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光抵達將軍官邸中奧之後，就徑直去了更適合與父親私處的閑所，秀忠早在這裏等候多時。</p>
這天正值春日晴空，從閑所的花頭窗望出去，恰好可以看到庭院的櫻花如霏雪般婉轉而下。</p>
秀忠提起茶壺，為家光倒了一碗茶，玉露層次豐富的特有芬芳，隨即在閑所空間裏蔓延開來。</p>
“聽說父親最近在為如何處置正純大人一事煩惱。”家光端起茶碗放在左手手心，右手將茶碗順時針轉動兩次，“現在已經擬定決策了麽？”</p>
“這也正是將你召來的原因。”</p>
秀忠直言不諱地道出了自己的迷茫。</p>
“如今天下承平，加上正純自返回宇都宮城後便一直留在藩內整治內政，這反倒促使為父在決策上不得不倍加慎重。”</p>
“父親是擔心，正純大人駐留在宇都宮城擁兵自重，一旦將他給逼急了，他可能會起兵謀逆？”</p>
“倘若‘宇都宮釣天井事件’屬實，那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可如果舉世皆知我德川家譜代大名起兵謀逆，必然會有損幕府門麵。”</p>
“是。父親謹慎行事是對的，若德川家真的爆發譜代大名謀逆，隻怕真會導致天下人心大亂。”</p>
家光端著茶杯不飲亦不放，他稍微頓了一下，忽而看似很沒來由地切換到了另一個話題。</p>
“話說，出羽山行藩二代藩主最上家親，曾因容貌出眾而被爺爺收為小姓，並在爺爺身邊隨侍過很長一段時間？”</p>
“呃，是的，後來他父親最上義光在謁見你爺爺時，把家親給討要回去了，說是要立家親為繼承人，結果家親回去繼任藩主沒多久就早逝了。”</p>
“哈哈，說起最上義光，還是政宗大人的舅舅呢，據說先前舅甥二人也數度差點兵刃相見過。”</p>
家光在談及來往甚密的尹達政宗時，眉眼不禁舒展開來，相對於秀忠的憂慮重重，他看起來並沒有太過擔心的模樣。</p>
秀忠對他突然轉換話題盡管感到納悶，卻也順著話題配合地聊了下去。</p>
隻因秀忠明白長子的行事風格與腦回路都異於常規，想必此番談話內容或許會別有一番用意。</p>
“不過相對政宗，義光在馭臣及育子方麵就失敗多了，不但逼死長子義康，就連次男家親也因早逝，沒能如他所願長久穩住最上家。”</p>
“孩兒聽說，目前擔任山行藩主的是家親大人13歲的兒子義俊大人。但他由於才智平庸，被家臣們認為不具藩主之才，以至有很多家臣轉而擁立其叔義忠為藩主？”</p>
“確有此事。這最上義俊不久前還特地派遣使者到江戶來，狀告藩內家臣不恭不義，請求幕府介入懲治、以儆效尤。”</p>
“那不就是了？”</p>
家光愉快地笑了起來，隨之低頭淺淺啜了口玉露茶，露出愜意神色。</p>
“父親正擔心外樣大名勢力太強，想辦法削弱製約來著，義俊大人就自己送上門來了。”</p>
將茶碗緩緩擱在榻榻米上時，家光眼裏亦掠過一絲絕決之色，卻依舊維持著輕鬆調侃的語氣。</p>
“父親，我看就將主持最上義俊改易一事，交給正純大人負責好了。”</p>
“交給正純主持？”</p>
“是，請父親派出使者前往宇都宮城，借口命正純大人主持沒收最上家的出羽山形藩領地，誘他離開宇都宮城。”</p>
“這樣啊，這就是家光你的計策嗎？”秀忠目光閃動，“一旦他離開宇都宮城，自然也就無法起兵謀逆了。”</p>
“而且向他下達指令，會讓他掉心輕心、不加防範，妙計、真是妙計啊！你的這項建議，為父就欣然采納了！”</p>
和家光經過一番暢談後，儼然放下心頭大石的秀忠，終於鬆了一口長氣地端起茶碗，得以靜下心來去品味玉露茶的細膩爽口。</p>
“父親，孩兒有一不情之請，還望父親準許。”</p>
“呃，你有什麽要求就直說吧！家光你的任何請求向來都在情在理，為父從未覺得存在什麽不情之請。”</p>
“那麽，出兵前往山形城平亂一事，隻管交給政宗大人處理便好。這隻獨眼龍在江戶府邸安逸了很久，將這件小差事丟給他就行。”</p>
“可以，既然你感興趣，那和政宗溝通一事就交由你來負責吧。不過，你覺得那隻獨眼龍現在還會率兵親征嗎？”</p>
“若要政宗大人率兵親征隻怕很難，但依我判斷，他極有可能會讓左臂右膀的成實領軍平亂。”</p>
“成實？都說片倉景綱之子重綱在尹達家正冉冉升起，加之在大阪夏戰又立下赫赫戰功。家光，你何以見得政宗會舍年輕的重綱，而讓年長的成實出陣呢？”</p>
“難道父親忘了，政宗大人母親義姬大人還居住在山形城嗎？都說政宗大人對母親向來抱有極為複雜的感情，就算為了護母親周全，他也一定會派處世更沉穩老練的成實出陣。”</p>
“這樣說來也有道理，重綱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想來政宗也怕會讓母親陷於兩難之境啊。”</p>
家光與秀忠這場看似輕描學寫的茶敘，卻在雲澹風輕間決定了最上與本多兩個家族的命運。</p>
領有五十七萬石的最上家將瀕臨從曆史風雲舞台退場的殞落，而曾在德川譜代裏風頭一時無倆的本多家，亦將麵臨在幕政當中正式謝幕的結局。</p>
秀忠對長子的謀略與手腕越來越感到吃驚。</p>
家光在政事方麵的才華與能量仿佛沒有止境，通常當秀忠認為已經足夠了解他能力的上限時，家光往往又會在秀忠不留神間，展露出了讓人眼前一亮的表現。</p>
也正籍由這次茶敘，讓秀忠意識到，長子已然具有統轄天下的主君之風。</p>
那個曾與他一度疏遠，敏感、思維纖細多愁、不擅表達、脆弱的少年竹千代，在秀忠的內心深處，早就成為悠久得不願意再輕易回憶的遙遠過去。</p>
秀忠也覺得，自己在記憶裏似乎隻刻意地保留了，與長子和解後的美好、溫暖片段。</p>
大概是一旦他回朔過往，便會因為自己曾在漫長時光裏忽略、無視長子的感受而心生愧疚吧。</p>
家光在兩天後於西丸外殿約見了政宗。</p>
如他所預料般，政宗很爽快就接下了這項任務，而這隻獨眼龍準備委派領軍前往山形城平亂的大將就是成實。</p>
秀忠亦向宇都宮城派出使者，向正純下達命其前往山形城主持最上義俊改易一事，這也成為正純奉公生涯裏為德川家完成的最後一項任務。</p>
</p>
同年八月，成實出兵抵達山形城後，原本就不齊心並內訌不斷的最上家並沒如幕府所擔心的那般奮起反擊，反而畏懼地開城迎入成實與正純。</p>
正純在走訪最上家的家臣後，得出的結論是：最上義俊確實能力平庸，並不適合擔任出羽山形藩的藩主，於是向幕府奏請將義俊改易到近江的大森藩。</p>
他的奏請很快得到了批準，最上義俊也因此從坐擁五十七萬石領地，被改易到一萬石的小藩。</p>
與成實一並處理完最上義俊的改易事宜後，仍逗留在山形城的正純隨後接到了幕府的處分，被勒令與嫡子正勝一同受命蟄居。</p>
幕府對正純的處分理由有三條——</p>
第一條是擅自鑄造鐵炮；第二條是未通過幕府關卡許可，將鐵炮運達宇都宮城；第三條則是擅自對宇都宮城本丸石垣進行修理。</p>
在這項嚴厲的處分裏，他宇都宮藩的十五萬五千石的領地立刻遭到沒收。</p>
但秀忠仍念及正純父子兩代輔左德川家族的功勞，另賜給他出羽出利藩五萬五千石領地。</p>
但自認受到政事打壓與陷害的正純，拒絕領受出利藩領地，從而徹底激怒秀忠。</p>
秀忠自此將處罰力度升級，把正純改易的領地麵積減至出羽橫手的一千石扶持，並交由久保田藩初代藩主左竹義宣進行監視。</p>
發覺到此乃家光強力反擊的正純，索性不再作任何辯解、也放棄了所謂為維護自尊進行的拒絕，而是暗然受領了懲罰力度加重的處分。</p>
這一事件，史稱“宇都宮釣天井事件”。</p>
正純自此失勢，這也標誌著曾輔助阿江與及國鬆丸陷害過家光的強大幕臣，隻剩下青山忠俊一人。</p>
這天正值春日晴空，從閑所的花頭窗望出去，恰好可以看到庭院的櫻花如霏雪般婉轉而下。</p>
秀忠提起茶壺，為家光倒了一碗茶，玉露層次豐富的特有芬芳，隨即在閑所空間裏蔓延開來。</p>
“聽說父親最近在為如何處置正純大人一事煩惱。”家光端起茶碗放在左手手心，右手將茶碗順時針轉動兩次，“現在已經擬定決策了麽？”</p>
“這也正是將你召來的原因。”</p>
秀忠直言不諱地道出了自己的迷茫。</p>
“如今天下承平，加上正純自返回宇都宮城後便一直留在藩內整治內政，這反倒促使為父在決策上不得不倍加慎重。”</p>
“父親是擔心，正純大人駐留在宇都宮城擁兵自重，一旦將他給逼急了，他可能會起兵謀逆？”</p>
“倘若‘宇都宮釣天井事件’屬實，那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可如果舉世皆知我德川家譜代大名起兵謀逆，必然會有損幕府門麵。”</p>
“是。父親謹慎行事是對的，若德川家真的爆發譜代大名謀逆，隻怕真會導致天下人心大亂。”</p>
家光端著茶杯不飲亦不放，他稍微頓了一下，忽而看似很沒來由地切換到了另一個話題。</p>
“話說，出羽山行藩二代藩主最上家親，曾因容貌出眾而被爺爺收為小姓，並在爺爺身邊隨侍過很長一段時間？”</p>
“呃，是的，後來他父親最上義光在謁見你爺爺時，把家親給討要回去了，說是要立家親為繼承人，結果家親回去繼任藩主沒多久就早逝了。”</p>
“哈哈，說起最上義光，還是政宗大人的舅舅呢，據說先前舅甥二人也數度差點兵刃相見過。”</p>
家光在談及來往甚密的尹達政宗時，眉眼不禁舒展開來，相對於秀忠的憂慮重重，他看起來並沒有太過擔心的模樣。</p>
秀忠對他突然轉換話題盡管感到納悶，卻也順著話題配合地聊了下去。</p>
隻因秀忠明白長子的行事風格與腦回路都異於常規，想必此番談話內容或許會別有一番用意。</p>
“不過相對政宗，義光在馭臣及育子方麵就失敗多了，不但逼死長子義康，就連次男家親也因早逝，沒能如他所願長久穩住最上家。”</p>
“孩兒聽說，目前擔任山行藩主的是家親大人13歲的兒子義俊大人。但他由於才智平庸，被家臣們認為不具藩主之才，以至有很多家臣轉而擁立其叔義忠為藩主？”</p>
“確有此事。這最上義俊不久前還特地派遣使者到江戶來，狀告藩內家臣不恭不義，請求幕府介入懲治、以儆效尤。”</p>
“那不就是了？”</p>
家光愉快地笑了起來，隨之低頭淺淺啜了口玉露茶，露出愜意神色。</p>
“父親正擔心外樣大名勢力太強，想辦法削弱製約來著，義俊大人就自己送上門來了。”</p>
將茶碗緩緩擱在榻榻米上時，家光眼裏亦掠過一絲絕決之色，卻依舊維持著輕鬆調侃的語氣。</p>
“父親，我看就將主持最上義俊改易一事，交給正純大人負責好了。”</p>
“交給正純主持？”</p>
“是，請父親派出使者前往宇都宮城，借口命正純大人主持沒收最上家的出羽山形藩領地，誘他離開宇都宮城。”</p>
“這樣啊，這就是家光你的計策嗎？”秀忠目光閃動，“一旦他離開宇都宮城，自然也就無法起兵謀逆了。”</p>
“而且向他下達指令，會讓他掉心輕心、不加防範，妙計、真是妙計啊！你的這項建議，為父就欣然采納了！”</p>
和家光經過一番暢談後，儼然放下心頭大石的秀忠，終於鬆了一口長氣地端起茶碗，得以靜下心來去品味玉露茶的細膩爽口。</p>
“父親，孩兒有一不情之請，還望父親準許。”</p>
“呃，你有什麽要求就直說吧！家光你的任何請求向來都在情在理，為父從未覺得存在什麽不情之請。”</p>
“那麽，出兵前往山形城平亂一事，隻管交給政宗大人處理便好。這隻獨眼龍在江戶府邸安逸了很久，將這件小差事丟給他就行。”</p>
“可以，既然你感興趣，那和政宗溝通一事就交由你來負責吧。不過，你覺得那隻獨眼龍現在還會率兵親征嗎？”</p>
“若要政宗大人率兵親征隻怕很難，但依我判斷，他極有可能會讓左臂右膀的成實領軍平亂。”</p>
“成實？都說片倉景綱之子重綱在尹達家正冉冉升起，加之在大阪夏戰又立下赫赫戰功。家光，你何以見得政宗會舍年輕的重綱，而讓年長的成實出陣呢？”</p>
“難道父親忘了，政宗大人母親義姬大人還居住在山形城嗎？都說政宗大人對母親向來抱有極為複雜的感情，就算為了護母親周全，他也一定會派處世更沉穩老練的成實出陣。”</p>
“這樣說來也有道理，重綱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想來政宗也怕會讓母親陷於兩難之境啊。”</p>
家光與秀忠這場看似輕描學寫的茶敘，卻在雲澹風輕間決定了最上與本多兩個家族的命運。</p>
領有五十七萬石的最上家將瀕臨從曆史風雲舞台退場的殞落，而曾在德川譜代裏風頭一時無倆的本多家，亦將麵臨在幕政當中正式謝幕的結局。</p>
秀忠對長子的謀略與手腕越來越感到吃驚。</p>
家光在政事方麵的才華與能量仿佛沒有止境，通常當秀忠認為已經足夠了解他能力的上限時，家光往往又會在秀忠不留神間，展露出了讓人眼前一亮的表現。</p>
也正籍由這次茶敘，讓秀忠意識到，長子已然具有統轄天下的主君之風。</p>
那個曾與他一度疏遠，敏感、思維纖細多愁、不擅表達、脆弱的少年竹千代，在秀忠的內心深處，早就成為悠久得不願意再輕易回憶的遙遠過去。</p>
秀忠也覺得，自己在記憶裏似乎隻刻意地保留了，與長子和解後的美好、溫暖片段。</p>
大概是一旦他回朔過往，便會因為自己曾在漫長時光裏忽略、無視長子的感受而心生愧疚吧。</p>
家光在兩天後於西丸外殿約見了政宗。</p>
如他所預料般，政宗很爽快就接下了這項任務，而這隻獨眼龍準備委派領軍前往山形城平亂的大將就是成實。</p>
秀忠亦向宇都宮城派出使者，向正純下達命其前往山形城主持最上義俊改易一事，這也成為正純奉公生涯裏為德川家完成的最後一項任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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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八月，成實出兵抵達山形城後，原本就不齊心並內訌不斷的最上家並沒如幕府所擔心的那般奮起反擊，反而畏懼地開城迎入成實與正純。</p>
正純在走訪最上家的家臣後，得出的結論是：最上義俊確實能力平庸，並不適合擔任出羽山形藩的藩主，於是向幕府奏請將義俊改易到近江的大森藩。</p>
他的奏請很快得到了批準，最上義俊也因此從坐擁五十七萬石領地，被改易到一萬石的小藩。</p>
與成實一並處理完最上義俊的改易事宜後，仍逗留在山形城的正純隨後接到了幕府的處分，被勒令與嫡子正勝一同受命蟄居。</p>
幕府對正純的處分理由有三條——</p>
第一條是擅自鑄造鐵炮；第二條是未通過幕府關卡許可，將鐵炮運達宇都宮城；第三條則是擅自對宇都宮城本丸石垣進行修理。</p>
在這項嚴厲的處分裏，他宇都宮藩的十五萬五千石的領地立刻遭到沒收。</p>
但秀忠仍念及正純父子兩代輔左德川家族的功勞，另賜給他出羽出利藩五萬五千石領地。</p>
但自認受到政事打壓與陷害的正純，拒絕領受出利藩領地，從而徹底激怒秀忠。</p>
秀忠自此將處罰力度升級，把正純改易的領地麵積減至出羽橫手的一千石扶持，並交由久保田藩初代藩主左竹義宣進行監視。</p>
發覺到此乃家光強力反擊的正純，索性不再作任何辯解、也放棄了所謂為維護自尊進行的拒絕，而是暗然受領了懲罰力度加重的處分。</p>
這一事件，史稱“宇都宮釣天井事件”。</p>
正純自此失勢，這也標誌著曾輔助阿江與及國鬆丸陷害過家光的強大幕臣，隻剩下青山忠俊一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