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郅都帶著滿滿的思緒，從晁錯府中走出時，丞相申屠嘉的身影，卻是出現在了太上皇劉煓的太廟之內。</p>
對於申屠嘉的到來，天子啟顯然也並不感到意外，君臣二人分別跪坐於靈堂旁的側室，不時交談著什麽。</p>
隻不過，無論是天子啟，還是丞相申屠嘉，都沒有將自己的注意力，在晁錯的身上浪費分毫······</p>
“陛下；”</p>
“過去這段時間出現的天象異常，恐怕並非是陛下懲罰自己，把自己關在太廟思過，就能得到解決的啊······”</p>
“尤其是《削藩策》即將推行的檔口，這突如其來的異常天象，很可能會讓某些人，下定某些不該下定的決心······”</p>
聽聞申屠嘉這番滿帶著愁苦的話語，天子啟也不由深吸一口氣，而後，便搖頭苦笑著，發出了一陣哀歎。</p>
“朕，又何嚐不知啊······”</p>
“——對於劉鼻老賊而言，這突如其來的異象，實在是有些······”</p>
“唉·········”</p>
隨著君臣二人此起彼伏的歎息聲，太廟側室內，也隨即被一陣漫長的沉靜所充斥。</p>
不能怪天子啟、申屠嘉君臣二人太迷信；</p>
實在是這異象，來的太不是時候······</p>
要知道現如今，可還沒有董仲舒那樣的‘專業人士’，來為異常的天象引經據典，給出官方的解答；</p>
對於類似日食、月食，又或是流星之類的天文現象，這個時代的人們，都會無一例外的將其視為：不祥之兆。</p>
就好比這一次，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又是木星逆行，又是火星逆行，再加上彗星、流星之類的異常天象，都一股腦的紮堆出現。</p>
如此‘明顯’的異常天象，自然可以讓人們很輕鬆的得到結論：這，是上蒼怒了！</p>
這說明在這天下、在這人間，發生了讓上蒼憤怒的事，才會以如此高頻率的異常天象，來提醒天下人。</p>
但說是不祥之兆，可具體解讀下來，也還是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p>
——惹上蒼發怒的，到底是誰啊？</p>
是‘倒行逆施’，用一紙《削藩策》，將刀子伸向皇親國戚的晁錯？</p>
還是違抗大勢，堅決反對朝堂削藩的宗親諸侯？</p>
具體該怎麽解讀，可謂是完完全全的唯心，根本就沒有正確答桉。</p>
無論有多麽令人匪夷所思的解讀角度出現，隻要能輔以自洽的邏輯，便隻能引得旁人若有所思的點下頭，再說上一句：應該也有這個原因······</p>
但無論是木星、火星的逆軌道運行，還是彗星、流星的高頻率出現，在如今的漢室，都有一個眾口一詞的標準答桉。</p>
——無論是誰惹怒了上蒼，作為這普天萬民的統治者，當朝天子，都有絕對無法逃脫的責任！</p>
如果是晁錯的《削藩策》惹惱了上蒼，那就是天子啟識人不明；</p>
如果是宗親諸侯們違抗曆史大勢，那也還是作為宗室大家長的天子啟，沒有教育好這些親戚們。</p>
反正這個話題，無論是從什麽角度作為切入點，最終都會得出一個注定的結論：嗯，這都是天子的錯！</p>
如果天子處理得當，那即便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上蒼也肯定不會如此震怒；</p>
既然上蒼都怒了，那肯定就是天子沒處理好，讓上蒼感到了不滿。</p>
畢竟，天子嘛；</p>
‘天’的怒火，不衝自己的兒子——‘天子’，還能衝誰？</p>
而在這樣的天然劣勢麵前，在《削藩策》即將推行的緊要關頭，突然出現這一連串的異常天象，無疑，是讓天子啟感到了萬般的無奈······</p>
“如果朕沒猜錯的話，此時此刻，劉鼻已經開始在關東活動了。”</p>
“——劉鼻的使者，肯定會告訴齊係、淮南係的各家宗親諸侯，說這異常的天象，是因為朕的過錯；”</p>
“此消彼長之下，朝堂必然會人心惶惶，《削藩策》也會根基不穩。”</p>
“反觀劉鼻、劉戊這樣的亂臣賊子，自以為得到了上蒼的支持，反倒會鼓起更大的勇氣。”</p>
“真到了爆發叛亂的時候，劉鼻或許會打起‘天子無德，無以奉宗廟’的旗號，也說不定？”</p>
聽著劉啟這一番滿是愁苦，又不忘帶有些許自嘲的話語，申屠嘉的麵容之上，也是與天子啟一般無二的愁苦之容。</p>
隻是作為臣子，申屠嘉卻根本無法針對這些有關神學，涉及讖緯（ wěi）的天象，發表自己的看法。</p>
原因很簡單：申屠嘉，是丞相；</p>
麵對這些有關讖緯方麵的事務，丞相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閉上嘴巴，將這解釋神學現象的話語權，毫無保留的交到天子的手中。</p>
必要的時候，申屠嘉甚至還需要伸出脖子，替天子啟挨上一刀，以求將某一次的異常天象，從‘天子無德’降格為‘丞相失德’，最大限度保證天子的威儀，以及朝野政局的穩定。</p>
而眼下，不能在此次的異常天象之上發表看法的申屠嘉，便將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了接下來，半年到一年時間之內，必將爆發的這場宗親諸侯叛亂之上。</p>
“天象的異常，倒還是其次；”</p>
“就算劉鼻借此事，鼓起了起兵反叛的勇氣，也根本沒有什麽大不了的。”</p>
“——畢竟有沒有這次的事，劉鼻的反叛，也不過是早晚的事。”</p>
“臣真正擔心的，是劉鼻借著這段時間的異常天象，將那些原本不打算起兵，或是還沒下定決心的宗親諸侯，都哄騙到自己的那一方。”</p>
“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那對於宗廟、社稷而言，恐怕，便會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了······”</p>
申屠嘉一番憂心忡忡的話語，也惹得天子啟緩緩點下頭，而後便有一陣苦笑搖頭、唉聲歎氣不止。</p>
“是啊~”</p>
“偏偏這種時候，朕，還要把自己關在這太廟之中，沐浴齋戒、禱告思過······”</p>
“唉······”</p>
“——現在，我都有些懷疑，是不是《削藩策》，真的引起了上蒼的怒火······”</p>
嘴上故作輕鬆的說著，天子啟也不由悄然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起申屠嘉的神情變化。</p>
申屠嘉倒是沒注意天子啟那滿帶著審視的目光；</p>
隻暗下稍一思慮，便淺嚐遏止的試探道：“臣倒是認為，陛下不必擔心這件事。”</p>
“——如果上蒼是因為《削藩策》而發怒，那早在幾年前，晁錯提出《削藩策》的時候，就應該有這些異常的天象了。”</p>
“既然這天象，是最近這一個多月才出現，那就基本可以證明：讓上蒼惱怒的，便不會是誕生於好幾年前的《削藩策》。”</p>
“臣反倒是覺得，這突入其來的異常天象，或許是上蒼在給陛下發出警醒······”</p>
見申屠嘉麵容之上，沒有流露出一些讓自己不開心的神色，天子啟也隨即將目光收回。</p>
待聽到申屠嘉這小心翼翼的猜測時，天子啟更是麵色稍一愣；</p>
而後，便將略帶調侃的目光，撒向了申屠嘉那隱隱有些局促的麵龐。</p>
“朕倒是沒想到：丞相，也有支持《削藩策》的一天？”</p>
“嘿······”</p>
“為了支持《削藩策》，就連這異常的天象，都被丞相解讀為了上蒼，對朕發出的警醒；”</p>
“丞相這般模樣，可有些讓朕認不出來，坐在身前的，究竟是丞相申屠嘉，還是內史晁錯了·········”</p>
聽出劉啟話語中的調侃之意，申屠嘉也不由搖頭一笑；</p>
片刻之後，卻又見申屠嘉的麵龐之上，陡然帶上了一抹極為嚴肅的神容。</p>
“臣，並不是支持《削藩策》。”</p>
“至今為止，臣，也還是那句話；”</p>
“——如果還有其他的選擇，那《削藩策》，就必定是應該被陛下放棄的那一個。”</p>
“但正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p>
“既然《削藩策》的推行，是陛下絕對無法改變的決心，眼下，也已經讓整個朝堂都做好了準備，那臣就算不同意，也必須支持。”</p>
“因為在這個時候，丞相的職責，不是阻礙政策的推行；”</p>
“而是用盡自己的所有能力，保證整個朝堂上下，都朝著一個目標前進！”</p>
“眼下，這個目標，便是削藩·······”</p>
啪啪啪；</p>
申屠嘉話音剛落，側室之內，便響起天子啟一陣由衷的鼓掌聲；</p>
連連拍了好幾下手，天子啟才麵帶微笑的坐直了身，又將上本身朝前一頃。</p>
“丞相，可真是太祖高皇帝，給朕這個不懂事的小子，所留下的最寶貴的財富！”</p>
“——在這個宗廟、社稷遭遇艱難的時刻，朕隻恨這天底下，沒有第二個、第三個，乃至第十個、第一百個申屠嘉！”</p>
“若說有什麽事，是讓朕感到遺憾的，那就是朕沒辦法找來長生不老藥，好給丞相吃上一顆；”</p>
“為丞相續上百年壽數，也好給我漢家，續百年國運······”</p>
聽聞天子啟這一番毫不吝嗇的讚揚之語，申屠嘉卻隻莞爾一笑，眉宇間，盡是看破人間紅塵的澹然。</p>
“像臣這樣的臣子，天下還有很多。”</p>
“別說第二個、第三個了；”</p>
“如果陛下想找，那找到千千萬萬個申屠嘉，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p>
“隻要陛下能繼續像現在這樣聖明，後世之君，也能多少效彷陛下的德行，那我漢家，便絕對不會缺申屠嘉這樣的臣子。”</p>
“——臣倒是覺得，陛下與其期盼日後，能有更多的申屠嘉，倒不如期盼日後，能再出一個賈誼賈長沙······”</p>
“畢竟臣，隻不過是一個從行伍中走出，憑借對酂文終侯蕭何、平陽懿侯曹參，以及北平侯張蒼拙劣的模彷，才堪堪參透為相之道的愚蠢者；”</p>
“但賈誼賈長沙那樣的人，卻是天生就可以為國出力，天生就知道如何幫助社稷愈發強盛，讓天下愈發安定的天縱之才······”</p>
一番商業互吹，卻是讓天子啟一時有些唏噓感歎起來；</p>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也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些許自嘲。</p>
“當年，先帝從代國來長安的時候，賈誼和晁錯，是一起入仕的。”</p>
“同樣都是二十歲的年紀，朝氣蓬勃，又同樣都是滿腹經綸，才華卓絕；”</p>
“曾幾何時，朕還認為晁錯，是足以和賈誼齊平的才俊。”</p>
“先帝將賈誼，派去給當時的梁懷王做太傅，朕也並沒有感到失望。”</p>
“但最近，晁錯表現出的視野、胸懷，卻讓朕愈發感到後悔了······”</p>
“——後悔當年，沒有在先帝麵前再堅持一下，把賈誼召到朕的身邊，將晁錯，送去給梁懷王做太傅······”</p>
說著說著，劉啟也是再次搖頭苦笑起來，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隱隱帶上了些許自責。</p>
“賈誼一紙《治安策》，便為我漢家指明了削藩的正確道路；”</p>
“而晁錯的《削藩策》，卻險些讓朕······”</p>
“——陛下！”</p>
怎料劉啟話音未落，申屠嘉便麵色陡然一緊！</p>
堪堪將劉啟沒說完的話，擋在那張略顯幹涸的嘴唇之內，申屠嘉才暗下長鬆了口氣。</p>
再看看左右，確定‘隔牆無耳’，申屠嘉才深吸一口氣，對天子啟拱手一拜。</p>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p>
“那都是因為臣太過執拗，才讓亂臣賊子有機可乘，導致了那樣的事情發生。”</p>
“對於那件事，臣至今都感到無比的自責，總是擔心死去之後，無法麵對太上皇。”</p>
“眼下，臣還苟活於人世，或許還要再過幾年，才會到太上皇麵前，被曆代先皇問罪。”</p>
“懇請陛下，千萬不要再提那件事，讓臣這最後的幾年，也生活在愧疚，和不安之中了······”</p>
自己的話語被申屠嘉強行打斷，天子啟本還愣了愣；</p>
但在聽到申屠嘉這番明明隱晦，卻又讓自己一聽就懂的話語之後，天子啟望向申屠嘉的目光，隻愈發柔和了起來。</p>
——那件事······</p>
——太廟那件事······</p>
“申屠嘉啊申屠嘉······”</p>
“可真是讓朕·········”</p>
在心中滿是欣慰的道出此語，天子啟便滿帶著溫笑，對申屠嘉連連點頭不止。</p>
如此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天子啟‘嘿~喲！’一聲，從座位上站起身來。</p>
待申屠嘉也艱難的直起身，便見天子啟將雙手背負於身後，走到側室的門口，又莫名搖頭一笑。</p>
“丞相的意思，朕明白。”</p>
“但朕，不能答應。”</p>
莫名其妙的道出一句話，天子啟便溫笑著回過身，對申屠嘉又是緩緩一點頭。</p>
“朕知道；”</p>
“丞相來太廟，是想和朕一起，在太上皇麵前沐浴齋戒、禱告祈福，替朕分擔那‘異常天象’帶來的罪責。”</p>
“但眼下，宗廟、社稷，都正麵臨著危險。”</p>
“朕把自己關在太廟，已經是非常冒險，又十分無奈的事了。”</p>
“如果朝野上下，沒有丞相親自把控，朕即便是在這太廟，也很難安心的跪在先祖麵前，反思自己的過錯······”</p>
見天子啟一語道破心中所想，申屠嘉隻下意識上前一步，嘴唇蠕動了好一會兒，卻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p>
看見申屠嘉這般神情，天子啟卻又是嘿然一笑，旋即便走上前，毫無顧忌的伸出手，親切的扶起了申屠嘉的胳膊。</p>
一邊扶著申屠嘉，往太廟的大門方向走去，天子啟的嘴上，也不忘一邊做下交代。</p>
</p>
“朕在太廟自省，也就是半個月的時間。”</p>
“短短半個月的時間裏，朝中，也不大可能出現太重大的變故。”</p>
“這段時間，便勞煩丞相，將朝野上上下下的事務處理好；”</p>
“——遇到自己認為能處理的事，丞相可以獨自處理，不用到太廟請示朕的意見；”</p>
“如果遇到自己認為，無法獨自處理的事，丞相就去長樂，跟太後商量一番。”</p>
“若實在是碰到連太後，都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丞相再到太廟來，和朕商量。”</p>
被天子啟扶著往外走去，又聽到這一番滿帶著信任的托付，申屠嘉麵上神容，也不由有些局促了起來。</p>
“可是，陛下······”</p>
“——丞相不必多說；”</p>
“——朕心中有數。”</p>
卻見申屠嘉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天子啟溫和的語調堵了回去；</p>
待申屠嘉忐忑的側過頭，又見天子啟微笑著朝申屠嘉點了點頭，又在申屠嘉遍布溝壑的手背上輕拍了拍，權當是安撫。</p>
“朕，信得過丞相。”</p>
“朕相信，無論遇到什麽事，丞相，都會采用最恰當的方式。”</p>
“而且這樣的情況，也並不會維持太久；”</p>
“——隻需要半個月，朕就可以回到未央宮，繼續主持朝中的事務。”</p>
“這半個月的時間，丞相就看在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份上，幫朕一把。”</p>
“除了丞相，朕也實在不知道應該把朝政，托付到誰的手中了······”</p>
一番真情流露的話語，終是讓申屠嘉忐忑的心緒逐漸放鬆了下來；</p>
但即便是得到天子啟的許可，申屠嘉也還是堅定地表示：凡是丞相府經手的事務，臣都會親自記錄下來，將奏疏送到太廟，給陛下攬閱！</p>
看出申屠嘉麵容上的堅定，天子啟也隻得是無奈的點下頭，算是接受了申屠嘉的建議。</p>
但這一刻的天子啟、申屠嘉君臣二人萬萬想不到的是：天子啟這一‘思過’，便在太上皇劉煓的太廟，待了足足七十五天······</p>
到天子啟終於重見天日，從太廟中走出的時候，那場全天下都早有預料的宗親諸侯叛亂，卻已經進入爆發前的倒計時······</p>
對於申屠嘉的到來，天子啟顯然也並不感到意外，君臣二人分別跪坐於靈堂旁的側室，不時交談著什麽。</p>
隻不過，無論是天子啟，還是丞相申屠嘉，都沒有將自己的注意力，在晁錯的身上浪費分毫······</p>
“陛下；”</p>
“過去這段時間出現的天象異常，恐怕並非是陛下懲罰自己，把自己關在太廟思過，就能得到解決的啊······”</p>
“尤其是《削藩策》即將推行的檔口，這突如其來的異常天象，很可能會讓某些人，下定某些不該下定的決心······”</p>
聽聞申屠嘉這番滿帶著愁苦的話語，天子啟也不由深吸一口氣，而後，便搖頭苦笑著，發出了一陣哀歎。</p>
“朕，又何嚐不知啊······”</p>
“——對於劉鼻老賊而言，這突如其來的異象，實在是有些······”</p>
“唉·········”</p>
隨著君臣二人此起彼伏的歎息聲，太廟側室內，也隨即被一陣漫長的沉靜所充斥。</p>
不能怪天子啟、申屠嘉君臣二人太迷信；</p>
實在是這異象，來的太不是時候······</p>
要知道現如今，可還沒有董仲舒那樣的‘專業人士’，來為異常的天象引經據典，給出官方的解答；</p>
對於類似日食、月食，又或是流星之類的天文現象，這個時代的人們，都會無一例外的將其視為：不祥之兆。</p>
就好比這一次，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又是木星逆行，又是火星逆行，再加上彗星、流星之類的異常天象，都一股腦的紮堆出現。</p>
如此‘明顯’的異常天象，自然可以讓人們很輕鬆的得到結論：這，是上蒼怒了！</p>
這說明在這天下、在這人間，發生了讓上蒼憤怒的事，才會以如此高頻率的異常天象，來提醒天下人。</p>
但說是不祥之兆，可具體解讀下來，也還是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p>
——惹上蒼發怒的，到底是誰啊？</p>
是‘倒行逆施’，用一紙《削藩策》，將刀子伸向皇親國戚的晁錯？</p>
還是違抗大勢，堅決反對朝堂削藩的宗親諸侯？</p>
具體該怎麽解讀，可謂是完完全全的唯心，根本就沒有正確答桉。</p>
無論有多麽令人匪夷所思的解讀角度出現，隻要能輔以自洽的邏輯，便隻能引得旁人若有所思的點下頭，再說上一句：應該也有這個原因······</p>
但無論是木星、火星的逆軌道運行，還是彗星、流星的高頻率出現，在如今的漢室，都有一個眾口一詞的標準答桉。</p>
——無論是誰惹怒了上蒼，作為這普天萬民的統治者，當朝天子，都有絕對無法逃脫的責任！</p>
如果是晁錯的《削藩策》惹惱了上蒼，那就是天子啟識人不明；</p>
如果是宗親諸侯們違抗曆史大勢，那也還是作為宗室大家長的天子啟，沒有教育好這些親戚們。</p>
反正這個話題，無論是從什麽角度作為切入點，最終都會得出一個注定的結論：嗯，這都是天子的錯！</p>
如果天子處理得當，那即便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上蒼也肯定不會如此震怒；</p>
既然上蒼都怒了，那肯定就是天子沒處理好，讓上蒼感到了不滿。</p>
畢竟，天子嘛；</p>
‘天’的怒火，不衝自己的兒子——‘天子’，還能衝誰？</p>
而在這樣的天然劣勢麵前，在《削藩策》即將推行的緊要關頭，突然出現這一連串的異常天象，無疑，是讓天子啟感到了萬般的無奈······</p>
“如果朕沒猜錯的話，此時此刻，劉鼻已經開始在關東活動了。”</p>
“——劉鼻的使者，肯定會告訴齊係、淮南係的各家宗親諸侯，說這異常的天象，是因為朕的過錯；”</p>
“此消彼長之下，朝堂必然會人心惶惶，《削藩策》也會根基不穩。”</p>
“反觀劉鼻、劉戊這樣的亂臣賊子，自以為得到了上蒼的支持，反倒會鼓起更大的勇氣。”</p>
“真到了爆發叛亂的時候，劉鼻或許會打起‘天子無德，無以奉宗廟’的旗號，也說不定？”</p>
聽著劉啟這一番滿是愁苦，又不忘帶有些許自嘲的話語，申屠嘉的麵容之上，也是與天子啟一般無二的愁苦之容。</p>
隻是作為臣子，申屠嘉卻根本無法針對這些有關神學，涉及讖緯（ wěi）的天象，發表自己的看法。</p>
原因很簡單：申屠嘉，是丞相；</p>
麵對這些有關讖緯方麵的事務，丞相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閉上嘴巴，將這解釋神學現象的話語權，毫無保留的交到天子的手中。</p>
必要的時候，申屠嘉甚至還需要伸出脖子，替天子啟挨上一刀，以求將某一次的異常天象，從‘天子無德’降格為‘丞相失德’，最大限度保證天子的威儀，以及朝野政局的穩定。</p>
而眼下，不能在此次的異常天象之上發表看法的申屠嘉，便將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了接下來，半年到一年時間之內，必將爆發的這場宗親諸侯叛亂之上。</p>
“天象的異常，倒還是其次；”</p>
“就算劉鼻借此事，鼓起了起兵反叛的勇氣，也根本沒有什麽大不了的。”</p>
“——畢竟有沒有這次的事，劉鼻的反叛，也不過是早晚的事。”</p>
“臣真正擔心的，是劉鼻借著這段時間的異常天象，將那些原本不打算起兵，或是還沒下定決心的宗親諸侯，都哄騙到自己的那一方。”</p>
“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那對於宗廟、社稷而言，恐怕，便會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了······”</p>
申屠嘉一番憂心忡忡的話語，也惹得天子啟緩緩點下頭，而後便有一陣苦笑搖頭、唉聲歎氣不止。</p>
“是啊~”</p>
“偏偏這種時候，朕，還要把自己關在這太廟之中，沐浴齋戒、禱告思過······”</p>
“唉······”</p>
“——現在，我都有些懷疑，是不是《削藩策》，真的引起了上蒼的怒火······”</p>
嘴上故作輕鬆的說著，天子啟也不由悄然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起申屠嘉的神情變化。</p>
申屠嘉倒是沒注意天子啟那滿帶著審視的目光；</p>
隻暗下稍一思慮，便淺嚐遏止的試探道：“臣倒是認為，陛下不必擔心這件事。”</p>
“——如果上蒼是因為《削藩策》而發怒，那早在幾年前，晁錯提出《削藩策》的時候，就應該有這些異常的天象了。”</p>
“既然這天象，是最近這一個多月才出現，那就基本可以證明：讓上蒼惱怒的，便不會是誕生於好幾年前的《削藩策》。”</p>
“臣反倒是覺得，這突入其來的異常天象，或許是上蒼在給陛下發出警醒······”</p>
見申屠嘉麵容之上，沒有流露出一些讓自己不開心的神色，天子啟也隨即將目光收回。</p>
待聽到申屠嘉這小心翼翼的猜測時，天子啟更是麵色稍一愣；</p>
而後，便將略帶調侃的目光，撒向了申屠嘉那隱隱有些局促的麵龐。</p>
“朕倒是沒想到：丞相，也有支持《削藩策》的一天？”</p>
“嘿······”</p>
“為了支持《削藩策》，就連這異常的天象，都被丞相解讀為了上蒼，對朕發出的警醒；”</p>
“丞相這般模樣，可有些讓朕認不出來，坐在身前的，究竟是丞相申屠嘉，還是內史晁錯了·········”</p>
聽出劉啟話語中的調侃之意，申屠嘉也不由搖頭一笑；</p>
片刻之後，卻又見申屠嘉的麵龐之上，陡然帶上了一抹極為嚴肅的神容。</p>
“臣，並不是支持《削藩策》。”</p>
“至今為止，臣，也還是那句話；”</p>
“——如果還有其他的選擇，那《削藩策》，就必定是應該被陛下放棄的那一個。”</p>
“但正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p>
“既然《削藩策》的推行，是陛下絕對無法改變的決心，眼下，也已經讓整個朝堂都做好了準備，那臣就算不同意，也必須支持。”</p>
“因為在這個時候，丞相的職責，不是阻礙政策的推行；”</p>
“而是用盡自己的所有能力，保證整個朝堂上下，都朝著一個目標前進！”</p>
“眼下，這個目標，便是削藩·······”</p>
啪啪啪；</p>
申屠嘉話音剛落，側室之內，便響起天子啟一陣由衷的鼓掌聲；</p>
連連拍了好幾下手，天子啟才麵帶微笑的坐直了身，又將上本身朝前一頃。</p>
“丞相，可真是太祖高皇帝，給朕這個不懂事的小子，所留下的最寶貴的財富！”</p>
“——在這個宗廟、社稷遭遇艱難的時刻，朕隻恨這天底下，沒有第二個、第三個，乃至第十個、第一百個申屠嘉！”</p>
“若說有什麽事，是讓朕感到遺憾的，那就是朕沒辦法找來長生不老藥，好給丞相吃上一顆；”</p>
“為丞相續上百年壽數，也好給我漢家，續百年國運······”</p>
聽聞天子啟這一番毫不吝嗇的讚揚之語，申屠嘉卻隻莞爾一笑，眉宇間，盡是看破人間紅塵的澹然。</p>
“像臣這樣的臣子，天下還有很多。”</p>
“別說第二個、第三個了；”</p>
“如果陛下想找，那找到千千萬萬個申屠嘉，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p>
“隻要陛下能繼續像現在這樣聖明，後世之君，也能多少效彷陛下的德行，那我漢家，便絕對不會缺申屠嘉這樣的臣子。”</p>
“——臣倒是覺得，陛下與其期盼日後，能有更多的申屠嘉，倒不如期盼日後，能再出一個賈誼賈長沙······”</p>
“畢竟臣，隻不過是一個從行伍中走出，憑借對酂文終侯蕭何、平陽懿侯曹參，以及北平侯張蒼拙劣的模彷，才堪堪參透為相之道的愚蠢者；”</p>
“但賈誼賈長沙那樣的人，卻是天生就可以為國出力，天生就知道如何幫助社稷愈發強盛，讓天下愈發安定的天縱之才······”</p>
一番商業互吹，卻是讓天子啟一時有些唏噓感歎起來；</p>
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也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些許自嘲。</p>
“當年，先帝從代國來長安的時候，賈誼和晁錯，是一起入仕的。”</p>
“同樣都是二十歲的年紀，朝氣蓬勃，又同樣都是滿腹經綸，才華卓絕；”</p>
“曾幾何時，朕還認為晁錯，是足以和賈誼齊平的才俊。”</p>
“先帝將賈誼，派去給當時的梁懷王做太傅，朕也並沒有感到失望。”</p>
“但最近，晁錯表現出的視野、胸懷，卻讓朕愈發感到後悔了······”</p>
“——後悔當年，沒有在先帝麵前再堅持一下，把賈誼召到朕的身邊，將晁錯，送去給梁懷王做太傅······”</p>
說著說著，劉啟也是再次搖頭苦笑起來，望向申屠嘉的目光中，更是隱隱帶上了些許自責。</p>
“賈誼一紙《治安策》，便為我漢家指明了削藩的正確道路；”</p>
“而晁錯的《削藩策》，卻險些讓朕······”</p>
“——陛下！”</p>
怎料劉啟話音未落，申屠嘉便麵色陡然一緊！</p>
堪堪將劉啟沒說完的話，擋在那張略顯幹涸的嘴唇之內，申屠嘉才暗下長鬆了口氣。</p>
再看看左右，確定‘隔牆無耳’，申屠嘉才深吸一口氣，對天子啟拱手一拜。</p>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p>
“那都是因為臣太過執拗，才讓亂臣賊子有機可乘，導致了那樣的事情發生。”</p>
“對於那件事，臣至今都感到無比的自責，總是擔心死去之後，無法麵對太上皇。”</p>
“眼下，臣還苟活於人世，或許還要再過幾年，才會到太上皇麵前，被曆代先皇問罪。”</p>
“懇請陛下，千萬不要再提那件事，讓臣這最後的幾年，也生活在愧疚，和不安之中了······”</p>
自己的話語被申屠嘉強行打斷，天子啟本還愣了愣；</p>
但在聽到申屠嘉這番明明隱晦，卻又讓自己一聽就懂的話語之後，天子啟望向申屠嘉的目光，隻愈發柔和了起來。</p>
——那件事······</p>
——太廟那件事······</p>
“申屠嘉啊申屠嘉······”</p>
“可真是讓朕·········”</p>
在心中滿是欣慰的道出此語，天子啟便滿帶著溫笑，對申屠嘉連連點頭不止。</p>
如此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天子啟‘嘿~喲！’一聲，從座位上站起身來。</p>
待申屠嘉也艱難的直起身，便見天子啟將雙手背負於身後，走到側室的門口，又莫名搖頭一笑。</p>
“丞相的意思，朕明白。”</p>
“但朕，不能答應。”</p>
莫名其妙的道出一句話，天子啟便溫笑著回過身，對申屠嘉又是緩緩一點頭。</p>
“朕知道；”</p>
“丞相來太廟，是想和朕一起，在太上皇麵前沐浴齋戒、禱告祈福，替朕分擔那‘異常天象’帶來的罪責。”</p>
“但眼下，宗廟、社稷，都正麵臨著危險。”</p>
“朕把自己關在太廟，已經是非常冒險，又十分無奈的事了。”</p>
“如果朝野上下，沒有丞相親自把控，朕即便是在這太廟，也很難安心的跪在先祖麵前，反思自己的過錯······”</p>
見天子啟一語道破心中所想，申屠嘉隻下意識上前一步，嘴唇蠕動了好一會兒，卻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p>
看見申屠嘉這般神情，天子啟卻又是嘿然一笑，旋即便走上前，毫無顧忌的伸出手，親切的扶起了申屠嘉的胳膊。</p>
一邊扶著申屠嘉，往太廟的大門方向走去，天子啟的嘴上，也不忘一邊做下交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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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在太廟自省，也就是半個月的時間。”</p>
“短短半個月的時間裏，朝中，也不大可能出現太重大的變故。”</p>
“這段時間，便勞煩丞相，將朝野上上下下的事務處理好；”</p>
“——遇到自己認為能處理的事，丞相可以獨自處理，不用到太廟請示朕的意見；”</p>
“如果遇到自己認為，無法獨自處理的事，丞相就去長樂，跟太後商量一番。”</p>
“若實在是碰到連太後，都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丞相再到太廟來，和朕商量。”</p>
被天子啟扶著往外走去，又聽到這一番滿帶著信任的托付，申屠嘉麵上神容，也不由有些局促了起來。</p>
“可是，陛下······”</p>
“——丞相不必多說；”</p>
“——朕心中有數。”</p>
卻見申屠嘉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天子啟溫和的語調堵了回去；</p>
待申屠嘉忐忑的側過頭，又見天子啟微笑著朝申屠嘉點了點頭，又在申屠嘉遍布溝壑的手背上輕拍了拍，權當是安撫。</p>
“朕，信得過丞相。”</p>
“朕相信，無論遇到什麽事，丞相，都會采用最恰當的方式。”</p>
“而且這樣的情況，也並不會維持太久；”</p>
“——隻需要半個月，朕就可以回到未央宮，繼續主持朝中的事務。”</p>
“這半個月的時間，丞相就看在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的份上，幫朕一把。”</p>
“除了丞相，朕也實在不知道應該把朝政，托付到誰的手中了······”</p>
一番真情流露的話語，終是讓申屠嘉忐忑的心緒逐漸放鬆了下來；</p>
但即便是得到天子啟的許可，申屠嘉也還是堅定地表示：凡是丞相府經手的事務，臣都會親自記錄下來，將奏疏送到太廟，給陛下攬閱！</p>
看出申屠嘉麵容上的堅定，天子啟也隻得是無奈的點下頭，算是接受了申屠嘉的建議。</p>
但這一刻的天子啟、申屠嘉君臣二人萬萬想不到的是：天子啟這一‘思過’，便在太上皇劉煓的太廟，待了足足七十五天······</p>
到天子啟終於重見天日，從太廟中走出的時候，那場全天下都早有預料的宗親諸侯叛亂，卻已經進入爆發前的倒計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