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溫婉穿了一身寬鬆的衣服出門,盡管現在還沒有顯懷,卻依然在積極適應著肚子大了以後該有的樣子。</p>


    她要去裁縫店看看小裁縫趕製的花樣,起碼對老許是這麽說的。</p>


    “老板,我要的花樣出來了麽?”溫婉走到裁縫店以後,衝著正忙碌的小裁縫問了一句。</p>


    小裁縫抬起頭看了一眼,親切的微笑道:“您這麽早啊,繡娘今兒早上剛到,正在後屋給您趕製著,要不,您進去瞅瞅,有什麽對與不對的,也好當麵說,免得秀好了以後再改不是。”</p>


    溫婉試探著問:“我能進?”</p>


    “能進,我們這裁縫店有什麽不能進的。”</p>


    她順著裁縫店進入了後院,一個繡花大姐正坐在後院椅子上,看見溫婉進來以後,趕緊拍了拍身邊的竹凳:“溫婉同誌,你讓我們找的好辛苦啊,如果不是你堅持不懈的向中央發報,提供整個北滿地區的情況,我們還以為你犧牲了呢。”</p>


    溫婉坐下時,明顯鬆了口氣,隨後所展示出的,是普通人絕不曾有的疲憊。</p>


    “東北淪陷這些日子,鬼子進行了大規模清掃,新京、奉天、冰城,無一幸免,我們的人都犧牲了,我能活下來,完全是僥幸。”</p>


    她,仿佛想起了國人最痛苦的時刻,那時四萬萬民眾在呼喊著收複失地,少帥率領奉軍精銳躲到了上海,東北地麵上想要為國家出力的人被屠殺殆盡,當時的北滿完全是一片人間煉獄。</p>


    繡娘歎息了一聲:“唉。”</p>


    用手搭在溫婉的肩頭安慰道:“都過去了。”</p>


    “說點高興的吧,咱們現在已經聯係上了,你有沒有什麽是需要組織上幫忙的?”</p>


    “對了,你的生活狀況怎麽樣?”</p>


    她轉過頭,看著繡娘:“我結婚了。”</p>


    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犧牲有多大繡娘非常清楚,況且昨天那個男人陪著溫婉來裁縫店的時候她也看見了……</p>


    </p>


    “而且懷了孕。”</p>


    “什麽!”</p>


    她看著麵容平靜的溫婉,驚訝之餘差點把牙齦咬出血來。</p>


    “不然你覺著我是怎麽在鬼子一次又一次的清掃中活下來的?用奉天大清掃中、通緝令上那個女學生於秋蘭的名字麽?”</p>


    “還是你覺著,我一個女人可以不憑借任何掩護的情況下,一次又一次靠近那些關東軍守衛的地方,並且將情報傳遞出去?”</p>


    繡娘連忙道歉:“對不起,我隻是覺得你為我們的事業犧牲的太多了。”</p>


    “每個人都付出的太多了。”</p>


    “我現在隻希望勝利以後,看見小鬼子在全世界麵前遭受懲罰。”</p>


    繡娘沉默了,畢竟‘勝利’這兩個字對眼下的局勢來說,還很遙遠。</p>


    “電台在我那兒。”</p>


    沉默之後,倆人之間的交流終於步入了正題,溫婉繼續說道:“還有三把槍,一把柯爾特、一把毛瑟C96、一把斯科菲爾德。”</p>


    “另外,我現在無法執行危險性較高的任務。我想把孩子生下來,給老許留個後。”</p>


    “他是個可憐人,若是有一天我出了什麽意外被鬼子抓了,他很有可能會遭受與我一樣的拷打。”</p>


    繡娘點了點頭,表示理解的說道:“應該的。”</p>


    “那,生下孩子之後你是怎麽打算的?”</p>


    溫婉低下了頭:“能不能幫我把孩子帶走?”</p>


    “帶走?”繡娘無法理解的問著。</p>


    “帶去大後方。”</p>


    “我希望他在那樣的環境裏長大,而不是有一天被人用槍頂著腦袋來找我索要有關北滿地下情報人員的名單。”</p>


    這一刻,繡娘已經不知道用什麽表情去麵對了,此時此刻,還不知道有多少中華兒女以這種犧牲了自我、犧牲了家庭的方式在反抗著,用生命,寫下‘絕不屈服’四個大字。</p>


    “你丈夫能接受麽?”</p>


    “所以我說他是個可憐人,不知道自己妻子是誰,不知道孩子在哪。”</p>


    “這樣對他不公平。”</p>


    “難道鬼子占據東北就公平?”溫婉平靜的沒有任何表情:“小豆子還是個高中都沒念完的孩子,在大清掃中被機槍打的滿身都是彈孔;吳姐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女傭,讓劉大撇子一槍打在了右臉上;周明遠人家是多好的老師啊,就因為教過我們,便被虐殺在了監獄裏。”</p>


    “這個世道對誰公平了?”她一點都不激動,這番話若是轉換成文字連個感歎號都不用加,但是每一句話都會在傾聽者心裏自動呈現出邏輯重音,振聾發聵。</p>


    繡娘沒言語,很冷靜的聽著。</p>


    溫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謝謝你,在這聽我這些沒用的牢騷,其實我也知道,如果這場仗我們打不贏,世界上絕不會有任何人來聽失敗者的廢話。”</p>


    “是啊,如果這次我們輸了,就永遠沒有張嘴的機會了。這麽多人不惜犧牲性命都要跟日本人幹,不就是想在勝利那一天告訴所有人,我們這場仗打的多冤枉麽?畢竟,我們除了弱小,什麽錯都沒犯。”</p>


    “弱小也是犯錯?”</p>


    “是原罪。”</p>


    “好了,不說這些了。雖然傾聽是我們的工作之一,但是氣氛還是不要太低沉。”繡娘很認真的說道:“你們這些潛伏下來的人壓力太大了,要是沒有個宣泄的出口,會出大問題的。以後啊,心裏有什麽牢騷都可以找我發泄,這兒是你的第二個家。”</p>


    溫婉,不,準確的說應該叫於秋蘭,曾幾何時她也是奉天外國語學院風華正茂的校花,出入的都是奉係高層軍官組織的舞會,還有個名叫熊本三郎的日本軍官追求者,這才會成為一名潛伏下來的特工。</p>


    不過,在日本人占據東北以後,連續的幾次大清掃讓整個組織浮出了水麵,奉天的地下工作者連三分之一都沒有逃出來,於秋蘭隻能化名溫婉躲在了鄉下。</p>


    隻是好景不長,日本人對奉係殘餘的剿滅、對地下工作者的清掃愈演愈烈,加上對各種礦產資源的占據使得北滿周邊環境越來越惡劣,那親戚也是害怕牽連到自己,於是,和溫婉商量著是不是能去別處躲避時,許銳鋒找的媒婆上門兒了。</p>


    她一個女孩子能去哪?</p>


    自己出事以後父親當時就被小鬼子打斷了腿,直到今天還每日都要去憲兵隊報道,她還有可以躲避的地方麽?就她這幾乎和奉天地麵上通緝令一模一樣的長相,上了火車就得被抓起來……</p>


    一咬牙,溫婉嫁了。</p>


    這才有了今日。</p>


    “你們什麽時候把發報機取走?”</p>


    繡娘考慮了一下說道:“暫時不用,目前鬼子查的很嚴,運輸發報機很危險,你把它藏好就行。”</p>


    “你丈夫……”繡娘沉吟了一聲:“是個什麽樣的人?”</p>


    “他?就是一個普通人,沒什麽本事,收入來源全靠替商戶跑馬幫。每次回來都隻惦記……”描述中,溫婉想起了許銳鋒每次回來以後火急火燎的樣子,竟然閉上了嘴,露出一絲淺笑。</p>


    “惦記什麽?”</p>


    “沒什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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