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溫,並非他本來的名字。


    在此之前,他有一個更具飄然仙氣的名字,喚作溫鶴鳴。


    溫鶴鳴乃是北地人家。北地因與蠻族接壤,故而民風剽悍,尚武之氣極為濃鬱。官僚子弟間舞刀弄槍已是常事,就連北地的尋常百姓,披甲執銳亦可成兵,這等較為極端的風俗,與當時的溫家顯得那般格格不入。


    但在那個時代,武,才是最硬的道理。


    頗負儒家書生意氣的溫父對周武帝鐵血手腕治下的大周心有不滿,鬱鬱不得誌,故而辭官歸鄉,一家人便在北地隱居了下來。直至其兒子出生,溫父便替取了個名字,叫做“鶴鳴”。


    其意,思懷過往,期待有朝一日太平盛世之時,兒子便能如那詩中所言一般,“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


    彼時,紛擾的中原江湖在一人的遊說之下,共同成立了四海盟,名震天下。而溫父聽聞後,卻對此十分不屑,在他看來,所謂江湖俠客,不過虛名,與北境之外的蠻人相比,不過是能多聽一些道理而已,終歸隻是打打殺殺之徒。


    溫鶴鳴十二歲那年,武帝微生統駕崩,時坊間四處流傳武帝之死過於突然和詭異,一時之間天下人心惶惶。但溫父關心的並非這個,他心中沉寂已久的誌向與抱負,隨著武帝殯天重新被點燃,因為他清楚地知道,繼承帝位的微生昭,乃是一位十分仁慈和善的君王。


    就在溫父躊躇滿誌之時,上天卻仿佛對他開了個玩笑。


    趁著大周國君新喪之際,本就不安分的蠻人趁機南下,對北地邊境一帶進行了一場極為慘烈的掠奪與屠殺,更有甚者,衝入了北境的腹地之中,而溫家,則不幸被卷入了這場浩劫。


    溫父亡於他向來看不起的蠻武之手,他的整個家族,僅剩兒子溫鶴鳴一人得以逃脫,但不久後卻也很不幸地被蠻騎追上。


    千鈞一發之際,有一人救下了溫鶴鳴,那人便是以一己之力連縱整個中原武林、時任四海盟盟主的孔子休。


    此番蠻寇掠境,孔子休本是心慮北地的家人,故此隻身前來欲將家人接至中原。但他在親眼目睹了蠻人犯下的暴行與北地百姓的慘況後,那份憂國之心亦被觸動,便開始滯留在北地,盡可能地幫助每一個人。


    當時的少年溫鶴鳴不過他救下眾多百姓之中的其中一人而已,不過孔子休何等人物,一眼便看出少年天賦異稟,又見其孤苦伶仃,便欲收其為徒。


    溫鶴鳴也早已聽說過四海盟、逍遙堂的大名,仰慕已久,但他又因父親之故,心中對四海盟始終懷有一種莫名的芥蒂,他雖敬佩孔子休為人,但拜師一事,終究是猶豫不決。


    師者,父也,少年又怎會在這一朝一夕間輕易放下?


    孔子休似是看出了少年心中顧慮,因此並未急於一時,他認真地對少年說道,若實在不知去處,先跟著自己也無妨。


    正如孔子休所說那般,溫鶴鳴確實不知自己路在和方,於是便默認了下來。


    孔子休便帶著這名少年踏上了路途。


    在齊王的號令下,北地境內的官兵很快便形成規模,擊退了入侵的蠻兵。其實對於北地的官府百姓來說,蠻人掠境已是常事,但以往都不具規模,僅僅是小範圍的侵擾,洗劫一番後便會自行退去;而此次武帝殯天,蠻兵的動作大不同以往,似有將整個北地生吞活剝的意圖,而這一次,不過是他們的試探而已。


    齊王微生悠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當即決定入京麵見新皇尋求解決之法。


    雖說蠻兵已退,但北地百姓在離開了齊王的庇護後依舊陷入了惶恐之中,各州郡府也皆是嚴陣以待,不敢有絲毫鬆懈;而孔子休,則領著鶴鳴親自在邊境的關隘走了一遍。


    當時的溫鶴鳴對此十分不解,他不明白孔子休不過一江湖俠客,何必要操心這些與他無關之事。


    孔子休隻是笑著道了一聲,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少年聞言,沒有答話,隻是將這句話放在了心底。


    不久後,邊境無戰事,中原卻又再生新亂,北地反倒成了大周境內最安穩的地方,因為世人皆知,北地有齊王,則不可能生內亂。


    孔子休將家人接回中原的計劃被擱置,他思慮再三,還是決定將家人留在北地,而一同留下來的,還有溫鶴鳴。


    籍此之故,溫鶴鳴認識了孔子休的女兒,孔茶。


    孔茶生的並不算極為標致,亦不如那些個傳聞中的美人般傾國傾城,但她的身上卻散發著一種莫名的魅力,真性、清雅。


    兩人初次相見時,並不愉快,孔茶與溫鶴鳴同齡,心智卻顯得頗為成熟,與當時身上還帶著一種酸腐之氣的少年極為不對付,二人也因此常常為一些小事拌嘴,爭的不可開交。溫鶴鳴嘲笑孔茶不懂風雅,而孔茶則譏諷少年無病呻吟,像個酸臭的老頭。


    孔茶從父親口中聽過少年的身世,心中對其懷有憐憫,因此兩人雖常鬥嘴,但事後無論對錯,孔茶總是能找到借口向少年道歉,吐著舌頭故作嬌羞地向其賠不是。如此一來,饒是少年臉厚如牆,歸根結底也是個認理之人,多番下來,終究是招架不住,二人便開始你來我往地互相自謙反省。


    久而久之,兩人在對方眼中本被看不順眼的缺點,反倒漸漸成了優點。少年忽然覺得孔茶溫柔知性,又不失純真無邪;孔茶也突然覺得少年幽默風趣,更兼具雅量脫塵。


    孔茶偏愛茶花,特別是那些如火般鮮豔的茶花,為此,她親手栽植了一座花園,裏麵滿栽著自己的心思。


    烈火綻放之時,花香四溢,常引來丹鶴駐足,它們撲騰這潔白的羽翅,引頸高歌,流連忘返。


    少女最喜歡托著腮眺望著這一幕美景,她打趣地說道,丹鶴與茶花,倒真是天生一對。


    少年坐在孔茶身旁陪她觀賞這景色,心中也有疑惑,他不解地問道,為什麽喜歡茶花,莫非隻是因為名字之中有一個“茶”字?


    少女美目流轉,彎彎的睫毛上似掛雨露,她的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笑意淺淺,情意深深。


    “我以前總是聽說,茶花不似別的花一般喜愛在冬春之時爭豔,它總是趁秋日稍涼時,靜悄悄地在庭院裏盛開,來到這個世上,生怕被旁人看見;茶花凋謝時,並非整個花朵凋零,而是那葉上花瓣片片飄落,又像是對這個世界極為留戀和不舍。短暫的一生中,小心翼翼地隻為惜花者奉獻自己的美麗。”


    “我喜歡這份守候。”


    少女的笑容融入那方晚霞,仿佛與天地勾勒出一幅絕世畫。


    少年無心戀畫,有心戀人,心上一瞬便道永恒。


    隻是可惜,好景不長。


    兩人定下婚約,少年心懷萬千情緒,與少女一同離開北地,渡船往中原而去。


    此行少年便要正式拜入逍遙堂門下了,欠了孔子休四年的一聲“師父”,也終於到了償還的時候,而這一回,當真既是師,又是父了。


    孔子休見到二人時,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似是恨不得當即昭告天下分享這份快樂,不過他心中時刻銘記逍遙堂的作風,低調。


    孔子休隻請來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天心宗宗主柳萬裏。


    柳萬裏也同樣十分欣賞這位名叫鶴鳴的少年,道是良辰吉日,定會為他們送上一份賀禮,以最貴重的紫金檀木封匣。


    少年卻沒想那麽多,他隻在見到柳萬裏的那一刻,腦子便已失去了思考能力了,以至於激動的語無倫次。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見到當今天下僅有的兩位太極之一,甚至還能向對方討教。


    那天,少年未能入眠,向來靜雅的少女也如他一般興奮的難以自抑,二人徹夜聊起了江湖中的趣事。


    而兩人在逍遙堂中的這份安寧,終於被一場大火葬送,那騰騰燃起的烈焰,像極了那些悄然盛放的茶花。


    那晚,一名叫魏安的師兄拚死將兩人藏匿起來,隨即便倒在了冰冷的劍下。


    少年與少女眼睜睜地望著逍遙堂被大火吞噬,卻是無能為力;少女親眼目睹著父親慘死於歹人劍下,悲憤攻心,生生痛暈過去;少年目眥盡裂,以淚刮臉,一言不發,隻在心底深深地記下了仇人的名字。


    孟子度,荀無意。


    夜盡天明,留下滿眼餘燼。


    少女昏迷了整整三日,再醒來時,卻已丟了心魂,她鎖閉了一切記憶,忘了逍遙堂,忘了父親,也忘了那個名叫溫鶴鳴的少年,心智仿佛回到了孩童時。


    少年將其緊緊地抱在懷中,強忍著淚水,在心中起誓。


    柳萬裏循跡而來,望著滿目瘡痍,眼神愈發冰冷刺骨。他看向少年,沉寂良久,問了一句是否需要他來動手。


    這是一句很隨意的話,其中卻暗藏著無盡的憤怒與殺機,那是沒有任何人能承受得起的怒火。


    但少年也隻回應了一句話,他要親自為他們複仇。


    這句回答在柳萬裏的意料之中,他甚至對此話深信不疑。


    其後,柳萬裏不再多言,他望了一眼天邊,轉身離去。


    夜空之上,有一個星辰,正在閃耀。


    “老頭兒,你、你是誰啊?這、這又是哪裏……”


    少女拚命地掙脫了少年的懷抱,向後退去,眼中流著淚,四下張望,清晰可聞其聲音中的慌亂和恐懼。


    少年看著她,盡是說不完的苦澀。


    茶花落盡,丹鶴飛去,往昔一切像是曾經曆的一場夢,一場讓人分不清真與幻的夢。


    “丫頭,問別人之前要先自報家門,這可是江湖規矩哦。”


    少年強撐笑意,如在昨日一般與少女打趣著。


    “我、我、我記得……”少女嘿嘿一笑,撓著小腦袋說道:“我記得別人都叫我小茶!”


    “老頭兒,你呢?”


    少年再也繃不住情緒,眼淚決堤而下。


    他哽咽著聲音,笑容卻依舊和煦。


    “我叫……”


    “孔溫。”


    說話間,少年已是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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