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嬌哎了一聲,見他人轉眼便從自家院子外的那條泥巴路上沒了,盯著那塊布看了一會,腦子裏忽然蹦出幾天前石寡婦過來串門子時的情景。


    當時石寡婦一邊幫她挑揀接下來播種要用的包穀種,一邊說道:“阿嬌啊,村裏人都在背後說你的閑話,嬸子我卻不信,聽見了還要罵她們幾句。別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嬸子我最清楚了。那些聽風就是雨的長舌婦們,以後個個都要拔舌頭的!”


    林嬌有些感動。又想起自己剛醒來那天,屋子裏人雖圍了不少,隻看熱鬧的多,真幫忙的,也就隻有她了。知道她人雖辣,說話也大嗓門,人卻十分熱心,剛要表示下謝意,石寡婦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林嬌最善察言觀色,立刻笑道:“嬸子還有什麽話,隻管說。”


    石寡婦停下手上的活,湊近了些,這才低聲說:“阿嬌,嬸子把你當自己人,也就不瞞你了。我家青山自小聰明,提起我兒子,十裏八鄉的哪個不知道,連書院的史院長對他也器重得很。那史院長,你也知道,祖上曾在朝中做過官,世代書香門第,是連朝廷都知道的大儒啊。我前次給青山送吃食和衣物過去的時候,院長夫人聽說我來了,竟親自招呼我請我吃茶,問了好些我家青山的事,又誇他前途好。夫人有個閨女,比我家青山小了幾歲,知書達理那就不用說了。我瞧夫人雖沒明說,我卻也聽出了幾分意思,必定是相中了我家青山……”


    石寡婦說話的時候,雖然盡量在掩飾心情,但說到最後,眉梢眼角的喜色是遮也遮不住。


    林嬌心想這是好事,正要恭喜幾句,卻見她忽然瞟了自己一眼,親熱地問:“阿嬌啊,嬸子這些年待你如何?”


    林嬌一怔,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問這個。自己到此雖不過半月,卻也從能武口中得知她常過來幫忙的。自然鄭重說,“嬸子對我自然是好,處處照應。”


    石寡婦笑了下,這才歎了口氣:“阿嬌啊,你男人從前替我家青山去打仗,一去就沒回。雖說有當年我家男人那事在先頭,隻也是天大的恩情。如今撇下你一人和能武怪可憐的,做人不能忘本,嬸子這才盡自己的力,能幫你幾分是幾分,這是在還恩。往後我家青山若是能出人頭地,嬸子自然也不會忘了你。咱們大夏國的寡婦也不是不能改嫁,你要是有這心思,跟嬸子說一聲,嬸子會悄悄幫你留意下有沒好人家。你年歲不大,樣貌又好,也不愁嫁不到合心的,隻那都是後話了。如今你既然還沒出楊家的門檻,平日言行就要越發注意,千萬別犯一時糊塗,害自己空想,也給旁人招來閑話……”


    林嬌記得石寡婦當時跟自己說這些的時候,眼睛一直在看著自己,有點試探的味道。當時還不大明白她說那些的用意,以為隻是想起與黃二皮有關的謠言在勸自己,隻是含含混混地應了幾句。現在聯想起片刻前石青山的一言一行,忽然醒悟了過來。


    難道是石青山對自己,哦,不是,是對春嬌日久生情,石寡婦知道了,這才故意在自己麵前說了那番話,意思是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忘本,更不能肖想不該得的東西,比如她兒子石青山?


    這年輕人喜歡春嬌,這一點林嬌覺察到了。她對這個今天才見到的年輕人第一印象不錯,但也僅此而已,卻不知道春嬌之前對他到底是何想法。


    石青山雖然比春嬌大,但按慣俗,卻應該稱呼她為“嫂子”,但是……想起石青山之前對自己的親昵稱呼和投過來的目光,憑女人的直覺,林嬌覺得沒那麽簡單。


    這個認知讓她大感不妙。


    她初來乍到,之前的春嬌在這個桃花村裏,人緣明顯混得也不好。現在唯一能給她搭把手說句話的,就是欠了楊家人情的石寡婦。石寡婦潑辣,眼裏揉不得沙子,與她處了幾次,林嬌早摸到了她的脾氣。且因為兒子石青山的緣故,她在村人眼中也有些分量,平日還算說得上話。隻是欠老楊家人情是一回事,她的寶貝兒子和老楊家的寡媳搭到一處去,這卻又是另一回事。石青山看起來前途一片光明,眼看又有門好親事,她這個做娘的,又怎麽會讓自己的兒子與春嬌這樣身份的女人纏到一處去敗了名聲?


    這樣想來,上一次應該是她趁了黃二皮鬧出的風波過來探自己口風的。要是坐實了她心中的疑慮,自己也就徹底得罪了這個村裏目前唯一還能幫自己的人。到時候要再出什麽事,自己可就真孤立無援了。


    分清利害,盡量把有用的人拉攏過來,遲早能派得上用場,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一條鬥爭法則。所以現在,她要想站住腳跟,就得巴結好這個石寡婦,徹底打消她的疑慮,讓她相信自己對她兒子沒有丁點的念頭。要不然萬一那個陳百天夫婦生事,自己連哭都沒地兒去了。


    早明白這一點就好了!


    林嬌有些後悔,悔不該剛才居然沒攔住石青山。他替自己挑水來回好幾趟,肯定落入了旁人眼中,說不定現在已經傳到了石寡婦耳朵裏了。她本來就有心病,這下隻怕心病更重。


    石青山留下的那塊布料,顏色是雨過天青的藍,雖不是綢地的,卻也是鄉下少見的細布。要是春嬌還在,看到他送的衣料,不知道會是什麽心情,反正現在在林嬌眼中,這就是塊燙手的山芋,越早拋掉越好。


    林嬌已經打定了主意。拿過布料回屋找了塊粗布把它包了起來,正要叫能武一道作陪去石寡婦家,突然聽見院子外有人在喊,放下布兜出去一看,是個麵生的鄉下妞,黑壯黑壯的,嘴唇有些厚,穿件洗得泛白到處是補丁的靛藍粗布褂子,一雙光腳踩地,看臉模還帶了些稚氣,也就十五六的樣子,個頭卻比林嬌高出一大截。林嬌知道她叫招娣,是族長楊太公家的粗使丫頭。


    “老楊家的,你家叔叔在我家老爺那裏,叫你過去。”


    招娣粗聲粗氣、幾乎是嚷著說完,翻了個白眼,扭頭就走。


    林嬌心中咯噔一跳。


    是禍躲不過。隻是沒想到,那對叔嬸這麽心急,這麽快就動手了。


    “嫂子,你別怕,我陪你去!”


    身後傳來能武的聲音。林嬌回頭,見他一隻手扶著門框摸了出來,眼睛圓睜。


    “放心嫂子有主意的。你去歇下,睡一覺也好。”


    林嬌牽著能武回屋,這才覺到他手心有些涼,想必是緊張所致。


    能武看不見自己這個嫂子,對她樣貌的記憶還停留在兩年前。自從娘沒了,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她了。他一向覺得這個嫂子溫柔和善,對自己好,卻也膽小的很,從前好幾次半夜醒來時,聽到隔壁屋的她一個人低聲抽泣的聲音。每逢這時候,他心裏就像壓了塊石頭,恨不得自己眼睛能看見,再快點早點。但是這段日子,他卻感覺到了自己這個嫂子自從投河被救醒後,身上仿佛發生了一些不一樣的變化。


    比如說走路,從前他聽習慣的腳步聲落地很輕,帶了些小心翼翼,現在卻重了,從腳步聲來想象她現在走路的樣子,應該是抬頭挺胸,而且步伐挺快的。還有她說話的方式。從前她時常會下意識地歎息一聲,他聽得最多的就是“怎麽辦”,但是現在,半個月了,他一次也沒聽到那三個字從她嘴裏冒出來。與自己說話時,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帶了商量或問詢的口吻,而是各種直截了當的指令。


    他自從眼睛看不見後,聽覺便敏銳了起來。他知道自己的感覺肯定沒錯。這讓他有點高興。說實話,從前的嫂子待他好是好,卻總讓他感覺到沒有主心骨,有時睡不著覺,心中就會有恐懼,是那種不知道明天到底會怎樣的恐懼。但是現在,投河後醒來的嫂子,讓他產生了一種找到依靠的安心。


    他喜歡現在的這個嫂子,並且在心裏期盼她能一直能這樣下去。所以剛才在屋裏,一聽到招娣的嗓門,心就懸了起來,知道那件他和嫂子之前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他怕她又變成原來那個膽小的樣子,所以立刻摸著牆到了門口,告訴她自己願意陪著她去。現在聽到她的聲音,他懸著的心終於稍稍放下了些。


    她還是他期盼中的那個嫂子,並沒被這事嚇得打回原形。


    “嫂子,我要跟你。我不要跟我叔叔一家!”


    能武還是有些擔心,抬頭看著林嬌,又說道。


    林嬌望著能武的眼睛說:“阿武,隻要我在這裏一天,就不會丟下你不管。”


    ***


    族長楊太公在全村輩分最高,家裏三十幾畝的水地,旱坡地四五十畝,算是方圓幾個村裏地最多的地主了。房子是座祖上傳下來的三進四方圍宅,大門是砌了青磚的黑漆門,門口蹲了兩隻石獅子,門上還安了兩個鐵鋪首,這樣一來,一下就和村裏其它的房子區別了開來,頗有些器宇軒昂的氣派。


    林嬌跟著招娣從偏門進往議事堂而去。來的路上,她曾試著引招娣說話,想探聽下那邊的情況到底怎樣。隻她嘴巴很緊,又或者是不屑和林嬌說話,始終一語不發,隻顧甩開大腳丫子走得飛快。林嬌感覺到了這小妞對自己的不善,也不知道從前的春嬌到底怎麽得罪過她,曉得打聽不到什麽,便也閉了嘴。


    “進去吧!”


    招娣在步階前停了腳步,朝裏麵呶了下嘴,目光裏帶了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


    林嬌深吸口氣,定了下心神,步上台階邁進了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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