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但愁雲遮蔽,見不到日光。空氣凝重而陰冷,我心中隱隱有一絲不安。淩晨我醒的時候小狼仍在酣眠,為了避免黑漢大喊大叫地找我,我悄悄下床找到了他,順從地按照規定外出幹活。


    我的馬靴重重地踏在一所小學的音樂教室布滿塵埃的木地板上,按照同行三人的地圖我們來到了這座小學。這裏還沒有被探索過,也許是因為異人恥於屠殺平民,白天外出活動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危險。


    牆麵已不複潔白,裂紋向四周蔓延。樂器和舞鞋仍留在原地,他們撤走得相當匆忙。我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同行的幾個年輕人,他們看上去很好嚇唬。我曾替任青卿管過很多混子馬仔,趁現在拿下這些人按理來說不在話下,不知怎麽的,我感覺心虛,下不去這個決心。世界已經變了,至少現在我還可以忍。也許那個黑漢就是秩序,我必須服從秩序。


    教職工會議室裏一箱一箱的礦泉水被我們搬運到樓下,教室、雜物間、辦公室,可以想象這裏曾經是多麽熱鬧的地方。小學生嬉笑打鬧,嚴肅的女老師們踩著黑色高跟鞋走在校園的每個角落。我站在走廊盡頭,伸出手撫摸著被炮彈打碎的牆磚,隻聽得哢吧的聲音,一個人踩在被炸壞的樓梯上,石質樓梯崩塌斷裂,那人摔下去,沒了動靜。


    對了,我要趁他們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之際找件趁手的家夥來,這時候不容易被發現。家夥不能太大,但要有殺傷力。槍被繳了,如果我不得不對上那個黑漢和他的幫手,不至於赤手空拳。


    我手撐著窗檔跳上去,踢踹碎教室的玻璃,翻身進入了教室。那些小學生疏散的時候居然沒忘了鎖門,也許是希望有一天能回到這裏繼續上課吧。踹開排列地亂七八糟的課桌,我並沒有找到什麽有殺傷力的東西,隻有美工刀,我將美工刀塞進口袋,試著舒張自己的身體肌肉,連日的飲食搭配不合理和失眠讓我經常感到胃痛和疲倦。


    當我們準備離開學校,物資已經裝了滿滿一車。那個摔下去的人被單價抬著放在左側的地麵上,其他人聚在一起,言語中有給他安樂死的意思。我沒有參與他們的對話,在一邊觀察麵包車的儀表盤,發現油快用完了。這輛車癟了一隻前輪,雖然能開但性能非常差。


    最終我們還是帶走了傷員,骨折也許在平時不是什麽大事,但現在足以讓他落下殘疾。冷風凜冽,卷起樹葉回旋飛舞。突然遠處的地麵轟的一聲陷了下去。駕駛的猛打方向盤,車體劇烈的搖晃了一下,在這時我看到一個螳螂狀生物從塌方處跳躍出來,像是看都沒看到我們般飛走了。我趕緊把臉貼在玻璃上仔細看,這家夥,跟當年在學校裏襲擊我的怪物長得很像,隻是長著誇張的龐大外骨骼和翅膀。它巨大的雙翼扇動間,卷起漫天砂礫,砰砰地敲打在車窗上。


    可當我回到庇護所,推開正室的門看到的畫麵卻讓我如墜冰窟。毫無征兆的,我最擔心、甚至不願去想的情況發生了。一股怒焰席卷了我的身體,臉止不住地抽搐,不行,還沒到時候。操你媽的,我管他媽的有沒有到時候!我得以在衣袖裏緊緊按住美工刀。小比崽子們,畜生東西,我要殺了你們。


    黑漢的兒子和我四目相對,他的眼光裏透露出濃濃的不屑和輕蔑,似乎他的這些行為都不值得一提。那個輕浮的女孩上唇咬著下唇,以一種休閑的姿勢倚在牆上,歪頭看著我。地上放著一台錄像機。小狼褲子全數被扒開,毛茸茸的雙腿在那裏惶恐地扭動。她雙手抱頭瑟縮在坍塌的櫃子前,發燒的臉頰、通紅的雙眼和兩道渾濁的淚痕已經向我訴說一切。木板接口處的釘子劃開了她的手臂,鮮血從她濃密的體毛中流出。她雙手捂住那裏,竭力想要站起來,卻一個踉蹌跪倒在地。三個男性青年居然也站在一邊,局促地提著褲子。


    我怒目而視,三人低著頭不敢看我。那兩個接我來這裏的便衣特工上前拉住我,一邊跟黑漢交涉。我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狗比玩意兒,你們剛剛為什麽不站出來,如果岑靜在,事情還會變成這樣?你們早就誠惶誠恐地出手阻止了!


    我能感覺到黑漢已經拉上拉鏈站到了我身後,他兒子見狀更是有恃無恐。參與此行為的年輕都一副畜生樣看著我。衣冠禽獸。跟我同行的或者沒有參與的人則都低著頭,假裝沒有看到。他們的談話聲早已進不了我的耳朵。狂怒,一種瘋狂的情緒猶如灌進了我的頭腦,撐開我的肌肉和血管。


    我雙手猛地一掙,發力擰便衣特工的手指,他吃痛鬆手,我回身用腳尖鉤另一個便衣特工的小腿,他沒料到我會這招,一個踉蹌也鬆開了手。我直奔黑漢的兒子而去。我想得很清楚,如果我跟黑漢交手,哪怕我能捅到他,也沒法快速解決戰鬥。一旦陷入苦戰,其他人就會上來揍我。而我直接挾持黑漢的兒子,帶小狼離開這裏,他們就不能拿我怎麽樣。


    “夏潤!”


    “幹什麽?我們在鬧著玩呢——呃啊啊。”他恐懼的呐喊恰是對我最大的肯定。


    “我不是夏潤,我叫舒望。”說時遲那時快,我已經把刀鋒貼在了那小崽子的麵門。他被嚇得僵在原地,我肘擊他的下顎,換右手拿刀,左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我的憤怒已到達頂點,嗓音反而變得不再亢奮,而是低沉而沙啞。


    “你有種!”一片嘈雜聲中,黑漢大聲威脅。我壓根沒有理會,正要反手一刀捅進那小崽子的胃裏,那個輕浮的女孩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水果刀架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敢動一下試試?我要你兩屍兩命。”她道。


    腦袋裏“嗡”地一下,在神經最緊張的時刻被她打斷,猶如往爐火裏澆了一盆水,但這還不足以熄滅我的怒焰,還遠遠不夠。


    假使我殺了那小崽子,或者自身可能會因為便衣的求情而不死,可屆時小狼必定會被拿去抵命。再者以女孩的脾氣,估計是不會憐惜那小崽子的性命的,而我要是挨了她這一刀,不但是小狼要被黑漢殺,自己也要遭罪。


    兩個便衣奉命接我離開,難道就這樣無動於衷?


    “一命換一命。”我強壓下恐懼,告訴黑漢隻要不殺小狼,我就放了你兒子。可我信不過你,我必須親眼看到小狼走出這扇門。黑漢笑了,笑得令我心驚膽戰。女孩輕蔑地哼了一聲,道:“你還有的選?”


    “我操你媽,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的選,反正你他媽的沒得選!”聽著她刺耳的嘲諷,我能想象到她對小狼的欺辱。我怒吼起來,身體已然不歸我所有,怒火中燒的我一刀捅向黑漢兒子的腹部。


    可是我忘了我握在手裏的隻是一把美工刀,太短也太脆了,捅穿了他的毛衣之後,並沒有重創隻是劃傷了他。為什麽,我為什麽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我為什麽不直接隔開他的喉嚨,結果他的性命?所以,這意味著我在最後也沒能保護到小狼,我自以為是的一切都隻不過是我異想天開,我一直在犯錯,我完了。


    三年前的夏天,在那個潮濕悶熱的車棚裏,光腳踩著塑料拖鞋的小狼正在給老鬼和其他流浪兒搓洗著衣服。她在盆子裏使勁搓那些已經被洗衣粉浸透的髒衣服。血跡、油漬、汗漬,她毛茸茸的手深受洗衣粉荼毒。坐在這張小板凳上,她的腰部傳來陣陣酸痛。偶爾有水滴濺到車棚外被毒辣的陽光所炙烤的地麵,發出呲呲聲,很快蒸發殆盡。這個世界對待我們是如此冷酷無情,夢裏的歡愉和希望總是那麽少,卻要逼著我們拚盡全力維持所謂正常的生活。


    女孩揮刀砸在我的後脊背上,留下了深深地創口。除了無以複加的疼痛,我甚至能感覺到溫熱的血在我背上流淌。黑漢的膝蓋已經頂到我的腹部,然後我被他碗大的拳頭擊中鼻梁與雙眼。我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小狼尖叫起來,她哭喊著想跑過來抱住我,卻被女孩飛起一腳踹中胸口。


    其他所有的人都無動於衷,連那兩個便衣特工也是如此。現在我甚至有些理解他們了。本來都是拿著工資辦事,現在世道變了,錢早已失去了意義,那就順應現在這個庇護所裏的規則。沒錯,一點也不難理解。我眼眶似乎被打裂了,眉骨也劇痛無比。在一片血色的模糊中,我看到小狼被黑漢的兒子揪著頭發往地上撞。罵聲連成一片,在我耳畔漸漸消失。


    我知道所有的一切,此時此刻我覺得我終於理解了任青卿。正視人性就意味著信仰的幻滅。也許沒有任青卿,沒有異人,小狼會終其一生給老鬼當賢內助。她比我更清楚挨打的滋味,在那垃圾房的矮簷之下,在酷暑蒸烤下的車棚,坐在月色中城市小巷的下水溝旁止不住自己對愛情的幻想。小狼是如此的惹人憐愛,又如此不需要外人的憐愛。


    可小狼,我愛你。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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