往昔的畫麵戛然而止,荀無雙也早已成了淚人。


    那枚漂浮在半空中的玉玦,告之了她所祈求的答案,告之了她這份屬於荀玉展的、塵封在過往裏的記憶。


    而在那玉玦所散發出的仿佛飽藏著哀傷的深幽藍光的照耀下,荀無雙漸漸地感覺自己的意識好似脫離的軀體,輕輕地飄了起來,向著天空而去;身體的疼痛感亦在這一瞬驟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奇怪感覺。


    但她無法控製自己,隻能任由其慢慢地飄遠。


    她回望,地上的仍在廝殺,荀門仍在烈火中哭泣。滾滾濃煙,已不再令她覺得嗆鼻;倒下的巍峨高樓、欄杆,亦隻能與她擦肩;無人知曉她的存在,仿佛這世上的一切都已與她無關。


    “靈魂……”荀無雙擦拭著眼角,輕輕呢喃了一遍這看似荒誕的詞,“我又死了呢……”她苦澀地笑著,逐漸感覺沉重、疲憊,無盡的倦意襲來,讓她幾乎就此睡去。


    隻是荀無雙心中不甘,她拚命地想要伸出手臂,試圖抓住那仍舊浮於空中的玉玦,想要看到更多往日的事,看到那些她不曾知曉的事,那些她虧欠父兄的事。


    為此,她憑著這份執念,倔強地支撐著,在這生與死的界限中掙紮。


    但她卻再也觸碰不到了。


    那是一種令人絕望的無力感。


    荀無雙泣不成聲,隻會斷斷續續地在口中呼喚著兄長的名字,就像當年那般。


    “哥,救救我……”


    “救救我……”


    與此同時,下方的魏定山收回了眼中滿是複雜的目光,接著他驚訝地看向那飄於空中的玉玦,心中忽然一顫。


    此物他自然認得,這分明是荀門的掌門信物,是那荀無意托天香府的小丫頭送來的。而此物,明明在自己手裏,為何荀無雙的手中也有一枚?又為何……散發著這等令人感到不安的光芒?


    魏定山不待細想,抬手一掌便向那玉玦揮去,罡猛氣勁夾裹著的掌風,重重地砸向玉玦。但這一擊在還未觸碰到玉玦之時,便不知被某種力量化解,瞬間消散,猶如石沉大海一般掀不起一點波瀾。


    魏定山雙眼圓瞪,驚怒之餘,終是有一點慌了。他閉上眼,口中快速地念起了什麽,旋即大喝一聲,雙手握拳伸向前方,兩拳相交,再奮力一揮,竟憑空抽出兩柄漆黑的劍來。而隨著這對墨色雙劍的出現,魏定山的腳下揚起了一陣狂風,如一頭凶猛的野獸,咆哮著向四周撲咬而去,隻觀其勢,仿佛勢要撕碎周圍的一切。


    所有人都被這一吼震的一瞬失去了意識,爾後便覺一股極為沉重的壓迫感從天而降,幾乎令人喘不過氣;更有甚者,在這一怒之威下匍匐在地,顫抖不已。


    那是一種極為可怕的力量。


    魏定山終於不再隱藏他的氣息了,而人們,也終於真正地認清了這位荀門的柱石,究竟到達了何種地步。


    這是一種遠遠超越尋常無色境高手的渾厚綿長的氣勢,就如泰山之於小丘,東海之於溪流,皓月之於螢燭。此刻,站在他們麵前的,仿佛不再是一位已逾年邁的老人,而是一名身高百丈的鬼神。


    魏定山揚起一劍,向那半空中的玉玦劈去;劍刃所過之處,仿似天崩地塌,鬼哭神嚎。


    這一瞬,此地已非荀門,而是人間煉獄;人們仿佛看到,有一身如山嶽的巨人,向著那天空中的星辰揮舞出了手中的利劍,風雲變色,鯨呿鼇擲。


    轟隆!


    轟隆!


    兩者相碰之時,不再是先前那般悄無聲息,而是地動山搖。


    劍刃被玉玦發出的藍光所形成的一道若隱若現的屏障阻擋,僵持不下;雙方都奮力地在較著勁,似乎誰也奈何不了誰。


    吼!!!


    魏定山再一聲怒吼,氣吞鬥牛,他右手猛一發力,原本較為枯瘦的手臂忽然膨脹起來,青筋也隨之暴起,一道驚天的氣勢襲來,那本僵持著的一劍,終於狠狠地壓下。


    藍色的屏障外,頓時出現了一道裂縫,清晰可見。


    而魏定山,還有一劍。


    一為正,一為反,一為策,一為攻,這,是荀門的劍法。


    他身形一躍而起,左手反握著第二柄劍,以摧枯拉朽之勢向下刺去,直至這屏障的正上方。魏定山敏銳地察覺到,這定是屏障最為薄弱的地方,居高臨下,勢如破竹。


    一劍落下,掀起漫天風塵,遮天蔽日,仿佛此間的烈火亦是如此渺小。


    眼睜睜望著這一切的荀無雙伸著手、拚命地挪動著已然化作靈魂的身體,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地慘叫。


    於此同時,不遠處正中央那最高的樓閣上,同時傳來一聲響天徹地的嘶吼。


    深藍色的光芒終於被這一劍劈開,但那光芒卻並未就此消散,而是化作無數的星星點點,而這每一處星點,又在一瞬間被拉長;它們交織著、旋轉著,最終匯聚成一條藍色的星河,向著天空湧去。


    而天空也慷慨地予以回應。


    那一顆星辰,似乎就要蘇醒了。


    玉玦正上的半空中,身處星河內的荀無雙被這道光芒包裹其中,一股極為溫暖的觸覺瞬間覆蓋了全身,方才那戛然而止的畫麵,又一次出現,一幕幕地湧入了她的腦海。


    而星河之外,這等異象自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在此刻終於趕來的於讓等人。


    他們仰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條如海浪般撲向天空的藍色星河,一時竟忘了自我。


    終於,於讓最先回過神來,他遠遠地望著中庭裏慘狀,怒意頓起。但身體的本能反應告訴他,那中庭裏,有一個極為可怕的人。


    於讓認得那個人。他也記得,那日荀公子一一聽著他們這幫不入流的山賊講述著自己的故事時,那名叫魏定山的老人也立在一旁。


    為何如今?


    於讓拚命地壓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卻連帶著整個身體都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於、於老大……情況、情況好像有點不妙……”旁邊一人也回過神來,望著麵前的一幕顫聲說道。


    於讓聽的分明,這個人的牙齒都在打戰。


    “於、於老大……咱們、咱們、咱……”又一道聲音自耳邊響起,這人已經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或者說已經恐懼地忘記自己想要說些什麽了。


    接著,於讓聽到了他們之中年紀最小的那名瘦弱少年咬牙切齒的聲音:“於老大,咱們……咱們沒什麽文化,但、但終歸是個帶把的爺們,對嗎!”


    “咱們來的時候,發的誓,都忘了嗎!”


    而在他們之中,那最為冷靜沉穩的黃老頭也在此時站了出來,但這一回,他卻不像先前那般說著煽動人心的漂亮話來鼓動眾人的神經。


    對他而言,這一回他終於看清了眼前的路,那是一條絕無回頭的死路。


    黃老頭並不怕死,他覺得自己本就是該死的人了,活一天,便是賺了一天,豁出去一條半死不活的命,成就的卻是小人物不曾有過的聲名。


    這顯然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但他的弟兄們卻非如此。他們之中,有正值壯年當懷淩雲的人,也有上有父母下有妻小的人,甚至還有乳臭未幹連女人滋味都沒嚐過的黃毛小子。


    他們不應該這麽簡單的死,他們比自己更值得活著。


    黃老頭沉思了許久,終於站了出來。他操-著沙啞的嗓音說道:“弟兄們,路……已經在眼前了,但這是一條明明白白的死路,你們……若有猶豫的、後悔的、或者說想要臨陣脫逃的,這都是你自己的選擇,無人會去阻攔。”


    “而無論你的選擇如何……”黃老頭頓了頓,便已以淚刮目,“還萬請循心而為!”


    “老頭我雖不怎麽讀過書,但卻懂得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老頭我這一生,受盡了屈辱,從未敢想過能遇到荀公子這般人物……而今他既有難,我這條爛命,又有何可惜!”


    說罷,黃老頭提起手中一柄早已被他磨的鋒利的刀,向著中庭奔去。


    他因殘疾之故,背影、動作看似極為滑稽,但無人能笑的出來。


    “黃老爹!帶上我!”那少年第二個做出了響應。


    而他的心思卻也單純。來時的路,是自己帶的,豪言壯語,亦是自己說的。自己多次因年齡之故,在大夥之中飽受調笑,雖說心裏清楚大家並無惡意,但少年內心深處始終憋著一股氣,一股想要吐之為快的惡氣。他想要自豪地、大聲地告訴自己的夥伴,自己無論做任何事,都不會丟人!


    少年幾步便追上了黃老頭,二人相視一笑。


    少年笑的很開心,黃老頭卻笑的很苦澀。


    “黃老爹,若是咱們或者回去,說好的啊,您那閨女……嘿嘿!”少年眯起眼睛,咧著大嘴。


    “臭小子,死到臨頭,還惦記女人呐!”黃老頭毫不客氣地笑罵道。罵著罵著,便又泣不成聲,轉頭不再看那少年。


    少年亦是鼻子一酸,從旁貼近了黃老頭。


    那一瞬,兩人仿佛形成了一堵狹窄單薄的牆。


    “士為知己者死?”


    於讓仰天,抽出了腰間的長刀,大笑一聲。


    “黃老爹,有你的!”


    其後,於讓一躍跟上。


    而他的身後,亦可聞見山呼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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