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表麵上風平浪靜,可是背地裏早就波濤洶湧了。


    在改天換地之間,自是會有人把握不住。


    賀今朝不顧跪在地上流淚的人,他順便開始處理公務。


    有關揚州的情況,已經搜集了許多。


    鄭為虹說著他哥對揚州育嬰堂的管理。


    養著一千多名棄嬰及其奶媽,由鹽商資金資助。


    但是這種事賀今朝稍微思考就覺得他說的太假。


    除了揚州之外,真以為他沒見過其餘地方的救濟館?


    其資金的管理非常不規範。


    養活了太多的管事人員和些許大夫,真正用於棄嬰身上的九牛一毛。


    特別是監督藥品的供應和成本,大夫虛開賬目太大。


    各書院、普濟堂、養濟院、寡婦救濟團體及救生船的受助賬本,隨便查一查就露餡。


    這裏麵的油水大了去。


    他們多是聲稱花了數萬兩白銀,真花了幾千兩就算他們有良心,配得上一句“於大善人”的稱呼了。


    支出幾千兩,實際花費幾十文才是正常現象。


    尤其是資助什麽戲班子的錢,多是商人用來舉辦家宴,招待客人。


    “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哭有什麽用?”賀今朝放下手中的文書道:


    “事情已經發生了,求人不如求己,你先去查探,尋找真凶。


    難不成那些人還敢仗著大明的威風欺壓你?


    總比你在我這裏哭哭啼啼強上百倍,時間拖得越長,凶手就越不容易找到。”


    宗灝拽了他一下,叫他回家去,尋找鄭元勳的兄弟相幫。


    大帥這裏明顯不耐煩了,有想法攬事卻沒本事平事,就不該來主動趟渾水。


    鄭家家大業大,當家人突然身死,也得整合內部的權力。


    鄭元勳本想借著賀今朝的名頭往前走一步,結果自己個栽了。


    怨不得別人!


    聰明人也不止他一個。


    待到人走了,宗灝才拱手道:


    “大帥,我願意投效大帥,從基層吏員做起。”


    “我聽說你家也是大鹽商,如何甘心?”


    麵對賀今朝的詢問,宗灝自是點頭。


    看樣子揚州城內的情況,賀今朝不是兩眼一摸黑。


    宗灝便說了自家是揚州興化縣土著,祖上是“灶戶”,慢慢才得以積累起來。


    他們與鄭家不同。


    當然從灶戶出現轉機發家致富,還得是家裏有人考中了進士,得以改變命運。


    要不然就一直去受剝削吧!


    在大明中期,怎麽可能會有底層人一路做買賣做到如此之大,就算做大也守不住的。


    在大明,官商勾結才是發家的最快途徑。


    屬實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標準道路了。


    “你對兩淮鹽商的了解,與我說一說。”


    對於這塊暴富的生產資料,賀今朝自是要好好掌握在自己手中。


    鹽鐵自古以來便是如此的暴利。


    兩淮鹽場位於南直隸地區(今江蘇省東部),因淮河將其分割成淮南、淮北兩處故而得名:兩淮鹽場。


    兩淮地區煮鹽曆史悠久,漢吳王劉鼻都廣陵,煮海水為鹽,為兩淮地區煎鹽之始。


    明太祖初,吳王始置兩淮鹽官。


    在其治內設置泰州、淮安、通州三分司和儀真、淮安兩處批驗所,鹽場數量多達三十場。


    行鹽區域極為廣闊,遍及河南、江蘇、安徽、湖廣、江西、貴州諸省。


    宗灝又回答了賀今朝私鹽上的問題。


    畢竟賀今朝手底下也有不少私鹽販子。


    而且他不可能把山西鹽場的法子完全複製到兩淮。


    除了要聽這些受益者說一說,賀今朝也準備到下麵去走訪調查一番,總得因地製宜。


    據宗灝所言,大明朝廷日益腐敗。


    製度、法律鬆弛,給私鹽流出創造了良好的環境。


    貧困灶戶為換取生活必需品偷偷運鹽出場販賣。


    如此為私鹽流出創造了有利條件,私鹽泛濫開來。


    私鹽一出最先受到衝擊的即是朝廷的開中法。


    問題主要是守支環節,商人報中取得鹽引後,無法支取到足額食鹽或被告知延期候場。


    減緩了正鹽的流通速度,使鹽業市場出現求大於供的現象。


    連鎖反應下導致私鹽問題愈演愈烈。


    萬曆時期袁世振推行綱運法取代開中法。


    商人掌握了食鹽的運銷權,並可世襲。


    綱法製產生的結果就是官商相互勾結!


    官員在政治上為鹽商保駕護航,鹽商在經濟上為官員解囊相助,二者互為助力。


    後金猖狂,大明增派頻繁,引價從天啟五年時的三兩八錢一躍高達五兩六錢,正規鹽商無利可獲紛紛另謀生路。


    反觀私鹽。


    其引價最高不過五錢。


    即使加上打點上下官吏的支出,仍不及官鹽價格的十分之四,於是一些投機商人轉販私鹽。


    私鹽成本低,獲利高。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商人經商皆為謀求高額利潤,獲取更多財富。


    私鹽獲利高,不單是因為私鹽的價格低於官鹽。


    還因為私鹽可以在工本、鹽稅、運輸等方麵最大限度的節省開支。


    商人運送糧食到邊境換取鹽引,取得鹽引後又需去鹽場守支,繼而押運食鹽到指定市場銷售,這一趟商業行為中運輸費用極高,大大削減了利潤空間。


    私鹽交易中除去灶戶私賣,多是官員偷運!


    他們通過漕船捎帶、夾帶、官鹽船戶自帶等方式,將食鹽運往市場賣給商人。


    由此商人便省去了高額的運輸費用且保證運輸安全。


    誰查當官的船?


    沒讓你沿途送禮,就算高抬貴手了。


    朱元章將鹽場劃分為六處。


    他規定商人必須在指定區域販賣食鹽,跨區販售視為私鹽,與販賣私鹽之罪同處。


    因此大明的私鹽並不單純指未經政府批準私自生產、運輸的食鹽,也包括取得守支食鹽而沒在指定區域販賣的正鹽。


    鹽商支取食鹽後還要跨區押運食鹽到指定地區出售,有些地區路途遙遠,鹽商便就近出售以省去長途跋涉之資,使得正鹽變私鹽。


    為了防止灶戶私自生產,出現私煎販鹽的可能,灶戶們生產的勞動產品也不能獨占,最終所有權和支配權歸大明所有。


    到明代中期開中法漸衰,灶戶負擔的鹽課越來越重,灶戶生活水平下降,隻能大量生產私鹽。


    一些灶戶不堪重課而脫逃。


    另一些灶戶不得不冒險私煎販鹽。


    弘治實行鹽課征銀並允許商人自行購買餘鹽,私鹽開始大量流入市場,徹底失去對鹽業生產的控製權。


    以至於後期大明官府收不到多少鹽稅。


    反觀南宋還靠著鹽稅一直在死撐著,就足以見到大明朝廷對於地方鹽利根本就沒握在手上。


    明初朱元章為防止官員與民爭利,規定皇族、公侯及官居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員皆不許中鹽販賣。


    但後期權貴官宦背棄祖宗之法占據鹽引,並將鹽引賣給引目不足的商人坐收漁利。


    權貴占得鹽引即意味著商人無引可換,他們不得不從權貴手中高價購買,這嚴重地壓縮了商人的利益,一些商人便私下自買無稅餘鹽。


    私鹽價低易賣,周轉期短且獲利多。


    鹽商們紛紛效彷,加劇了正鹽堆積和私鹽泛濫,勳戚官宦之家看到私鹽厚利,也紛紛加入,致使鹽法更為混亂。


    特別是後期宦官打著皇帝的名義大肆搞鹽引,皇帝還能分點錢,但到了崇禎這裏,他還真是分不到錢!


    “大帥。”宗灝再次拱手道:“兩淮的食鹽產量占據大明的一半,灶戶以產鹽為業,以賣鹽為生。


    兩淮鹽政崩潰受到直接影響的就是他們,新課未交,賦稅難完,無以為生,因而逃竄。


    或躲避臨近州縣,投托大戶之家擁工。


    或前往別場,受雇於富灶鹽也有。


    此等逃竄,總以三十場大約計算,當不下萬數(即三分之一)。


    灶戶們失去賴以生存的祖業,流亡各處,居無定所,食不飽腹,於是賣子鬻妻、自賣為奴。


    貧者求為廝役不可得的現象極為常見。


    遇天災,饑荒遍野,淮北之民以樹皮為食,而與之相對的則是官吏、豪強的奢侈生活大家仆童,多至萬指。


    除灶戶外兩淮地區以鹽謀生的小商人也受到衝擊,他們雖不及灶戶貧苦卻也受盡剝削,故而地方上“民變”層出不窮。


    其實我們這些鹽商也會受到大明鹽官和胥吏的剝削,將巨額的利潤在捐輸、急公濟餉、左修河工、城工、災賑等項下,報效朝廷。


    不順從鹽官的意旨,向朝廷報效,就會受到鹽官和胥吏更多的額外勒索,以致破產。


    尤其是當朝廷假意拒收捐輸款項時,我等鹽商還要裝出情懇意切,真心實意為朝廷報效的模樣,請求賞受。


    大帥若是掌控鹽利,還請謹記大明的教訓為好。”


    賀今朝非常詫異,宗灝能說的如此全麵,看樣子對私鹽的研究問題很深。


    尤其他家也算是揚州本土有名的大鹽商。


    如此坦誠相待,一時間搞得賀今朝都懷疑宗灝這個人背叛了他自己的階級!


    宗灝卻是不害怕。


    這些問題,大多數人都清楚。


    但是如何解決,那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得出來的。


    宗灝也想要家族搞正規鹽業,否則賣私鹽,賀今朝指定會弄他家的,說不定揚州城門口上就掛著他全家的腦袋。


    武昌城、南京城錘匪的手段,他們這些大商人早就有所耳聞。


    要不然怎麽沒有人響應史可法呢?


    史可法是接下左光鬥的名頭,即使南京被破,賀今朝都沒殺他,反倒把他送走。


    若是在揚州出了事,那賀今朝不定還怎麽發火呢!


    誰敢保證賀今朝不殺史可法是看不上他的軍略這個緣由?


    所以宗灝這既是表明自己真心投靠賀今朝,又順便解決自家家族生存的問題。


    賀今朝看向一旁的屬官,詢問他是否把問題都記下來了。


    “今日之事便多謝你了。”賀今朝站起身準備送送他,從屬官那裏拿出一本吏員手冊交給他:


    “既然真心投靠我賀今朝,先去學習幾日,等我征召你。”


    “謝大帥。”宗灝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雙手接過書本。


    待到了帳篷門口,宗灝又問道:“大帥,當真不用科舉來網羅人才嗎?”


    這些鹽商為了更好的官商勾結,多是修建書院,學校,培養宗族子弟。


    他們比賀今朝還要早實行幼童教育。


    每個村寨都設有私塾,甚至隻要是同鄉,稍微露出“器宇不凡”模樣,但凡是家中貧寒的子弟,都會被他們招進義學進行培養。


    將來考試他們還會送盤纏之類的。


    如此巨量的投入,自是想要一代一代獲取豐厚的回報。


    官商勾結這條路,他們是吃的盆滿缽滿,也想要一直延續下去!


    “目前沒有這個想法,如今大業初創,自是需要行特殊之法選拔官員。”


    說了個模棱兩可的話,賀今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且好好做事。”


    “是。”


    待到宗灝被人領著走遠了,賀今朝返回座位上,臉上收起笑容,又忍不住笑了笑。


    縱然他勢力變大,人與人之間的交際,終究是沒什麽改變。


    還不是你騙騙我,我騙騙你?


    “主公。”


    賀今朝看著吉珪匆匆趕來,挑了挑眉道:“你還挺快啊!”


    “主公,我。”吉珪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緊接著便是一些晦澀難懂的話,什麽食色性也,臣憂心主公方才所提問題,所以才著急了些之類的。


    引得幾個人哄笑起來,帳篷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畢竟吉珪的歲數也不小了,有些人吃了藥,還是躺在床上跟妹子談談心等著硬呢。


    當然了隨著鄭元勳的身死,拜訪賀今朝的鹽商也沒有變少。


    鄭元勳不過是被送出來投石問路的。


    可是他們送的禮物,實在是讓賀今朝不喜。


    除了送揚州瘦馬之外,還有送寡婦的,最過分的還送來娘們唧唧的男侗!


    總之能想到的口味,全都送了個遍。


    揚州最不缺的就是“以色娛人”的項目!


    這些人送的還不如鄭元勳有誠意,至少三十萬兩白銀擺在城外,總比這些娘們爺們值錢多了。


    他們如此行徑,當然無外乎賀大帥與八個姑娘日夜吹逼的小故事流行的緣故。


    萬一送對味了,那不就是賺到了?


    賀今朝的臉色相當不好看,按照慣例把送來的東西全都造冊,他倒是要看看這些鹽商們,還能整出什麽好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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