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嬌坐牛車被劉大同送進縣城,見路上經過的村莊也有水淹,卻沒坡那邊淹得厲害,到縣城時,水也就沒過腳脖,深的不過到大腿處。看了個專治跌打的郎中,傷腿重新被處理一番,開了幾服藥,說休養個十來天就會痊愈。劉大同照著楊敬軒的話又將林嬌送到了楊氏那裏。她家也進了水,正在收拾著院子,聽明來意,急忙將林嬌接了進去,沒一會兒便安頓好了。


    林嬌在楊氏家裏住下來,被伺候得無微不至,兩個小娃娃有事沒事便來找她玩。楊氏的男人名叫孫平傑,她也見過一回,精明裏透出了絲書卷氣,人也很好。以前是跟了當私塾先生的爹念書的,後來考了幾次沒中,他也不是一味酸腐的人,便歇了心思幹脆帶著楊氏搬到了縣城裏做生意,把山中收來的貨販給經過的馬幫騾隊,幾年下來,家道漸漸殷實,一直至今。


    縣城裏的水兩三天後便退盡了。這樣白吃白喝還要人伺候,林嬌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而且記掛家裏,過了幾天能慢慢走路了,便說要告辭離去,楊氏挽留道:“我哥哥昨天來過,說村裏水剛退去,還亂得很。再說你腿還沒全好,再多住幾天。”


    林嬌一怔。她落腳到楊氏這裏的第二天,便聽大毛說舅舅來了,隻很快便又走了,二人自然沒碰麵。沒想到昨天他又來過,隻不過若非楊氏這樣提了一句,自己還是壓根也不知道。


    林嬌經不住楊氏挽留又多住了兩天,到大水後的第七天,因她的堅持,楊氏隻好叫自家男人在挽了車送她回去。到了半月坡看下去,滿目的破敗瘡痍景象。不少房屋塌牆斷壁,村道上堆滿沉積的黃泥,到處是大水衝刷過後留下的痕跡。田地裏的水已褪去,路麵也基本幹了,原本正當熟的麥子卻因了連日泡水爛根,大片癱伏在地掉穗爛葉,農人躬身在田地裏收拾殘局,隻希望還能盡量挽回些收成。


    孫平傑將林嬌送到,水也沒喝一口就匆匆離去。能武正坐在院子裏的石磨上默默編著個雞籠,邊上兩隻小母雞有一下沒一下地啄著地兒。聽到外麵響動和林嬌的聲音,驚喜抬頭,一下便衝到了林嬌麵前:“嫂子,真的是你回來了?你沒事吧?”


    林嬌怕他摔倒,急忙扶住。見他一張小臉上滿是興奮和關切,心裏湧過一陣暖意,應了聲是,扶著能武進了院。見雞窩沒了,牆頭上留著一道高過她頂的水線痕跡,地上卻幹幹淨淨不見黃泥,一麵院牆明顯是新築的,便問了一句。


    能武說:“我前幾日都住在石家嬸子那裏的,青山哥也回來住了一天,就被嬸子催著回了書院。我剛昨天回家。咱家的院牆塌了,是敬軒叔幫著修好的,咱家的糧被水衝沒了,也是敬軒叔拿了袋糧過來,和嫂子你的錢罐子放一處,就在屋裏。”


    林嬌哦了一聲,想了下,問道:“他還在村裏嗎?”


    能武點頭說:“在。縣衙裏前幾天就派了郎中下來,在敬軒叔家的院裏熬藥,怕傳瘟病,叫大家每天早晚必須都要過去喝一碗。說是李大人的意思,誰不去就要打板子。”


    大水過後須防瘟疫,古代醫書中早有記載,隻是官府少有真正上心去做而已。林嬌沒想到這裏竟早有準備了。看來那位姓李的縣官倒確實是個有見識的人物,傳言說他從前做過朝中大官什麽的,可能並非虛言,隻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兒給禿擼到這地方來當個七品縣令了。


    “阿武,到喝藥的時候,扶我一塊去!”


    林嬌慢悠悠地說。


    ***


    到了傍晚,林嬌拿了自家的一個碗,被能武扶著朝村北熬藥的楊敬軒家慢慢走去。路上碰見一些村人,大概也是要去喝藥的。看見林嬌的時候,林嬌明顯感覺到他們的態度和以前迥然不同,有幾個女人甚至還跟她打了招呼。路過楊太公宅子前時,見大門緊閉掛著挽幛,原來的兩個石獅子隻剩一個,被水衝得歪在地上也沒人去扶正,邊上冷冷清清的,路過的人不是斜眼就是狠狠吐一口吐沫,林嬌不解,問了聲能武,才知道原來楊太公在前幾年收管公田糧倉的時候,每畝暗中抽了三成偷偷歸己,年年如此。如今他家糧倉被一場大水夷為平地,公倉檢點存糧的時候,事情又被捅了出來,連喪事也不敢開了大門辦。


    快到村北那座大房子前,老遠就聞到了一股衝天的藥味兒,走得近了些,見原來的大門沒了,邊上被水衝垮的一段院牆徹底被鏟平供進出,闊大的院子中間架著兩口大鍋,幾個人正忙著燒火熬藥。林嬌四處張望了下,見楊敬軒被七八個村人圍住,不知道在說什麽事情,遠遠望去神色有些凝重。他並未注意到林嬌,林嬌卻盯了他好幾眼。大約這些天一直疲於奔命,人瞧著仿似黑瘦了些。


    來了的村人很快便依次排隊到大鐵鍋前領藥汁喝,輪到林嬌和能武時,後頭石寡婦發現了她,立刻扒開人群擠了過來大聲嚷道:“阿嬌,你什麽時候回來了?說你腿傷了?那還自己跑來幹什麽?跟我說一聲我幫你送去就是!”


    石寡婦嗓門很大,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很快有個平日和石寡婦關係不錯的女人接道:“別說阿嬌了,就是嫂子你也不用來的。這水是退了,可裏裏外外的事兒更多。要不是你兩個,咱們現在也不知成啥樣了。明天我給你倆把藥汁帶去就是!”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石寡婦神色愉快,卻謙虛擺手道:“哪裏哪裏,都鄉裏鄉親的,哪能見死不救。應該的,應該的。”


    林嬌沒注意石寡婦和別人說話,眼睛隻望向不遠處的楊敬軒。見他果然側頭,一眼看到了自己,目光中難掩訝色,心中忽然小小地自得,朝他抿嘴微微一笑,接過藥碗遞給能武,便到邊上想等藥汁稍涼再喝。


    過來喝藥的村人越來越多,楊敬軒身邊也一直有人。林嬌見他時不時地在與人說話的間隙裏朝自己這裏看一眼,但每次與她目光相遇,卻又匆匆轉開。想起他前幾天明明去過兩趟他妹子家,對自己卻是避而不見,剛才朝他笑的時候他也沒什麽反應,心裏忽然有點小小的不痛快。藥喝完了也不走,看見角落裏有張空凳子在,幹脆扶了能武一道過去坐下。什麽事兒也不幹,就盯著他看。


    楊敬軒早看見她端端正正坐在牆角邊繃著張臉盯自己,他走到哪她就盯到哪。一開始還沒什麽,漸漸地渾身不自在起來,跟人說話時幾次差點都錯了話頭,弄得對麵的老者以為他是連日奔忙過於疲勞才精神恍惚,說:“大河,事情既然商量得差不多了,明天宣也不遲。你先去歇會也好。你也不是鐵打的,這幾天夠累了。”


    楊敬軒忙收回與林嬌對視的視線,說:“我不累。村人口糧的事要緊。剛就好幾個人過來問了,早點說了好,免得人心惶惶。”


    三叔與邊上幾個族人對視一眼,便轉身朝村人們大聲說道:“我瞧大家夥人來了不少,擇日不如撞日。就趁這點兒把大家夥關心的事說道說道。沒來的人都去叫下。阿旺,去敲鑼!”


    “三叔,鑼柄兒被水衝跑了,就剩個光腚鑼,怎麽敲?”


    阿旺實心眼,老老實實地問,被三叔罵了一句:“你不會拿根木條樹枝的用布裹下?”


    阿旺哎了一聲,急忙跑掉。沒一會兒,當當的鑼聲便響了起來。三叔見人差不多齊了,叫人都安靜下來,說:“大家,今把人都聚齊了,是有重要的事兒要說。老天爺不開眼,趕在這時候來了場大災,咱們夏糧是保不住了,好在老祖宗有遠見,把咱村的公田糧倉築在坡地上了,僥幸逃過一劫。公糧備著就是以防萬一,如今不得已,隻好開倉放糧,每家按人頭發放。男口一人四鬥,女口減半……”見下麵村人紛紛議論,又說,“我曉得你們的意思,是嫌不夠,怕挨不到下個收成。隻是如今也沒辦法,統共就那麽點公糧,大家夥勒緊肚皮湊合下,趁早補種田地才是正事!”


    三叔話說完,下麵的村人便戳著楊太公家的方向罵聲一片,罵完了又無奈歎氣。


    三叔等嘈雜聲靜了些,又說:“這回水災,咱們村雖也有人不幸遇難,隻也算祖宗保佑,比起別村那不知道要好多少。如今粗粗統算了下,死了十五口人,都上報給官府了。除了黃二皮有個娃丟下,餘者大多是上了歲數的。縣裏的仵作過來看了屍,說別人都是水淹,隻黃二皮後腦勺破了個洞,瞧著像是被人砸的。黃二皮平時偷雞摸狗得罪了不少人,這一時也查不出是誰幹的。我跟大河商量了下,這事先就這麽揭過,如今要緊的是安頓好他丟下的娃,就讓娃的表叔接了去養,田地公糧也都一並帶過去,他表叔也願意了,叫大家夥知道下。”


    林嬌聽到黃二皮竟真淹死了,下意識地便偷看了眼楊敬軒,正巧撞到他視線,總覺得他好像知道些什麽似的,這回輪到她心虛了,趕緊裝作沒事人一樣地扭開了頭去。


    三叔又講了下過後重建祠堂和明天開始放糧後,事兒就算說完了。見楊敬軒點了下頭,正要宣布解散,下麵忽然有人嚷道:“三叔,楊太公那是天看不過去才收了的,他自個兒倒黴。可咱們村不能沒個帶頭的族長。以前這族長本就該是楊大人當的,如今正是名正言順。咱們都要楊大人當,大家說是不是?”立刻讚同聲一片。


    三叔和另幾個人對視一眼,無奈說:“大家夥的心思就是我們幾個的心思。也跟大河提過這事,隻他自個兒就是不肯鬆口應下,這才沒奈何的。”


    村人聽聞,紛紛朝楊敬軒蜂擁圍了過去勸說不已。林嬌忍不住也扶著能武站了起來,踮著腳尖望向人堆裏的楊敬軒,見他沉吟片刻,忽然朝自己這裏看了過來,心微微一跳,卻沒避開視線。


    楊敬軒望了林嬌一眼,見她盯著自己,眼睛一眨不眨,猶豫片刻,終於說道:“承大家的情。大家既然看得起我,這樣困難時刻,我自然不敢推脫,願意暫時代領這位子,日後有合適之人,我再讓位退賢。”


    村人紛紛歡呼鼓掌,林嬌見大勢已定,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感覺,微微籲了口氣,也不想再留下來了,正想和能武一道離開,又見春杏的婆婆從後麵擠了上來到楊敬軒麵前說:“楊兄弟,你當了族長正好,正有個事要你做主。我那個傷風敗德的兒媳婦,本來是要沉塘的,如今卻還好好地躲屋子裏一個人把門閉死,我拍爛了手也拍不開門。趕緊照了先前的定議把她辦了,要不然我楊家的祖宗臉麵都沒地方放!”


    四周一下都安靜了下來,林嬌也停住了腳步。


    楊敬軒說:“既然大家叫我主事,我便說下我的意思。不止是我的意思,也是縣裏李大人的意思。你兒媳婦的事兒,確實犯了族規。隻是現在剛逢大災,再興師動眾把個女人沉塘,有不合時宜之嫌,這是一;失夫女子矢誌不嫁為夫守節,應全然出於本心。朝廷為這樣的女子頒建牌坊,本意也是肯定她們的貞潔品性,而不是強迫天下所有女子效仿,這是二。你兒媳婦既然無心守節,出具休書準其另嫁就是。隻是她不該未出門先犯通奸,按我大夏律例,等生下孩子後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楊老婆子不滿道:“楊兄弟,這就不對了。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奸夫□□?族規明寫著呢,要沉塘的,這樣亂了規矩人心不服。且我就這麽放了她,家裏豈不是白白損了個勞力?”


    楊敬軒微微一笑,說:“當年族規這樣定下,並不是要斷送人命,而是令行禁止。你兒媳婦雖錯在先,隻她今日得此結果,也算警醒後來之人了。我問過你兒媳的意思,不妨折中一下。你休了你兒媳,她願給你十兩銀子作日後的奉養,你可接受?”


    楊老婆子還在低頭尋思,她身後的另個兒媳便急忙推她,高聲說:“楊大人說得極對,弄出人命也不吉利。”


    楊老婆子終是抵不住那十兩銀子,頓腳道:“那我老婆子就當積了趟陰德,饒了這賤婦。隻是話先說清,錢沒到手,我絕不會放人!”


    楊敬軒說:“依你。”


    眾鄉人見事情這樣解決了,紛紛議論。林嬌也鬆了口氣,春杏算是徹底保住了。這十兩銀子,估計那個羅虎也是願意出的。


    現在是真沒事了。林嬌最後看了一眼楊敬軒,見他身邊還是圍了人,便扭頭扶著能武離開,沒走兩步,聽見身邊一個婦人對著另個說道:“我聽說三叔婆正張羅著給楊大人說個媳婦兒,就是她自個兒外甥女的女兒。水靈勁兒就別提了,光那一手針線活,十裏八鄉就沒人比得上。前些時候三叔破還特意進城去找過楊大人他妹子說這事,他妹子高興得跟啥似的,說隻管張羅呢……”


    ***


    林嬌中途特意拐到自家的那幾畝田邊,見原本正該吸引勞力的田地裏冷冷清清,隻剩一片夕陽照著滿地倒下腐爛的麥穗。揪了幾穗下來一捏,原本飽滿硬實的麥粒現在軟塌塌地陷了進去,心中不禁惆悵。


    夏收泡湯了。現在她就指望著羅虎那的橫財了。估摸著他應該也快要回,她已經打定主意,過幾天腿腳再利索些就隔天進城去等人。


    “阿武,我抓了幾條魚,要不要去喂下馬。”


    身後忽然有人說話,林嬌回頭,見是楊敬軒牽了馬立在哪裏。


    能武對這能吃魚的馬是聞名已久,聽出是楊敬軒的聲音,立刻高高興興地應了下來。楊敬軒把他帶到悠然站在小路上的草炮身邊,教他用魚喂馬,見他很快上手,拍了下老馬的頭,便朝林嬌走了過去。


    林嬌站在田壟上,見他背對夕陽朝自己走來,忽然感到微微緊張,等他到了跟前幾步之外剛站定,便皮笑肉不笑地說:“恭喜你成族長啦,以後可別忘了多關照下阿武。”


    楊敬軒第一眼見她對著自己在笑,再一眼又覺得有點不對勁,仿佛帶了點不痛快。想不出她為什麽不痛快,回頭看了下正摸著草炮耳朵的能武,終於問道:“你的腿不是還沒好嗎?為什麽不多歇幾天?”


    林嬌笑著說:“我腿又沒斷,已經差不多好了。謝謝姑,她人可真好。”


    楊敬軒哦一聲,沉默了。


    他剛開始乍看到過來領藥的林嬌時,覺得有很多話想說,現在撇開了人終於在這裏找到她,看著對麵夕陽裏站著的這個笑得如花的女人,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頓了片刻,說:“天快黑了,你們早點回去吧。”


    林嬌嗯了一聲,叫了能武過來,朝楊敬軒點了下頭,便轉身慢慢回去。


    ***


    再過幾天,林嬌聽到了個消息,就在昨晚,春杏她娘家人過來了,給了婆家十兩銀子,趁夜就把人帶走了。這消息對旁人來說不過是多了段閑談的話資,對林嬌來說卻不啻是個天大的好消息——春杏的娘家也很窮,而且同樣受了水災,現在無論如何也拿不出十兩銀子去換女兒,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羅虎回來了,錢是他出的!


    第二天一大早,林嬌就搭了輛進城的牛車趕到了城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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