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見界’悄無聲息將玻璃畫室籠於其中,隔絕了外間的聲音,更阻斷了萬一有什麽人進入畫室的突發狀況。


    蒙毅微微皺眉,正如他所想的那樣,扶蘇不會與旁人說,但一定會將此事告知於他。


    而此時,既然他已經知道了,那麽此時再張結界,便意味著扶蘇另外有重要的事情與他商議。


    對彼此的了解程度,果然不負千年的‘基情’啊!


    “楊十七說到了一件事。”扶蘇邊說話邊豎著耳朵,時刻注意潤廬眾人的動向,一心怕被誰聽了去。


    他壓低聲音、皺著眉,繼續說道:“曾有人闖入時間結界,而令原本不穩定的結界能量,短暫停止了溢出的波動。”


    蒙毅點點頭,疑惑看著扶蘇。先前楊十七說有人闖入時間結界,害得那位守冥官被結界奪取了靈力之時,他們三人還做賊心虛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但扶蘇此時說的,顯然並不是那一樁。


    “當時我口快了,問了句是否是月圓夜。”說到這,扶蘇的眉頭糾得更緊了一些,“但後麵我馬上便想到,並不是白與飛進入結界,令能量波動穩定下來的。若是他,同為天族血脈的賀蘭,也不至於需要你我相救。”


    蒙毅又再點點頭。同樣是天族混幻靈血脈,如果白與飛能令時間結界內混亂的能量波動穩定下來,那賀蘭也肯定可以呀。


    這個因果關係是想明白了,但他仍不知扶蘇為何突然說這一樁。


    “你可還記得,在此之前,我們也曾闖入過時間結界!”


    扶蘇說罷看向蒙毅。


    蒙毅!!!


    他眨了眨眼,似是明白了又似還沒想通。


    “那次我被擊回魂境中,是素兒喚醒了我。之後,遁著卷走桑夏的巨鏈留下的空間縫隙,我們一同闖入時間結界。


    如果,楊十七所說那位守冥官,感知到令結界穩定下來的闖入者,是我們的話,那麽,是否意味著那個可令亡者界能量穩定的人,就在我們幾人之中?!”


    蒙毅!!!!!


    很顯然,如果那個人在他們幾人中,就隻可能是桑夏或者素兒。


    因為他和扶蘇之後為救賀蘭,進入時間結界時,一樣被冰淩寒風卷席差點出不來。


    所以,答案就顯而易見了。


    “素兒是夜遊者,她曾通過桑夏的夢境,進入到亡者界兩次,還莫名被卷入通靈界一次,且次次都遇險。那個人就必然不可能會是她。所以…”


    所以,就隻可能是桑夏了。


    這很容易判斷不是麽?傻子都能通過排除法,判斷出來啊。


    可是…


    “可是,那個什麽守冥官所說的闖入者,未必指的是我們那次啊?!”蒙毅雙眼瞪得溜圓,不可置信地搖頭。


    扶蘇看著蒙毅,眼神怔怔的,他當然希望不是。


    可心裏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是。


    靜靜地看著蒙毅,他也希望蒙毅能說服自己。說服自己,這個猜想是不靠譜的,隻是他的瘋狂臆測。


    然而,蒙毅在看到他眼神的刹那,便沉默下來,不再說話了。


    “扶蘇,”蒙毅深吸了口氣,“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我們小桑夏,真的有穩定亡者界能量波動的能力,會怎麽樣?”


    扶蘇愣怔住了,心下千百轉。


    他隻一心覺得千萬別是自己所想的那樣,桑夏與亡者界一點關係都沒有…


    倒是還沒來得及思考這個問題。


    若是真的,桑夏真有穩定結界之力,那是不是代表著,她有拯救這個世界的能力呢?


    阻結界之力外溢,便可挽浩劫於未然,那毀天滅地的巨災,就不會發生了!


    為什麽他沒有先考慮到這個關鍵問題呢?


    因為如果桑夏真的是那個能將亡者界的混亂能力,拔回到正常秩序的人。


    那麽,按照楊十七的邏輯,災禍確實是可以避免的。


    這一點扶蘇當然想到了,可是,下意識地,他便認定了這其中的因果關係,並非這樣簡單直接。


    這天地間沒有任何東西,是可以不勞而獲的。如果有,那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得了機緣或者說運氣好碰上罷了。


    連尋常一食一黍,都需春耕秋收,更何況,是挽浩劫於未然,這等神明都未必能做到的大事!


    代價!一定需要付出代價。


    沒有代價,隻憑桑夏往亡者界一站,便可化解滅世浩劫,這種神話都不可能編排得出來的事情,扶蘇不信世間真會有。


    他不是三歲稚童,不是對世間法則無知的蒙昧之人。


    所以,當他心中發生那個聲音之時,便料定了,這一定需要付出代價。


    什麽樣的代價?


    天族以滅族為代價,換來了七千年的穩定,舉族之力才能做到的事情,桑夏又有什麽是可以與之相比的呢?


    答案顯而易見,莫不過是,她的原神。


    問題果然還是回到了原點。扶蘇在初聽蒙毅講起五方界主之時,心下便不自覺將他無法洞察到的桑夏體內的能力,往那方麵聯想。


    隨後,被嵐飄飄推翻。現在,又再次經楊十七的話語,將猜想重又拔回到這條道上。


    雖然,所有說法裏,五方界主所使的也是靈力,但扶蘇心中很清楚,一定是漏掉的某個重要的環節或者說線索,讓一切都如被謎霧封鎖,使他看不清猜不明。


    現在唯有讓桑夏再入一次亡者界,方可佐證他心中的猜想。


    但是,能為他做這個試驗的人,除了桑夏之外,亡者界的守冥官亦不可或缺。


    不然,如何能得知,在桑夏進入亡者界的期間,結界能量是否穩定了呢。


    所以,到那時便無退路可言了。


    如果他的猜想是錯誤的,桑夏並不是那個關鍵人物,那也則罷了。


    但要是她確實就是的話,那麽,亡者界中人便不可能放由她離去了。


    這,也就意味著,一旦他的猜想得到驗證,那麽他的桑夏就再也回不來了!


    再也,不可能回到他的身邊。


    最好的結果是,她自此生活於亡者界中,守衡能量的穩定。


    最壞的…


    扶蘇摒著氣,思慮了許久之後,長長舒出胸中鬱結。


    心下知道,那最好的結果,不過是自己不願見到壞的結果,而自我安慰的美好假想而已。


    天族亡族而挽的末世之劫,怎麽可能她一個小姑娘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化去?


    亡者界五方界主至今下落不明,行跡或者說結局,連楊十七這個陰司司長都不知道。


    可想而知,不論是現世的浩劫,還是亡者界的大洗牌,就算桑夏原神來曆再如何不簡單,身上白霧再如何神奇,都不可能保她全身而退、無性命之虞。


    扶蘇用力地甩甩頭,試圖將腦中那些可怕、荒唐、不願麵對的猜想甩脫出去。


    但是,不能。他感覺到一陣輕微的暈眩,迷蒙閉了閉眼,定下心神後,便見蒙毅用疑惑的眼神盯著自己。


    遂將心中所思所慮一一述說。蒙毅又是搖頭又是點頭,越聽心越慌,越聽麵容越苦澀。


    “蒙毅,不知為何,我總有種預感…”


    扶蘇說到一半被打斷了,蒙毅伸著一隻手不停地搖晃著,“不會的,一定隻有巧合。


    隻是湊了巧,我們小桑夏被擄進過亡者界而已。


    必然是有旁的什麽人,一定不會是我們小桑夏的。”


    扶蘇又何嚐不是這麽想的呢。


    “可是,總歸得讓她去試一試。若真的是她,也許這場浩劫還有化解的可能。”


    蒙毅急得抓住扶蘇的手臂失聲吼道:“可你也說了,萬一真的是她,我們,我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可能,可能她就,就化靈歸無了。扶蘇,你怎麽忍心?怎麽能…”


    蒙毅吼著自己也知道這事,勢在必行。


    於是,吼到一半聲音便低了下來,最後陷入沉默之中。


    忍心?!扶蘇又怎麽可能忍得了這個心呢?


    若是要他的命,用他的神魂便可穩住亡者界的能量外溢,可挽浩劫於未然,他會的,一定會。


    可是,換了桑夏,讓他如何做抉擇?


    終於,那個命題,還是擺在了他的麵前。


    轟隆隆的災難巨輪,該向他最心愛的人碾去,還是不顧眾生之安危?


    他不僅不是個政客,承載不了替其它人做抉擇的沉重。此時,他連合格的愛人都做不到了。擺在麵前的,是將陷他於永恒痛苦之中的選擇。


    不論怎麽選,他都將永無寧日,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煎熬。生,不如死。


    希望一切隻是一場噩夢,夢醒來,他的桑夏,仍是在茶山上遇到的那個彩虹姑娘。


    而他也還是那個陷於前生仇恨痛苦中的靈魂。因為與此時相比,那些過往種種,已經都算不得什麽了。


    曾經,他不知道危機在哪裏,為何命運突然在他麵前舉起了屠刀。


    此時,他知道了危機為何物,可是命運卻將屠刀握於他的手中。


    無論揮向哪一邊,這一刀必落無疑。


    而他,將自此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這個秘密之中的秘密,他已經無力化解了。唯有一試,才能證實那把刀,是不是真的被命運強塞在了自己手中。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掛在沙發扶手上空蕩蕩的雙手,就好像那裏正有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泛著寒光,照在他猙獰又狼狽的臉上。


    猙獰,是因為他已經在內心裏斷定自己的猜想。


    所以此時的他,隻覺得自己就是個劊子手。


    狼狽。能不狼狽嗎?他做不到知情而不為,卻又不知該如何為。


    桑夏,他已經放不開手了,不管如今的這個她是不是原來那個她,不管她是怎樣一種存在,他都不可能放開手了。


    芸芸眾生,他又豈是那種坐視不理呢。


    是的,他曾失望、失落,灰心地遠離塵世入林地休眠。


    可他真的冷漠嗎?不,當然不是的。他一點都不冷漠。他隻是累了,心中寒涼沒了氣力。可若世間有劫難他會當仁不讓站出來的。


    他必然不是這個世界的大能,也不是什麽英雄救世主,可是他會。會在人們需要他的時候,站出來。


    這個世界原本在他眼裏也沒多少美好,更提不上溫柔。


    可是因為她,他漸漸地也感受到了一些美好,絲絲暖意。


    海伊提的簡單執著、交警謝大安的敬業正義、查家二老的樸實熱情、蘇幕公司那些為了被人欺負的同事打抱不平的職員們…甚至連油滑的光頭陳、善研人心的胖子呂梁都有些可愛。


    他越來越能感受到陌生人友好的笑意,舉手之勞便得到的真誠道謝…


    一切的一切,已經在他自己都沒察覺之時,於心中生根萌芽了。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冷傲超然物外的公子扶蘇,兩千年的歲月裏隻有這半年間,他覺得自己是真正地活著,活得那樣踏實而有溫度,活得那樣有煙火氣。


    像一個,真正的人。不,他就是個真正的、生活於這個世俗間的人啊。


    也許他不太懂人情世故,不善於關懷備至,可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啊。


    沒有人需要他時,他獨自在角落裏看看山頭日升月落,數數那棵樟樹今天又掉了幾片葉子,與院子裏的螞蟻聊聊天。


    可當任何人需要他時,他會說,我在!


    芸芸眾生,眾生芸芸。在這熙攘的世間,大部分都是他所不認識、毫無交集的人。


    可是,當這些人的生命全都擺到眼前,讓他做抉擇之時,他被迫地被綁在了所有人的命運之輪上。再無回頭之路可走。


    在這輛命運的巨輪上,還有子夜、染兒、陳朦、平兒、駱賓…


    而且,若真如七千年前那場巨災一樣,那麽除卻人類之外,浩劫所能席卷的還有萬千秘族。


    北方的老狐狸,飛羽洛溪的玨翎、元慎…歸吾的族人、威爾王的族人…還有,他自己。


    所謂,大洗牌,便不可能獨留一塊空缺。


    若扶蘇不是扶蘇,而是別的任何一個人,或許會認為,橫豎浩劫所到之處,生靈塗炭,桑夏也不可能獨善其身。


    左右是個死,既然逃不過,還不如犧牲自己挽救蒼生。


    是啊。是這個道理啊。


    可是,他是扶蘇。


    他是她的扶蘇啊。她曾在奄奄一息中,在血流如注之時,心心念念喚著他,希翼他去救她。


    結果,他晚了。他沒能救到她。


    而如今,她以分身複活歸來,卻要被他推出去擋浩劫…


    他真的,做不到。


    如果他不是他,那麽一切似乎會好辦一些。


    他權且等著浩劫來臨,在大家一同毀滅之前,帶著她好好看看這個美好而溫柔的世界。


    畢竟,曾經的她,那樣深愛這個世界。


    如今的她,又對這個世界如此好奇。


    不論是她,還是‘她’,都還沒看夠這個世界的風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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