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心說怎麽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似的?有你這麽請客人登門的嗎?


    進來之後,見院落頗大,前後好幾進院子,到處張燈結彩,給人一種虛假的繁華之感。回廊藻井,處處彩雕畫閣,往來的丫鬟小廝無不穿戴整齊,走起路來卻悄然無聲,仿佛怕驚動了別人似的。


    她們見了陸婉,神情掩飾不住的倨傲,或是鄙夷,總之全不友善,張遠察覺到之後,心中有些納悶。


    不過陸婉卻毫不在意,仿佛早已司空見慣了似的。


    跟著陸婉左轉右轉的走了好一會,才到了一個小院子裏。


    這裏是一座樓房,想來應是眉姑娘居住之所。這個庭院看上去和旁邊那些並無二致,但天井中遍植的花草,此時卻蕭然枯索,全無生機。


    天氣尚寒,也難怪庭院內花草如此蕭索,可這閣樓卻不彩繪窗楣,僅有簷馬丁當,清脆悠長之聲,仿佛蕩滌心靈一般。方才那些華麗印象,到了此間,仿佛從盛夏步入寒秋,讓人不禁有了幾分好奇:這等人間繁華地,銷金軟玉窟,怎地還有這般清冷所在?


    張遠跟著陸婉進了堂屋,陸婉請他坐了,自己端來茶具奉茶。


    “姐姐就下來,你且稍等片刻。”陸婉倒了杯熱茶,遞與張遠說道。


    張遠接過來,低頭喝了一口,唇齒間隱隱有花香味道,心說到底是女兒家,喜歡花茶,口中應道:“無妨。”


    此時坐在這裏喝著茶,張遠才想起來,自己二世為人都未曾來過這種地方,前世自不必說了,現在看來,這所謂的“媚香苑”並不見媚態,倒是有幾分清冷。


    卻不知此間的主人,那個飄零客陸眉,又是怎樣的人呢?


    看堂屋內的擺設,多以素淨為主,門邊高幾上那瓶梅花,愈發顯得高潔淡泊,雪白牆壁上,有幾幅字畫,以張遠的眼力倒看不出好壞,隻是覺得很些雅致情調。


    壓根沒自己想象的那麽紅粉香豔嘛——或許因為這是客廳的緣故?唯有閨房才……


    張遠卻沒注意到,自己打量著屋子時,陸婉也在打量著他,黑漆漆的眼珠兒滴溜溜的轉著,嘴角浮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喂,你四處亂瞅,是不是覺得很有些失望?”陸婉這時候已換回了女裝,隻是頭發卻披散著,想來是來不及打發髻的緣故。


    張遠下意識的想要點頭,轉念卻又微微一笑,反問道:“我為何要失望?”


    “哼,你這般樣子,不是很無禮嗎?”陸婉避而不答,轉而指責起張遠的禮儀——哪有客人這樣一個勁亂看的?


    張遠笑道:“這你可就想錯了,我這麽做非但不是無禮,反而倒是對主人家的奉承。”


    陸婉瞪圓了雙眼,盯著張遠道:“哼,這怎麽成了奉承了?”


    “這就好比一個姑娘出門,精心挑選了最華麗的衣裳,仔細描了眉,抹了粉,塗了腮,口含胭脂體配香囊——這般費心勞神打扮好走在街上,若是那路人視而不見,又或是見了連忙低頭,甚至轉身就跑,你說這姑娘,該有多麽傷心?所以我這麽仔細打量,都是為了不讓主人這番心思付與流水。”


    張遠也不知自己怎麽了,這些話想也不想的,張口就來,陸婉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我原說你油嘴滑舌,卻是我錯了。”


    “嗯?”雖然明知道她接下來沒什麽好話,可張遠還是很配合的做不解狀。


    陸婉果然嘴角擒笑道:“說你油嘴滑舌卻是不足,該說你巧言令色才是。”


    張遠正色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他本想說這兩個詞本質上沒什麽太大差別,用後一個並不能增加這句話的威力,可還未說出口,便被一句吳儂軟語給攔腰截住。


    “婉兒胡說些什麽?還不快給張公子賠禮?”


    他循聲抬頭看去,就見樓梯上下來個清麗女子,年紀約十七八歲,穿一件白緞子繡花夾襖,珠光側聚,珮響流葩,眉鎖春山,目澄秋水,那粉頰上暈著兩個酒渦,含嗔帶笑的先看了眼陸婉。


    待看向張遠時,眼神中便流露出幾分歉意,連著驚訝喜悅,都糅成了一束軟綿綿的光,在張遠身上輕輕一觸,便又收回。仿佛再多看一眼便是對他冒犯,少看一眼,又不夠滿足似的。


    張遠猛然看到她時,便覺得她如同從畫中走出一般,再被她這眼神一碰,卻如醍醐灌頂一般,立即恍然了。


    原來人家這屋子,卻是精心布置的,並非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寒素。


    牆壁粉白,便如國畫中的留白,家具簡單陳設素淨,便不會喧賓奪主,隻能做了這畫中的背景,因布置的精巧,反而平添了幾分懸念,及至佳人出場,便順理成章的隱退成了綠葉,愈發襯托得她風姿卓越,如淩煙仙子一般……


    後世那種金碧輝煌、燈紅酒綠的奢華情調,反倒顯得粗俗鄙陋,就像乞丐忽然中了彩票,全身掛滿指頭粗細的金鏈子尚嫌不足,便是牙齒都要全都敲落,非要換一口金牙不可。


    又或是像賣熟肉鋪子的,燈光明亮,一定要照出那醬肉緋紅、引得客人口水連連才肯罷休,哪裏有這樣水墨畫般意境高遠、淡泊清透之美?


    “小女子陸眉,冒昧致函相邀,還請公子勿怪!”陸眉見張遠如癡如醉,心下暗笑,麵上卻恭謹說道。


    她並不知道張遠是在驚歎自己布置房間的才能——與這一點相比,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容貌,才情什麽的,又有幾人能懂?會懂?


    隻可惜方才那一眼,盡數拋給了瞎子。


    張遠收回心神,起身見過禮之後,說道:“眉姑娘言重了,不知小可何德何能,竟得姑娘青睞,這一路上我可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這前半句還勉強,後半句可就俗俚的緊,聽得旁邊陸婉噗嗤一笑,眼睛笑得猶如月牙一般。


    “張公子太自謙了。”陸眉微笑道。


    她方才在樓上梳妝妥當後,卻並沒有急著下樓,而是站在樓上聽了會兒。


    方才張遠那番言論,自然被她聽到了耳朵裏,若是旁人說來,她或許會覺得太過輕佻鄙俗,但張遠這麽堂而皇之的宣之於口,她反倒覺得這人坦蕩的緊,比起那些滿口道德文章,私下裏卻放浪形骸,猥瑣不堪的人要強出去許多。


    “公子不敢當,承姑娘青眼,若是不嫌棄,直呼本名即可。”張遠心說自己算得上什麽公子,人家客氣這麽稱呼,自己若是不加糾正,反倒顯得虛榮的緊——可要是讓她稱呼自己“店主”又太假正經,不附和客人的身份,想來想去,還是叫名字好了。


    陸眉愣怔一下,旋即笑道:“既如此,請恕小女子無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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