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清扶靈回姑蘇的前一天,林家接到了來自京都的聖旨。而當時的情形也如風般,轉瞬間便傳遍了江南官場。


    來傳旨的是皇宮大總管戴權,他一改平日的倨傲,笑吟吟地道:“林將軍,皇上說了,您的腿在戰場上受過傷,就不必跪了,站著接旨便是。”戴權常在皇上身邊伺候,深知林玄清跟皇上的曖昧,更是知道皇上對這位恨不能寵到天上去,可不是他能得罪的。


    林玄清感激了一番皇恩浩蕩之後,躬身站著接了聖旨。這道旨意主要說了三件事,一為奪情,國家正值多事之秋,你還回來當官吧;二為追贈,林如海你忠於皇事,又生了個好兒子,追贈二等伯;三為加官,林玄清遷兵部左侍郎,禁軍統領,軍機大臣上行走,封一等英武侯。


    林家接旨的時候,賈璉沒資格接旨,卻也隔著牆聽著。和賈家原本預料的能任意揉搓的巨財孤女不同,人林家是剩下巨額財富孤兒寡女,但卻不是任誰都能拿捏的,至少他賈家是沒那個能耐了。一等侯啊,雖比不上賈家先祖,卻比他爹的爵位高得多了。


    而且,人家還不像他爹似的,空有個一等將軍的爵位,連自家府裏的事情都做不了主。人家可是既有名頭又有實權,從二品大員不說,還手掌禁軍,入值軍機。相比之下,他那位當了一輩子差的從五品二叔,十幾年升半級,是多麽得奇葩啊。


    雖然已經不敢打林家的主意了,賈璉卻並沒有跟著林家船隊返京,反而打算跟著林玄清兄妹一起扶靈回姑蘇。一方麵,他還想著要將林妹妹接回去,省得家裏的老太太拿他是問;另一方麵,也是想跟林玄清套套近乎,為自家爭取一些機會。


    聽到賈璉要跟著回姑蘇的打算,林玄清很快就點頭了。想跟就跟吧,反正他那位妹妹還沒決定去向呢。如果她不想跟著他,那正好讓賈璉將人帶回去,也省得他再往賈家跑一趟。若是她願意跟著他這個哥哥,那也不過溜溜賈璉的腿罷了。


    翌日,前來送行的大小官員,江南士紳絡繹不絕,直到將近午時才上了船,沿著京杭大運河而下。到了此時,林玄清才算有時間跟林妹妹好好商討一下,她今後的去向問題。


    天池過來請人的時候,林黛玉正在聽高嬤嬤閑話當朝的軼聞風俗,身邊幾個大丫鬟也靜靜地聽著。黛玉的麵容有些蒼白,一雙眼睛這些日子哭多了,雖不說腫的桃子似的,卻也紅著,眼珠帶著血絲。聽到哥哥要見,黛玉便趕忙換了衣裳過去。


    黛玉見到林玄清的時候,他正在烹茶,一套動作在他做來如行雲流水,悠然灑脫。看見林妹妹進來,玄清手上的動作不停,抬頭向她微微一笑,“不必多禮了,過來坐吧。聽父親大人說你愛茶,來嚐嚐這台灣進貢的凍頂烏龍合不合胃口。”


    這些日子忙亂,黛玉並未見過林玄清幾次,麵對這哥哥她總覺得有些拘謹。不但是因為兩人之間陌生,也是因為她覺得父親對不起這位哥哥。還有就是,那日林玄清說起她在賈家的舉止不妥之處,讓她有些無顏麵對這位陌生的親人。


    即便林玄清說不用多禮,黛玉還是福了福身才坐下。蒼白纖細的小手捧住玄清遞過來的杯子,輕輕地抿了一口。看著橙黃的茶湯,她不由得歎道:“真是好茶。”按說她在林家、賈家也是錦衣玉食,但這等貢品還是輪不到她的。


    “喜歡便好。”林玄清對小姑娘笑笑,開始進入正題。他指指旁邊堆放在一起的一摞賬本,推著一個檀木的匣子遞過去,“父親在江南的產業都已變賣,隻剩下三處莊子。這裏麵除了地契,還有三百三十萬兩銀票,現在都交給你了。”


    黛玉心中一顫,沒有伸手去接。父親曾和她說過林家的產業大概值多少銀子,卻沒有哥哥說的這麽多。再說,父親的遺產,本應是他們兄妹兩人的,斷沒有全部給她一個女孩子的道理。所以,她說什麽也不會去接的。


    “哥哥,你這是做什麽?我一個女子,又不能拋頭露麵的,這些東西交給我又有什麽用。哥哥是林家長子,這些東西自然該由哥哥掌管。”說著,黛玉放下手中的杯子,將匣子又推向林玄清。臻首微微低垂著,讓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哥哥這副撇清的樣子,是不喜歡她麽?


    林玄清在心裏低歎一聲,到底是林妹妹呢,這眼淚可是說來就來啊。將手邊的帕子遞過去,玄清低聲斥道:“不許哭!大家女子,哪有整日哭哭啼啼的。往後心中有什麽不痛快,說出來便是,不可如此動不動就掉淚了。”


    “是。”哽咽著應了一聲,黛玉心中委屈。向來她哭,旁人都是哄的哄,勸的勸,也就是這個哥哥不哄不勸不說,還凶巴巴地說教。偏這樣又讓黛玉覺得親切,從沒人這樣教過她,大家閨秀什麽該做什麽不該,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為她想到這個呢。


    “當初我便跟父親商議過,這些都將是你的嫁妝,交給你自己打理也是讓你先學習起來。我在京都自有產業,也用不上這個。那邊的賬本子,你也要學著管起來。管家理事這些,高、劉兩位嬤嬤都是精於此道的,有什麽不明白的,就請教她們。”


    林玄清也不跟她多說,直接讓人將東西都送到她那裏去,然後開始說下一件事。


    “妹妹,昨日的聖旨想必你也聽說了。在姑蘇安排父親入葬之後,我便要進京複職,無法為父親守孝了。讓你一個小姑娘獨自留在祖宅想是不妥的,你是必要跟我一起回京都的。等我們安置好姑蘇的一切,就順水路上京。”


    “之前,你也在京都住了幾年,我倒也不擔心你會水土不服。不過,你向來住在你外祖母賈家,不知道你如今有何打算。我在京都的府邸離榮寧街不遠,你若是想隨我一起也好,想仍住在賈家也好,相互探望也是方便的。”林玄清麵容淡淡地道。


    果然說到這件事了,黛玉心中一緊。父親生前就跟她提過這事,照父親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夠跟哥哥一塊的。黛玉心中也是願意的,這幾日在家可比在外祖家自在得多,至少沒那麽所閑言碎語傳進她的耳朵。可若是這樣,外祖母那裏不願意怎麽辦?


    “哥哥,我如今既有了哥哥,自然是要跟著哥哥的。況且,我身上有孝,總住在外祖母家也不妥。隻是,外祖母向來疼愛,我就怕老人家心中轉不過來,再傷了身子。我……”黛玉略帶為難地說道,況且她亦有些舍不得那些姊妹們。


    林玄清聞言一哂,灑然道:“放心吧,那老太太不會有事的。回家來也好,林家的女兒總住在別人家也不是個事。賈家那邊,由我來處理。那家人在京中的名聲不怎麽樣,你還是離得遠些,也省得帶累了自己和林家的名聲。”


    家,這個字眼讓人覺得溫暖,可也讓黛玉覺得彷徨。以前,有父母在的地方是她的家,母親去後,她的家就剩下一個隻有父親的遙遠印象。外祖母家不是她的家,現在,哥哥的家會是她的家麽?哥哥會成為她的家人麽?小女孩兒的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不安。


    “哥哥,你恨父親麽?”咬了咬下唇,黛玉仿佛下了決定一般,冷不丁地問道。她抬起小臉,一雙微紅的美目緊緊地盯著林玄清。這件事,有關哥哥的身世,是她心中的一個疙瘩。想來,哥哥的身世也是他心中傷。


    林玄清微微一愣,他沒想到這小姑娘竟會將這件事攤開來說。他饒有興趣地看了緊張地有些顫抖的小姑娘,粲然笑了,“為什麽要這麽問?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對父親並沒有多少敬意。不過,要說到恨,卻是沒有。”說到這兒,林玄清搖了搖頭。


    看著小姑娘露出明顯不相信的神情,林玄清不禁莞爾,忽然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不相信?曾聽過,恨的另一麵是愛。雖然我不怎麽認同這句話,但它在有些地方也是有些道理的。我不恨他,隻因為他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罷了。”


    黛玉先是被哥哥忽然地親昵小動作嚇了一跳,又驚詫於林玄清的話語。她瞪大雙眼,看著林玄清這樣雲淡風輕地說出這樣的話來。在她心裏,父親的形象雖然有損,卻也還是很高大的,是位親切、慈祥的父親。可到了哥哥這裏,怎麽就變成了個可有可無的人了?


    “上一代的恩怨,在我娘成為族譜上林如海繼室的時候,就已經結束。能夠嫁給父親,是她從小告訴我的心願。如今,再有什麽,就叫他們三個在那邊掐去吧。”說到這裏,林玄清斂了笑容,微微闔了眼瞼道。他覺得,這話已經說得深了,不該是跟個小姑娘探討的。


    “那母親呢?哥哥對我母親呢?”黛玉抿了抿唇,又追問道。在她看來,哥哥流落在外,雖然母親不知道,可到底是因母親而起。不知道哥哥會不會對母親心中不滿?


    林玄清搖頭,略帶戲謔地道:“放心吧,你母親跟我更沒有關係,我不會怨恨一個素未謀麵的女人。我知道,你我並不熟悉,你心中多有不安。隻是,什麽保證、承諾的,我也說不出。你隻記住,若是在家裏住的不開心,便到你外祖母家告狀便是了。”


    黛玉被他這話說得微微臉紅,心中卻也略安定了些。等她回到自己住的房間的時候,看見丫鬟們正在整理林玄清送過來的東西。除了那隻匣子被大丫鬟洞庭好好捧在懷裏之外,桌上還擺著大大小小五六隻盒子。裏麵素色的首飾頭麵,上好的茶葉補品應有盡有。


    看著這些不聲不響送來東西,黛玉心中一暖。往常在賈家,誰送點什麽東西給她,恨不得宣揚地整個府裏都知道。不說東西多寡,價值高低,哥哥這樣的做法便讓她心中慰貼。


    姑蘇雖說是林如海的祖籍,但是除了一間祖宅之外,他這一支在姑蘇已經沒有什麽產業了。他這一支在林家算是旁支,卻是最有出息的一支。百年來,累代世侯,久居官場,遠比嫡枝風光得多。隻是,人丁一向單薄,這才沒有另立門戶。


    對於林玄清兄妹的到來,林家宗族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並且風風光光地將林如海葬入了祖墳。林玄清是不能也不會留在姑蘇太久的,於是便給族中多添了不少祭田,將林如海的墳塚交給族人看顧。這樣的舉動,獲得了眾多族人的稱讚。


    等一切都忙亂都過去之後,已經是十月中了,林玄清帶著黛玉收拾好行裝,預備上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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