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百天眼尖,楊敬軒的不快神情不過一掠而過,卻也被他抓到,以為是自己剛才那一番話沒戳中準星,他要是等會兒說個不字,自己的算盤打得飛上了天也白搭。頓了下,一邊留意他神色,一邊試探著說:“敬軒兄弟,我的意思呢是這樣。這女人既然不守婦道,留著遲早是要出事的,不如打發了她出門。能武呢,就由我看養。我家雖不寬坦,隻我娃子要是吃幹的,他絕不會吃稀。我一定會把他養大成人,給他娶了媳婦生下娃,也算對得住我那死去的哥哥和嫂子……”


    “百天是能武的親叔叔,還能糟踐了他不成?我瞧著行。”


    一直閉著眼睛的楊太公突然插了一句,邊上的幾個老者紛紛點頭稱是。


    楊敬軒想了下。


    要是今天湊巧沒這事,他還真以為那女人老實本分,遇到這樣的事,必定會慎重處置。現在,他已經斷定她確實應該就像村人所傳的那樣,不是什麽守婦道的好女人,想來更不會真心善待能武。與其讓她以後鬧出醜事玷侮了老楊家和祖宗的顏麵,甚至禍害眼睛看不見的能武,倒不如趁早把禍根給斷了。楊百天是能武的親叔,目前看來,寄養在他那兒也是唯一的去處了,往後自己再多上點心。


    “也好,就這樣。”


    他點了下頭。


    楊百天驚訝於他毫無猶豫的首肯,錯愕了下,急忙連連稱謝,又朝楊太公和開腔讚同的人作揖不停,心裏湧出了一股甘泉噴湧般的快活,那是多年心願終於得償的快活。


    這大夏朝的農田,祖輩兒的時候,朝廷納了一個農官的諫,令各地派員下來,按照土地肥瘦水旱等條件,勘分成甲乙丙丁四等,按等級課稅納糧。當年分家時,大房占優,分了三畝緊挨著河川的甲等水田,自己卻不過得了一畝二分的零頭,外加五畝丁等的旱地。自己那一畝二分的田被大房連成大片的三畝給擠壓在犄角旮旯裏,顯得那麽可憐巴巴。以前也不過是暗地裏覺著老頭偏心,和自家婆娘窩在土炕上牢騷幾句而已,後來等長房的男人前後沒掉,到了這兩年,連那個嫂子也去了,一房的人就隻剩下個啥也不懂的鋸嘴葫蘆童養媳春嬌和眼睛壞了的能武,他的那點小心思就像燎了星火的秋原,再也壓不下了。他盤算得美:傍河的甲等田,一年種兩季,隻要不是老天絕人,種啥都能收,不像自己那幾畝坡旱地,費工費料地一季夏糧也未必保收。自己隻要把能武接過來,他家那三畝地就歸自己了。這個侄兒自小就秀氣得像女娃,性子一點也不擰巴,加上眼睛看不見,以後搓圓摁扁地還不是自己說了算?而且從兩年前開始,他們家就每月去縣衙裏領那全村獨份的三百撫恤錢。三百錢雖然不多,但折合也有三鬥糧,稀著吃也不會餓死人,隻不過以前都砸在看郎中這個無底洞裏去了。接了能武,這三百錢自然也就歸自己,算起來能武這張嘴根本用不著自家養。且在外人看來,自己還落個好名聲。這樣的買賣,打著燈籠也難尋。


    楊百天在心裏膨脹發酵了許久的念頭到了上個月,終於忍不住破胸而出。他的婆娘胡蘭花腦瓜子不算頂好,但天生的狡獪卻無師自通。趴在他耳朵邊咬了一陣,楊百天心領神會,暗地裏去找了黃二皮,數二十個銅板過去,黃二皮便把胸脯子拍得呱呱響,包在兄弟身上了。


    黃二皮是村裏有名的懶骨頭,家裏窮得叮當響。整天揣著手東家遊西家蕩的,趁人不注意便順一個包穀抓一把豌豆,被人罵也不當回事。自家那幾畝旱坡地從前還有媳婦一人扒拉著,後來媳婦丟下兒子不見了,據說是和個貨郎跑了。黃二皮罵天罵地了一陣,照樣混日子,那幾畝地裏的馬鞭草長得比包穀穗都要高。有個這樣的老子,如今才七八歲的兒子也跟隻皮猴似的,肚子餓了家裏翻不到吃的,就去旁人地裏掰包穀挖地瓜,很是討人嫌。這黃二皮早就對春嬌動過念頭,以前也故意和她走路對麵碰幾回,奈何春嬌白天走路不抬頭,晚上天沒黑就栓院門,實在是無處下手,這才歇了念頭。現在有人出錢,自然一口應了下來,這才有了之前春嬌跳河的事。而楊百天也終於有了足夠的理由到楊太公麵前提這事。


    楊百天勉強壓下雀躍的心情,謝完了一圈,裝作心情沉痛地歎氣:“唉,我這個侄媳婦,不是咱容不下她,是她自個兒壞了咱們桃花村千百年來的規矩。太公,敬軒兄弟,你們看啥時把這個事兒跟族人們說?”


    楊太公一頓拐杖,威嚴地說:“既然定了,自然是越快越妥。明天就把族人都喚到祠堂大場裏當眾宣布,立刻趕她走!”


    楊太公的決定得到楊百天和另幾人的絕對讚同,隻有楊敬軒說:“太公,那女人也算咎由自取,隻畢竟在老楊家也待了不少年頭,族規以仁義當頭,我的意思是從宗祠公糧裏出一石糧,她回了娘家也有個緩衝,免得把人逼上絕路。”


    楊敬軒話音剛落,座上的幾個老者麵麵相覷,楊太公神色不悅。楊百天頓腳道:“那女人回了娘家哪裏還熬得住?還不是掉頭改嫁!給這麽多糧……”忽然發現這裏這麽多人,隻有自己在說話,忙住了口。


    楊太公終於顫巍巍勉強開口:“大河啊,按說這婦人失德那是首惡,真被抓了現行浸豬籠,天王老子也管不著。隻你既然這麽提了,咱們桃花村族規也確實有條仁義,給些糧也不是不行。隻是前頭幾年,天災就沒斷過,宗祠公田就隻積了那麽點糧,今年收成咋樣也沒定數,萬一老天爺還不開眼,全村上千號人都指著那點公糧呢……”見楊敬軒還是那樣望著自己,終於一頓拐杖咬牙道,“既然這麽提了,就給她五鬥糧,咱們也算是仁至義盡。”


    眾人紛紛讚同,楊敬軒微微一笑,算是應了。


    楊太公始終心疼那五鬥糧,想了下,再次發話:“趁了人都在,把那林氏叫來。須得讓她曉得自己到底犯了哪一出!免得明日不知好歹鬧將起來尋死覓活的,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叫別村知道了以為咱們為難一個寡婦!”


    楊太公的英明決定得到楊百天和另幾位長者的一致讚同。太公便命招娣速速去□□嬌過來。


    楊敬軒這趟回來,本來是有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事想與楊太公商議。隻是現在看起來大不方便開口,等這事過去了再說也不遲。關於老楊家的這個兒媳婦,既然最後這麽定了,也沒自己什麽事了。他對板著臉教訓一個女人沒什麽興趣。而且老實說,等下看到這個女人,難免就又會叫他想起之前的那一幕,實在有些膈應。他正要起身,腳剛抬起,眼尖的楊百天再次陪著笑臉阻攔了他:“敬軒兄弟,可別著急走啊。坐,坐,等你和太公一道,壓服了那女人再走也不遲。”——林嬌還沒被出門,在他嘴裏就已經由“侄媳婦”迅速地變成了含著各種未確定意味的“那女人”。


    另幾個老者也紛紛出言挽留。仿佛沒他鎮著,那個惹得全村漢子忍不住要多看兩眼,全村女人背後裏咬牙切齒的沉默的青春妙齡小寡婦等下會變身妖精,攪渾這間全村最氣派的上房裏的莊嚴空氣。


    楊敬軒猶豫了下,最後決定還是從眾。原因很簡單,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想避開那女人一雙眼注視的念頭是非常荒謬而錯誤的。論輩分,他是能武的叔,現在他這個長輩在為能武的利益說話做事,一切都是正當而問心無愧的。應當心虛反省的,是老楊家那個不本分的女人。


    他這樣想著,終於徹底消除了自今天遇見那女人後便一直縈纏著他的那絲不自在,從裏到外變得坦然而嚴肅,就跟他平時一模一樣了。


    ***


    雖然是上房的明間,但從大太陽下麵跨進這間窗欞上糊了厚厚幾層綿紙的屋子,林嬌進去的時候,眼睛一時還是有些不適光線,微微眯了下眼,才看清裏麵的架勢。


    第一個跳進視線的是對麵正中間正襟危坐的花白胡須幹瘦老頭,長長的一對吊梢眉,無時不刻顯得他相貌嚴厲,一定是族長楊太公了。隻是此刻他雙手交疊搭拄在一根被摸得錚亮的黃楊木拐上,半眯著眼,臉色青白,看起來元氣不是很足的樣子。接著,林嬌的眼睛就自動跳過了另幾個人,直接落到了靠楊太公邊上坐的那個男人。


    林嬌沒想到竟會在這裏再次遇到他。實在是他坐那裏,看起來和別人太不一樣,所以不由自由地又多打量了兩眼。


    一身眼熟的藍灰色半舊粗布袍服,兩隻大手骨節分明,五指微曲,此刻筆直地搭放在分開的兩邊膝蓋上。即便是坐著,肩背也挺直,目光裏透出一種沉靜,卻又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一旦需要,他就會立刻變得豪狠而不留情。


    林嬌前世裏就善於看人。今天的第一眼印象純屬意外不作數,現在用她的一雙眼睛掃了下,就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比起之前那個泛泛的印象,現在這個穿上了衣服、麵無表情正襟危坐、看起來一下老成了不少的男人,才是他平時的真實狀態吧?而且,他應該是個非常固執的人。這一點,從他抿起時習慣微微下垂的兩邊嘴角弧度可以看出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村裏有隻白骨精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清歌一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清歌一片並收藏村裏有隻白骨精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