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禦殿後,竹千代顯得悶悶不樂,呆在外殿很久都不發一言。</p>


    夜晚的庭院很靜、風微涼,坐在外殿會客廳外的儋廊上,能看到沉浸在夜色裏的景象,他的心緒也複雜得交錯成一團。</p>


    他剛返回禦殿不久,正勝就趕了過來,對他俯身行了一禮,便在他身邊坐下,兩人一同望向庭院的景色。</p>


    櫻子就跪坐在他們身後,頗為擔心地注視著竹千代的背影,以這種形式靜靜地陪伴著他。</p>


    他不說話,正勝便也保持著這份安靜氛圍,時光就這樣如水般在三人之間悄然流淌。</p>


    這種狀態維持了很久,最後還是竹千代按捺不住開口打破了沉默。</p>


    “是阿福讓你來的?”</p>


    “是,她很擔心你。和我說了情況以後,我就馬上趕來了。”</p>


    “也真是辛苦你了。攤上我這麽個處於風口浪尖的少主,非但公務上要時常為我操心,連好不容易休息一下的個人時間也不得閑。”</p>


    “我並不這麽覺得,因為……擔心你的並不隻是阿福大人一個人呀。”</p>


    正勝不是那種擅長表達感情的類型。</p>


    即使在友情領域裏,他也是那種做得多、說得少的少年,現在能把心裏的想法真摯表露出來,對他來說是件相當不容易的事。</p>


    “是嗎?”</p>


    竹千代轉頭望向正勝。</p>


    對方迎著他的目光,下了很大決心地點了點頭,這個憨直舉動讓他心裏淌過一道暖流,複又將目光重新投向庭院。</p>


    “櫻子,去拿酒來。”</p>


    “是。”</p>


    也許是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她迅速起身將清酒帶回外殿,還一並連下酒的小菜都備好。</p>


    將一切都逐一擺放好後,她再默默地退回原位,繼續跪坐著守望在他的身後。</p>


    酒是溫好的,酒體底蘊可說是非常濃厚,由於被加熱的關係,產生了細致柔滑的口感,嚐起來相當好喝。</p>


    竹千代率先為正勝倒了一盞,隨後拿起盞便肆意開喝,這次對方既沒規勸也沒推辭,和他一同敞懷暢飲起來。</p>


    【注·盞:日本采用的是唐代酒器的製型,所以酒杯是淺盤樣的形狀。】</p>


    喝了一輪之後,觀察到他心情似乎有所回升,正勝才找準時機問出了擱在心底的話。</p>


    “少主心情一定很不好吧?”</p>


    “你看得出來?”</p>


    “你是在為阿福大人瞞著你,去追查星月中毒真相的這件事介懷吧?”</p>


    “這不廢話嗎?”</p>


    竹千代賭氣一口喝完了剛倒入盞裏的清酒,重重將盞擱到地板上,索性將禮儀等束縛拋開,大咧咧地盤腿而坐。</p>


    “我們是夥伴、是一個團隊裏的對吧?這麽重大又危險的事,為什麽要瞞著我呢?”</p>


    “阿福她是擔心我派不上用場,所以才自己獨力承擔了這一切嗎?我身為少主,就這樣靠不住嗎?你們知不知道禦所奉行自盡後,我當時是什麽心情?”</p>


    “這是與我切身相關的事,直到迷底揭曉以後,我才和國鬆丸或母親他們一樣,都是最後一批知道真相的人!這不是太可笑了嗎?”</p>


    正勝安靜聆聽著他的渲泄,全程都沒試圖插話去打斷他的委屈與憤滿。</p>


    專程為此而來的正勝,看來早就有所預備,忠實聽眾這個角色倒是扮演得格外稱職。</p>


    對正勝倒完內心的苦惱,竹千代忽地轉頭看向身後的櫻子。</p>


    既然已經選擇了直麵內心的情緒,他決定也趁這個機會,對她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p>


    “櫻子,阿福去追查星月中毒真相的這件事,你是知情的對吧?”</p>


    “是。”</p>


    “那你怎麽不告訴我呢?自從我蘇醒後,你每天都跟在我身邊,和我互動最多的就是你。可卻連你都把消息瞞得滴水不漏,對你們來說,我就這麽靠不住嗎?”</p>


    麵對他詰問的目光,她並沒有閃避,超乎他預料的,她反而平靜且溫和地迎上他的視線。</p>


    “正勝,我可以先說嗎?”</p>


    “沒有關係,誰先開口都是一樣的。”</p>


    “那好,那我就先說了。”</p>


    和正勝溝通完後,她首先伏下身子,對竹千代行了個大禮,這個突然舉動嚇了他一跳。</p>


    “你幹嘛?”</p>


    “我覺得少主是個很讓人尊重的人,蘇醒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替直貞解圍,你很在乎同伴、也很正直。這是我身為女中,發自內心為隨侍在這樣的主君身邊而慶幸所行的禮。”</p>


    “你少用這些漂亮的場麵話,試圖岔開話題哈!”</p>


    “我沒在說任何漂亮場麵話,少主,就像你心裏有自己在乎的事情,我們也是一樣的。”</p>


    “一樣?你這話什麽意思?”</p>


    “對阿福大人來說,少主的安全和健康是全天下最重要的大事,沒有任何事情能比得上這個重要。在你才剛蘇醒的這個階段,她不能讓任何事情去影響你的康複。”</p>


    “唔,你這道理說得……”</p>


    “這不是道理,我說的是事實。”</p>


    換作尋常的女中,麵對主君發火想必會嚇得不知所措、至少會察顏觀色說些安撫主君的話,但櫻子卻沒這麽做。</p>


    她似乎心裏在想什麽,都在回答裏全部表露了出來,不帶半點修飾和考量,用現代世界的話來說就是“帶感”、“夠膽”!</p>


    “身為隨侍少主身邊的女中,我的工作就是一切都以你的安全和健康為考量,雖說我的上司是阿福大人,但我並不是隻會一昧盲從的人。”</p>


    “你才剛蘇醒,而且狀態似乎還沒完全恢複,在這時候如果阿福大人能以一己之力去處理好這件事,我也認為不能讓它影響到你的康複。”</p>


    “這是我們選擇瞞著你的理由,不知道這個回答,少主還滿意麽?”</p>


    她回應的時候,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著竹千代的目光,反而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p>


    她那認真磊落的表情,以及連續出口的話語,不知不覺間就衝緩了他的委屈和憤滿。</p>


    看著這樣的她,不知道為什麽,他居然覺得還帶了那麽幾分可愛的味道。</p>


    身邊的正勝會心地觀望著局麵的變化,似乎逐漸放下心來,竟主動重新添了清酒,捧盞就接連淺啜了好幾口。</p>


    這個平時總為竹千代操心和打理各項事務的少年,其實也不過是個才18歲的年輕人。</p>


    難得在這樣一個閑逸的星夜,他總算多少能流露出符合這個年齡階段的舉動來。</p>


    即使竹千代已經拋開繁文縟節來盤腿而坐,但正勝仍然采取著嚴謹的跪坐姿勢,如同他一板一眼的個性,不過至少從表情來看,他此刻的心情應該也很輕快。</p>


    “喂,正勝。”</p>


    “嗯?”</p>


    “我說,明明是母子,你卻總是叫阿福為‘阿福大人’,從來沒能好好喊過她一聲‘母親’。你有過不甘心、或者難過的時候嗎?”</p>


    “這個啊……”</p>


    也許是沒料到話題的忽然轉向,正勝顯得有些訝異,不過從反應來看,他並沒打算回避這個詢問,又捧盞喝了好幾口酒,似乎要籍此讓心情更放鬆一些。</p>


    然後這個向來循規蹈矩的少年,居然也學著竹千代盤腿而坐,這不僅讓他大為意外,連身後的櫻子也露出了吃驚的神色。</p>


    “正勝,這樣才對嘛!你總算也開竅了哈!”</p>


    “是嗎?即使是我這樣平時看起來總是一本正經的人,偶爾也會有想要放縱自己的時候。”</p>


    很少違背規則的正勝,對在少主麵前采用這樣的坐姿很不適應,還緊張地拿手反複上下摩挲著大腿,這個舉動逗得竹千代忍俊不禁。</p>


    慢慢放鬆下來以後,他也得以敞開心扉,向竹千代分享了這一路來的心路曆程。</p>


    “我還記得,母親離家那一刻的神情,堅毅、果敢,像是篤定拋棄了一切的樣子。而這麽多孩子當中,她隻帶了我一起前往江戶。”</p>


    “她囑咐過我,正式邁出這個家門以後,我們就不再是母子了。她的身份隻會是少主的乳母,她會將自己的一生都全心全意地奉獻給你。”</p>


    “我的身份也隻是純粹的小姓,我們的一切都要圍繞少主的需求進行,並根據情況的不同隨時作出調整。”</p>


    “從這個意義來說,我和她今後就隻是共同為少主效忠的臣子而已。”</p>


    “在決定跟她一起去江戶、拋下家裏的其它兄弟開始,我就接受了這樣的宿命,這是我的選擇,也是她的期待。既然這樣,那我就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不辜負她的托付。”</p>


    這一次,換成竹千代來傾聽、換成他來理解和安慰,他也沒有絲毫打斷正勝的話,讓難得暢所欲言的對方,將心聲全都吐露了出來。</p>


    “對我來說,她已經不隻是我的母親,更是為少主和幕府盡忠的阿福大人。所以能不能喚她一聲‘母親’,真的已經不那麽重要了。”</p>


    “因為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可以陪在她的身邊啊,還有什麽能比起這些更珍貴嗎?”</p>


    </p>


    在滲著涼意的晚風裏,兩個少年相互對望。</p>


    這一刻,他們不再局限於少主和小姓的身份,而隻純粹是兩名一同長大的夥伴而已。</p>


    正勝的眼神清亮,很難得地和竹千代促膝對飲了很長時間。</p>


    通過對原主記憶的檢索後,竹千代明白這樣的機會有多珍貴:能夠讓正勝這家夥拋開責任與束縛做回自己的時光,大概也就隻有這短暫的當下而已。</p>


    或許明天以後,對方又會恢複到那個總是語重心長、時常提醒他這樣那樣的小姓。</p>


    然而又有什麽關係呢?</p>


    至少在這個當下,他們的心意是相互連接到一起的,隻要這樣就足夠了。</p>


    竹千代又喝下一盞清酒,嘴裏發出了安逸的一聲“啊呀”,對著星光灑落的庭院,更進一步自我放開般地伸直了雙腿。</p>


    ★——作者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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