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在本丸大殿處理完政事之後，家光特意取道中奧去看望秀忠，並直截了當地向對方問起有關同父異母的弟弟幸鬆一事。</p>
“父親，有件事雖然當麵詢問可能不太恰當，但我還是想要在你這裏尋求個答桉才會安心。”</p>
“什麽事？表現得這麽鄭重其事的樣子，難道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嗎？”</p>
還不知曉情況的秀忠笑著溫和發出詢問，然而家光卻仍舊保持著一派嚴肅認真的神情。</p>
“嘛……之前我在目黑碑文穀進行鷹狩時，到了一座名叫成就院的寺院小憩。”</p>
“沒想卻在院裏看到一尊與村落很違和的觀音像、以及發現這院裏還供奉著金鋼地藏。”</p>
【注·鷹狩：訓練飛鷹來捕獵，為兼有展示王權和確認統治權用途的儀式性活動。】</p>
“我覺得挺不可思議的，這並不像是尋常村落寺院能有的手筆，於是就特地問了住持。”</p>
“住持並不知道我是將軍，便告訴我這是大禦所大人私生子的生母，為了祈願孩子平安順利而捐獻的，這也是我今天來中奧找你的原因。”</p>
聽到最後一句，秀忠目光閃爍了起來，似乎為此心虛的他，刻意回避了家光的視線。</p>
家光當然不是在目黑碑文穀進行鷹狩時，才從成就院住持口中得知幸鬆的消息。</p>
一周前，阿福蓄意將阿江與激怒至吐血後，內庭卻遲遲沒傳出阿江與質問秀忠私生子的消息。</p>
雖然不清楚阿江與隱忍背後的考量，但這也讓家光開始考慮起更周全的應對舉措來。</p>
於是他特地召來信綱商量對策，畢竟他不能在向秀忠詢問私生子之事時，將阿福給牽涉進來。</p>
信綱在謀略與行動力方麵向來非常穩固可靠。</p>
他很快就造訪了當年涉及此事的相關人士，從而得到了神尾靜曾經給成就院捐贈的迅息。</p>
為防秀忠日後疑心前往成就院確認，接著信綱立刻前往成就院，以奉將軍之命為由，與住持溝通好口徑後，再將情況稟報給家光。</p>
經過這一係列嚴謹慎密的安排，家光才在作好萬全準備之後前往中奧。</p>
然後他再按照與信綱商量並確定好的說辭，向秀忠提起幸鬆的事。</p>
見秀忠遲遲沒有回應，家光按捺不住地往前跪移了三步，向秀忠再三發出催促。</p>
“這個大禦所大人，指的就是父親沒錯吧？父親，莫非我真的還有另一個弟弟嗎？”</p>
在家光追問下，秀忠嘴巴微張了半天，卻始終連一個字都沒能成功地說出來。</p>
將事情滴水不漏地隱瞞了整整十二年的他，早就過了擔心家人會知道的時期，因此家光突然當麵問起私生子一事，不吝為對他的一個意外打擊。</p>
但他不願意對家光撒謊，或者說在他的價值觀裏，覺得不能對繼任將軍的長子說出違心謊言。</p>
於是在內心交戰後，秀忠最終還是決定對家光坦率相告。</p>
“我在十二年前……曾經臨幸過一位名叫神尾靜的女子，她是我乳母大姥局的女中。在那段很短暫的時間裏，神尾靜懷上了我的兒子。”</p>
家光成功地演繹出滿臉驚異的神色，又再發揮演技趁勢確認：“這麽說那孩子真是我家光的弟弟囉？那他現在到底置身何處？”</p>
“是你的弟弟。”</p>
秀忠點了點頭，逐漸從慌亂裏恢複心神的他，帶著歉疚重新迎向家光視線。</p>
“但是，你為什麽想要知道他置身何處呢？”</p>
“我想要見他！一想到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還有位和我從未謀麵的親弟弟，我心裏就禁不住地興奮、歡喜、期待！”</p>
秀忠為之大感愕然。</p>
家光對此的大度包容、還有對親情所表現出的渴望與迫切，確實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p>
不過家光六分真心、四分演技的生動發揮，依舊成功地卸下秀忠心防。</p>
他百感交集地迎向家光迫切想要探求答桉的眼神，最後毅然決定誠實地回答兒子的話。</p>
“為了你這位弟弟的安全著想，家光，你得承諾要對接下來聽到的話保密。”</p>
“那可是我弟弟啊！既然我能向父親追問此事，就一定會好好守護這個弟弟的安全！”</p>
</p>
向來堅毅的秀忠，此時眼中竟噙滿眼淚。</p>
他感慨地低垂下頭，此刻心緒著實複雜交錯，既對私生子幸鬆這十二年來隻能低調過活深感內疚，更為家光對幸鬆的關心與疼愛動容。</p>
當他重新把頭抬起來後，便不再帶絲毫猶疑地回應了家光的話。</p>
“家光，你知道你母親獨占欲向來很強……為了幸鬆安全，我不得不隱瞞了他的身份，將他送去見性院的尼君屋邸撫養。”</p>
“後來又考慮到，這孩子的成長絕不應該隻限定在尼君屋邸裏。於是在和見性院商量以後，又將他轉移到了信濃國的高遠城，交托給了保科正光作為養子。”</p>
“作為撫養費，我給了正光五千石。此後據說正光對他很是上心，一直都在盡心盡力地撫養和栽培著……”</p>
“難道這樣父親就放心了麽？”家光適時打斷了秀忠的話，伸手撫在秀忠的胳膊上，“那可是父親的兒子、我家光的弟弟啊！同樣是弟弟，幸鬆和忠長的差別也太大了吧！”</p>
家光此話無疑刺痛了秀忠的心，他目光逐漸越發暗澹，並幽幽地作出回應。</p>
“幸鬆是我的庶子，地位和待遇本來就和嫡子不同……而且武家血統向來注重母親出身，神尾靜的家世和血統當然無法和你母親相提並論。”</p>
“就算是庶子那又怎麽了？父親不也是爺爺的庶子嗎？我那三位被準許保留德川姓氏的叔叔，難道他們就不是庶子了嗎？”</p>
“家光……”</p>
“同樣身為庶子，三個叔叔都成了尊貴的大名，幸鬆卻得蟄伏在遙遠的高遠城，父親當真就不愧疚嗎？你當真從來沒有想念過幸鬆嗎？”</p>
秀忠的心猶如被木樁接連撞擊，處在持續的震顫與回旋當中。</p>
有那麽一刹那，他真的很想衝家光大喊：“我當然想念啊！他畢竟也是我的兒子！我虧欠了他這麽多年，怎麽可能會不想念呢！”</p>
可他不能這麽做。</p>
因為他是東照大權現之子、幕府前任二代將軍、現任三代將軍之父，何況現在他又多了個大禦所的身份，長久以來所背負的責任，塑就了他在情緒上的極端自律。</p>
所以秀忠絕不允許自己做出任何超出規範的行為，哪怕家光真的戳中到他內心最柔軟的部分。</p>
“別再說這些任性話了，家光。在身為幸鬆生父之前，我首先是幕府的大禦所，尤其在你剛接任的這個節骨眼，我更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引發爭端的事情來。”</p>
“怎麽可能引發爭端呢？即使你礙於母親的感受，從而無法給幸鬆名分，但卻能夠賜予他符合德川家血脈的待遇啊！”</p>
家光輕喊了出來。</p>
他走的是一記險棋，但卻押對了策略。</p>
秀忠被家光這麽一喊，非但不以為怒，反倒目光閃爍地抬起手，溫柔地撫向家光臉頰。</p>
秀忠完全被家光打動了。</p>
在輕撫家光臉頰的過程中，他表情從震蕩、感動慢慢向釋然、窩心轉換。</p>
突然間，他含淚對著家光笑了起來。</p>
其實對家光來說，這也是前所未有的溫馨體驗。</p>
原本盡情施展演技對秀忠進行攻心計的他，完全沒想到會被秀忠輕撫臉頰。</p>
可當秀忠撫上他麵龐時，家光心裏忽而產生了一種正在與過去和解的感受。</p>
那些曾被秀忠忽略的不甘、那些曾因秀忠偏心滋生的憤滿、那些曾遭秀忠誤解激發的憤恨，全都隨著這一記輕撫而被融化。</p>
幾天後，在秀忠和阿江與全然不知情下，由家光授意，正勝向信濃高遠城秘密地派遣了使者。</p>
“父親，有件事雖然當麵詢問可能不太恰當，但我還是想要在你這裏尋求個答桉才會安心。”</p>
“什麽事？表現得這麽鄭重其事的樣子，難道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嗎？”</p>
還不知曉情況的秀忠笑著溫和發出詢問，然而家光卻仍舊保持著一派嚴肅認真的神情。</p>
“嘛……之前我在目黑碑文穀進行鷹狩時，到了一座名叫成就院的寺院小憩。”</p>
“沒想卻在院裏看到一尊與村落很違和的觀音像、以及發現這院裏還供奉著金鋼地藏。”</p>
【注·鷹狩：訓練飛鷹來捕獵，為兼有展示王權和確認統治權用途的儀式性活動。】</p>
“我覺得挺不可思議的，這並不像是尋常村落寺院能有的手筆，於是就特地問了住持。”</p>
“住持並不知道我是將軍，便告訴我這是大禦所大人私生子的生母，為了祈願孩子平安順利而捐獻的，這也是我今天來中奧找你的原因。”</p>
聽到最後一句，秀忠目光閃爍了起來，似乎為此心虛的他，刻意回避了家光的視線。</p>
家光當然不是在目黑碑文穀進行鷹狩時，才從成就院住持口中得知幸鬆的消息。</p>
一周前，阿福蓄意將阿江與激怒至吐血後，內庭卻遲遲沒傳出阿江與質問秀忠私生子的消息。</p>
雖然不清楚阿江與隱忍背後的考量，但這也讓家光開始考慮起更周全的應對舉措來。</p>
於是他特地召來信綱商量對策，畢竟他不能在向秀忠詢問私生子之事時，將阿福給牽涉進來。</p>
信綱在謀略與行動力方麵向來非常穩固可靠。</p>
他很快就造訪了當年涉及此事的相關人士，從而得到了神尾靜曾經給成就院捐贈的迅息。</p>
為防秀忠日後疑心前往成就院確認，接著信綱立刻前往成就院，以奉將軍之命為由，與住持溝通好口徑後，再將情況稟報給家光。</p>
經過這一係列嚴謹慎密的安排，家光才在作好萬全準備之後前往中奧。</p>
然後他再按照與信綱商量並確定好的說辭，向秀忠提起幸鬆的事。</p>
見秀忠遲遲沒有回應，家光按捺不住地往前跪移了三步，向秀忠再三發出催促。</p>
“這個大禦所大人，指的就是父親沒錯吧？父親，莫非我真的還有另一個弟弟嗎？”</p>
在家光追問下，秀忠嘴巴微張了半天，卻始終連一個字都沒能成功地說出來。</p>
將事情滴水不漏地隱瞞了整整十二年的他，早就過了擔心家人會知道的時期，因此家光突然當麵問起私生子一事，不吝為對他的一個意外打擊。</p>
但他不願意對家光撒謊，或者說在他的價值觀裏，覺得不能對繼任將軍的長子說出違心謊言。</p>
於是在內心交戰後，秀忠最終還是決定對家光坦率相告。</p>
“我在十二年前……曾經臨幸過一位名叫神尾靜的女子，她是我乳母大姥局的女中。在那段很短暫的時間裏，神尾靜懷上了我的兒子。”</p>
家光成功地演繹出滿臉驚異的神色，又再發揮演技趁勢確認：“這麽說那孩子真是我家光的弟弟囉？那他現在到底置身何處？”</p>
“是你的弟弟。”</p>
秀忠點了點頭，逐漸從慌亂裏恢複心神的他，帶著歉疚重新迎向家光視線。</p>
“但是，你為什麽想要知道他置身何處呢？”</p>
“我想要見他！一想到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還有位和我從未謀麵的親弟弟，我心裏就禁不住地興奮、歡喜、期待！”</p>
秀忠為之大感愕然。</p>
家光對此的大度包容、還有對親情所表現出的渴望與迫切，確實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p>
不過家光六分真心、四分演技的生動發揮，依舊成功地卸下秀忠心防。</p>
他百感交集地迎向家光迫切想要探求答桉的眼神，最後毅然決定誠實地回答兒子的話。</p>
“為了你這位弟弟的安全著想，家光，你得承諾要對接下來聽到的話保密。”</p>
“那可是我弟弟啊！既然我能向父親追問此事，就一定會好好守護這個弟弟的安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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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堅毅的秀忠，此時眼中竟噙滿眼淚。</p>
他感慨地低垂下頭，此刻心緒著實複雜交錯，既對私生子幸鬆這十二年來隻能低調過活深感內疚，更為家光對幸鬆的關心與疼愛動容。</p>
當他重新把頭抬起來後，便不再帶絲毫猶疑地回應了家光的話。</p>
“家光，你知道你母親獨占欲向來很強……為了幸鬆安全，我不得不隱瞞了他的身份，將他送去見性院的尼君屋邸撫養。”</p>
“後來又考慮到，這孩子的成長絕不應該隻限定在尼君屋邸裏。於是在和見性院商量以後，又將他轉移到了信濃國的高遠城，交托給了保科正光作為養子。”</p>
“作為撫養費，我給了正光五千石。此後據說正光對他很是上心，一直都在盡心盡力地撫養和栽培著……”</p>
“難道這樣父親就放心了麽？”家光適時打斷了秀忠的話，伸手撫在秀忠的胳膊上，“那可是父親的兒子、我家光的弟弟啊！同樣是弟弟，幸鬆和忠長的差別也太大了吧！”</p>
家光此話無疑刺痛了秀忠的心，他目光逐漸越發暗澹，並幽幽地作出回應。</p>
“幸鬆是我的庶子，地位和待遇本來就和嫡子不同……而且武家血統向來注重母親出身，神尾靜的家世和血統當然無法和你母親相提並論。”</p>
“就算是庶子那又怎麽了？父親不也是爺爺的庶子嗎？我那三位被準許保留德川姓氏的叔叔，難道他們就不是庶子了嗎？”</p>
“家光……”</p>
“同樣身為庶子，三個叔叔都成了尊貴的大名，幸鬆卻得蟄伏在遙遠的高遠城，父親當真就不愧疚嗎？你當真從來沒有想念過幸鬆嗎？”</p>
秀忠的心猶如被木樁接連撞擊，處在持續的震顫與回旋當中。</p>
有那麽一刹那，他真的很想衝家光大喊：“我當然想念啊！他畢竟也是我的兒子！我虧欠了他這麽多年，怎麽可能會不想念呢！”</p>
可他不能這麽做。</p>
因為他是東照大權現之子、幕府前任二代將軍、現任三代將軍之父，何況現在他又多了個大禦所的身份，長久以來所背負的責任，塑就了他在情緒上的極端自律。</p>
所以秀忠絕不允許自己做出任何超出規範的行為，哪怕家光真的戳中到他內心最柔軟的部分。</p>
“別再說這些任性話了，家光。在身為幸鬆生父之前，我首先是幕府的大禦所，尤其在你剛接任的這個節骨眼，我更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引發爭端的事情來。”</p>
“怎麽可能引發爭端呢？即使你礙於母親的感受，從而無法給幸鬆名分，但卻能夠賜予他符合德川家血脈的待遇啊！”</p>
家光輕喊了出來。</p>
他走的是一記險棋，但卻押對了策略。</p>
秀忠被家光這麽一喊，非但不以為怒，反倒目光閃爍地抬起手，溫柔地撫向家光臉頰。</p>
秀忠完全被家光打動了。</p>
在輕撫家光臉頰的過程中，他表情從震蕩、感動慢慢向釋然、窩心轉換。</p>
突然間，他含淚對著家光笑了起來。</p>
其實對家光來說，這也是前所未有的溫馨體驗。</p>
原本盡情施展演技對秀忠進行攻心計的他，完全沒想到會被秀忠輕撫臉頰。</p>
可當秀忠撫上他麵龐時，家光心裏忽而產生了一種正在與過去和解的感受。</p>
那些曾被秀忠忽略的不甘、那些曾因秀忠偏心滋生的憤滿、那些曾遭秀忠誤解激發的憤恨，全都隨著這一記輕撫而被融化。</p>
幾天後，在秀忠和阿江與全然不知情下，由家光授意，正勝向信濃高遠城秘密地派遣了使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