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狄青竟然眼含熱淚,“你知道麽,那時我們分別,我輾轉到了延州,範相公安排我做了一名散直,我不服氣。打仗時我便總是衝在最前麵,戴著妹子送我的青銅獸首麵具,手持三尖兩刃刀,一馬當先,所向披靡。</p>


    敵軍甚至不知我是人是鬼,他們聽了我的姓名便要望風而逃。我相信妹子說的那命運是攥在自己手裏的,我要打勝仗,我想出人頭地當將軍,我要風風光光回京城見你。</p>


    在金湯,在宥州,我中過八處箭傷。安遠一戰,敵人的箭矢射中了我的左肩,鮮血濕透了我半身的甲襯,我仍然不曾放棄,打到敵人撤退才倒下。</p>


    軍醫說,這支箭離我的心尖也就一寸遠近,那時我才知道什麽叫做害怕,我怕死!是的,你說過,不畏死是因為沒有可以留戀的人,沒有牽掛的事,而我要活著回來見你,我要為你活著!</p>


    後來我真的做了虎捷將軍,回京城還被封為都指揮使,可是當我在宮中職衛時見到你與官家並行親昵的樣子,我簡直要發瘋了。我知道你再也與我無關,我知道我本就配不上你。”</p>


    葉沛凝神聽狄青講述,深情地望著他。</p>


    “要不是郭超追蹤妹子,把你逼到殿中省我執事的院子,我本想一輩子都不與妹子相認。我就想那樣遠遠地看著你,護著你,看你一直幸福地度過餘生。</p>


    青城外的山坡上,你知道我想說什麽的,是不是?能與你結拜為兄妹,是我此生最大的榮幸!那時的你是多麽英姿勃發,多麽壯誌義滿!”</p>


    </p>


    狄青沉吟了一下,繼續說:“可是如今的你呢,那麽消沉,那麽頹廢。那不該是你的樣子,官家沒有保護好你,他便沒有權利愛你。他將你趕到宮外,任那風刀霜劍的摧殘,將所有的罵名讓你一個人背負。”</p>


    葉沛聽到此處已經淚流滿麵,“不要說了!”</p>


    “不,我要說的!你以為你這樣逃避他們就會饒過你?我可是深刻領教過那些文臣的手段,他們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你隻有嫁給別人,遠離他們的視線,他們才會對你放心。也隻有這樣,官家才是一代明主,他們才是一代賢臣!”</p>


    正在這時,隻聽一人咳嗽了一聲,已經站在花廳門外。葉沛、狄青二人說得認真,竟然沒有注意有人進了院子。</p>


    此刻聽聲,嚇得都站起身來,定睛一看竟然是官家趙禎穿著一身常服站在麵前。</p>


    葉沛、狄青二人都深吸了一口氣。</p>


    葉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對著趙禎深深萬福道:“樂安參見官家,不知官家微服來訪,未曾遠迎,請望恕罪!”</p>


    狄青也跪倒施禮道:“臣狄青,參見官家!”</p>


    此時趙禎臉色如冰霜一般,眼睛盯著桌上的帖子,緩緩地說:“狄樞密使免禮平身!”</p>


    狄青站起身來,眼睛隻敢望著腳前的一寸地板,心中惴惴不安。</p>


    “狄樞密使來郡主府上所謂何事呀?”</p>


    “為祝賀郡主喬遷之喜,特送上短劍一把,以示祝賀。”狄青仍舊低頭回答。</p>


    “然後呢?”趙禎冷語問道。</p>


    “臣沒有其他事情,就此拜別了!郡主保重!”說著,狄青對葉沛施了一禮。</p>


    “嗯,去吧,不要落下東西。”說著,趙禎將桌上的帖子遞還給了狄青。</p>


    狄青抬頭看了一眼趙禎,又掃了一眼葉沛,一咬牙,說道:“臣知道了!”</p>


    狄青走了,趙禎對葉沛說:“樂安郡主,陪朕到花園走走!”</p>


    葉沛望著狄青出門的背影,晃了一下神,才道:“遵命!”然後跟著趙禎往後苑走去。</p>


    此時陽光明媚,花滿蹊池,而二人的心情卻冷若千年寒冰。</p>


    到了郡主府後苑的假山前,趙禎突然停住,跟在後麵的葉沛險些撞上他,又驚又羞的葉沛知道自己失態,剛要施禮,卻被趙禎攔腰一把抱住,按在山石之上。</p>


    趙禎覺得麵前這個人像是偷奸被他逮個正著的妻子,他胸廓起伏,氣憤以極。</p>


    可是狄青說得對,他沒有保護好葉沛,他憑什麽愛她?他又氣又惱,想打她又想親下去。</p>


    他死死地看著近在咫尺,又驚又懼的葉沛,這是他曾經那麽愛戀的女子,如今,他卻突然明白,什麽叫咫尺天涯!</p>


    是的,他不能愛她,卻又放不下她,他做得還沒有葉沛瀟灑。</p>


    他惱怒,恨自己沒有那麽堅強,也沒有那麽堅持,他氣太祖為何設置台薦製度,讓他這個皇帝之權如此受限?</p>


    他無力,他可以對那些諫官、宰相的話置之不理,可是他做不到隻愛美人不愛江山,他亦無力為了江山放棄美人。</p>


    他悔恨,他為什麽一直這樣君子相處,那麽多機會他都錯過了,他一直想等到給了葉沛名分再將她收房,可是現在他後悔了,悔當初沒有直接強迫葉沛,納了她。如果那樣,是不是葉沛就不會離開他了?</p>


    他委屈,他們一起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到了本該幸福的時候,卻變得如此尷尬。他表麵上是至高無上的皇帝,卻連納妃這樣的事都不能自己做主,他要這權利何用?</p>


    他多年以來爭取的到底是什麽?!他覺得自己可悲又可笑!</p>


    他想問最初見到葉沛時就問過的話:“沛兒是否對我真心!”可是真心又如何呢?難道他還不懂她嗎?他應該問:沛兒是否願意等我一生?無怨無悔、甘心情願地做一個隱身人,做他暗中的情人,甚至不能生育子女。</p>


    趙禎放開了葉沛,卻攥緊拳頭,轉頭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p>


    他不是第一次來郡主府了,他兩次三番換了便服偷偷在郡主府外流連,卻沒有勇氣進去。他想見到葉沛,卻又怕見到她,他矛盾又膽怯,像一個自卑的孩子。</p>


    今日他在門外看見了樞密副使的侍衛,問了才知道狄青來見了葉沛。</p>


    葉沛身邊的侍從都是趙禎從宮中調過來的心腹,很快他便知道狄青與葉沛在院中比武,又坐在花廳裏飲茶的事情。他們把侍女都趕得遠遠的,才更讓趙禎疑心,他不再猶疑,跨步進了院子。不想狄青跟葉沛說了那些話,他更是難以抑製的氣憤。</p>


    他惱怒是因為害怕,他想要抓牢葉沛,卻隱隱覺得自己無能為力。麵前是一隻真正的雄鷹,她折了翅膀看起來溫順恭敬,但是她的眼神裏透出桀驁和不羈,她終將會飛走的!</p>


    ------</p>


    趙禎走後,葉沛在後苑石凳上坐下,發呆半晌。</p>


    林碧涵見官家走了,來扶葉沛,喚了幾聲都不見葉沛應言,碧涵擔心地看著她。</p>


    突然間,葉沛抱住身旁侍立的碧涵,“哇”的一聲大哭出來,“碧涵,我要怎麽辦?我能怎麽辦!”</p>


    林碧涵本是爽快性子,陪著葉沛這幾年,見了許多事,也變得沉穩起來。她拍著葉沛的背道:“好郡主,不怕的</p>


    ,一切都會過去的!”</p>


    可是這一切真的能過去嗎?她默默地陪著葉沛哭泣。</p>


    半夜裏,葉沛從夢中驚醒,她甚至記不清自己夢見了什麽,似乎是死亡,似乎是絕望,似乎是六哥哥趙禎離他而去,漸行漸遠,似乎是樓子衿回歸,滿身血汙……</p>


    葉沛倚在床欄杆上發呆,不知可想,又混亂不堪。她搖搖晃晃起身,走到外間,吩咐侍女道:“拿酒來!”</p>


    侍女不知如何是好,呆立半晌,葉沛怒道:“拿酒來!”</p>


    此時外間伺候的正是玉笛,她不知主子脾氣竟然這樣大,披了衣服,哆哆嗦嗦地跑去喊林碧涵。</p>


    碧涵聽了內心惆悵,隻得去庫房拿出一壇眉壽酒,搬與葉沛,又喊起了廚師為葉沛炒了四碟小菜。</p>


    葉沛搬起酒壇,咕嘟咕嘟喝了一氣才放下來,自言自語道:“痛快!”</p>


    玉笛等人見了,本想規勸,林碧涵拉住她們道:“郡主有心事,讓她喝個痛快吧!”</p>


    葉沛在臥室內一直喝到天明,喝到嘔吐,吐到苦膽都出來了,才東倒西歪爬上了床。</p>


    自此,她日日醉酒,晝睡夜飲,醉生夢死。</p>


    ------</p>


    第二天大朝結束,官家特意留下樞密副使狄青到垂拱殿旁邊的小議事廳議政。</p>


    進了小議事廳,趙禎坐在禦座上看起了奏疏,一言不發。狄青侍立下首,呆呆地看著腳前的地板,他不知道官家將要怎樣處置他,是革職還是降罪。</p>


    廳上安靜得聽得見兩人的呼吸聲。</p>


    過了約有兩三炷香的時間,狄青沉不住氣了,他摘下官帽,跪下對官家趙禎說:“罪臣狄青,請求辭官回鄉!”</p>


    趙禎見了狄青如此,放下手中奏折,笑容可掬地說:“狄樞密使這是做何?快快請起?”然後又問狄青道:“狄樞密使,今年年齡幾許了?”</p>


    狄青跪在地上心中忐忑,雖然起身卻仍然抱著官帽不敢戴上,皺眉回答說:“臣今年二十有四!”</p>


    趙禎仍然滿臉和煦地說:“嗯,較朕還大兩歲,是到了該婚配的年紀了!”</p>


    狄青心中一驚,口中隻說:“臣為國赴死,西夏未平,不敢談戀溫柔。”</p>


    趙禎道:“自古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本不矛盾。狄樞密使家裏還有幾口人呀?”</p>


    “臣家中還有父母、兄嫂、侄兒。”</p>


    “嗯,如此甚好。那朕便做主為卿家做一門良媒。”</p>


    狄青不知官家是要成全他還是要離散他,複又跪下道:“官家。”</p>


    趙禎笑道:“狄樞密使不必急著謝朕,起來請回吧!”</p>


    待狄青還想說什麽,趙禎早已離座進內宮去了。隻留下狄青一人呆呆地跪在原地愣神。</p>


    愛情就是自私的,趙禎還是不能下定決心離開葉沛。</p>


    三天後,官家下旨:樞密副使狄青,為人謙謹,屢立戰功,著加官護國軍節度使,賜婚房州刺使魏延操之女魏氏,封定國夫人,另賜京師敦教坊宅第一座,以示祝賀。</p>


    在外人看來,這真是天大的恩典,加官,賜婚,安宅,宋朝建立以來,建功卓著的將領也頗有幾人,可是受到皇帝如此擁戴的卻沒有一人超過狄青。</p>


    自狄青成婚、搬去敦教坊之後,他便門庭若市,巴結獻媚者不計其數。隻有狄青自己心如明鏡,心若死灰,由此他再也無臉與郡主府來往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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