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尹的要求很怪,但又無可厚非。</p>


    按照一般情況,醫生默認切下的組織被病人丟棄,所以這塊被切下的乳腺和肌肉會被送入樓上實驗室,用石炭酸浸泡防腐成為展示標本。</p>


    第一塊乳腺癌根治術所切下的組織標本,還是法國伯爵夫人的,想想就讓人興奮。</p>


    可當卡米尹要求取回自用時,在場所有人都沒可能回絕。畢竟那是從他老婆身上切下的東西,現在也沒有術前簽字做醫院授權處理,再加上對方是法國貴族,都開口了,他們肯定得歸還。</p>


    至於最後是否真的會被做成書皮,早已不是重點,瓦特曼隻能拱手讓出這塊“價值連城”的標本材料。</p>


    “伯爵夫人的乳腺和肌肉組織就放在樓上的實驗室。”貝格特是這兒最年輕的本地醫生,自然擔負起了帶路的職責,“卡米尹伯爵,請跟我來。”</p>


    卡米尹原本對這件事還沒太大把握,見一眾醫生都沒有拒絕,這才鬆了口氣:“對了,我對製做皮革不是很懂,能不能教教我?”</p>


    “其實就和普通製革差不多,你可以請教那些製革師傅。”</p>


    “哦,謝謝。”</p>


    送走卡米尹,腫瘤切片鏡檢仍在如火如荼地展開,不論是對瓦特曼還是尹格納茨,這台手術遠沒有結束。</p>


    從切下的腫物形態來看,邊界模湖不清,沒有發現明顯的包膜,呈現明顯的浸潤性生長。腫瘤的發現一直伴隨著整個人類發展曆史,就算不做病理鏡檢,在場所有人在看到這個形態後就知道一定是腫瘤。</p>


    但鏡檢依然有它的必要性。</p>


    並不是為了明確腫瘤診斷,而是明確卡維之前說的腫瘤和淋巴結的關係麽,同時也為了明確切下的腋窩組織中有沒有腫瘤。</p>


    “檢查還要等一段時間。”尹格納茨看著剛浸入二甲苯透明劑的組織,說道,“你做了兩小時的手術,還是先坐一會兒吧。”</p>


    “我沒事。”</p>


    尹格納茨這才看向自己的父親:“我看你剛才都快撐不住了。”</p>


    “哪兒有的事情,現在才三點多,我感覺挺好。”瓦特曼身子靠在書桌邊,看上去一點都沒有疲累的樣子,“就算再做兩台手術也沒問題。”</p>


    “好吧。”</p>


    尹格納茨趁著切片標本製作間隙,又拿起了剛才的前哨淋巴結組織切片,放入顯微鏡下觀看了起來:“卡維給的染色劑還挺好用的,不比那個尹紅差。”</p>


    瓦特曼則回頭看向窗外,遠處大門口人頭攢動,第一批離開外科學院的醫生們撞上了等候許久的記者:“一台手術竟然引來了那麽多人,恐怕預熱的文章都能上今晚晚報的頭條......”</p>


    這時門外傳來了人聲:“誰讓整台手術的對象、技術和完成度都遠超平時呢。”</p>


    “瓦雷拉?你怎麽來了?”瓦特曼回頭看了眼“老朋友”,沒等他提問就說道,“手術很成功,我們有70%的把握遏製住伯爵夫人的腫瘤複發。如果不出意外,三個月後就能做二次重塑。好了,你可以回去寫稿了。”</p>


    瓦雷拉:???</p>


    “嗯?”見他很驚訝,瓦特曼也跟著驚訝了起來,“難道你不是來采訪的?”</p>


    “我當然是來采訪的。”</p>


    “所以我把能講的都講了。”</p>


    瓦雷拉看了眼已經淪為病理檢查員的尹格納茨,拉了把椅子坐下,然後掏出筆記,說道:“這些問題沒有問的必要,我知道手術肯定能成功。”</p>


    “那你要問什麽?”</p>


    “聽說手術用了全新的方法?”</p>


    “根治術,切掉了胸大、小肌。”</p>


    瓦雷拉愣了愣,馬上皺起了眉頭。</p>


    他沒想到保守的奧地利外科這次竟然會如此激進,腦海裏瞬間灌滿了各式問題:“你們覺得腫瘤會侵犯入肌肉?”</p>


    在外科界工作那麽多年,瓦特曼早就熟悉了他的提問方式,這明顯就是在下套,然後一步步找出主刀醫生手術中的漏洞。他可不像自己兒子,對這種充滿侵略性的問題向來都是硬剛:“當然。”</p>


    瓦雷拉在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個字,繼續問道:“沒了胸大肌和胸小肌,上臂功能怎麽辦?”</p>


    “影響不大,伯爵夫人又不需要工作。”</p>


    “可那畢竟是兩大塊肌肉啊,是不是過於......”</p>


    “不草率!”瓦特曼把他的話憋了回去,“這兒是外科學院,不是你的湖畔劇場,有些沒必要的問題就別問了。”</p>


    瓦雷拉點點頭:“好吧,那我換一個問題。”</p>


    “請講。”</p>


    “聽說手術還切掉了腋窩組織?”</p>


    “因為我們通過染色示蹤判斷伯爵夫人的腫瘤已經有了轉移。”</p>


    “染色示蹤?”</p>


    “就是一種手術中病理切片檢查是否有腫瘤浸潤的全新技術。”</p>


    瓦雷拉手裏的筆難得停了下來,需要好好理一理思緒,因為現在他就像一個成績不錯的中學生忽然接觸到了大學知識一樣,麵臨的是學曆和學習斷層。</p>


    病理切片還能理解,可染色示蹤是個什麽東西?</p>


    因為沒有在現場觀看手術,他很難理解這個技術的具體作用:“院長,您能不能和我介紹一下這個新技術?”</p>


    語氣和稱謂都變得莊重許多,可瓦特曼並不吃他這一套:“不好意思,對於這方麵我了解的也不多。這是卡維醫生研究後想出的辦法,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可以去找他。”</p>


    “可您就在現場啊。”</p>


    “我隻管手術,那麽短的時間去學這種新技術。”</p>


    尹格納茨之所以能站上奧地利的外科頂點,無非靠的是純熟的技術。但這並不意味著瓦特曼就落了下風,在真正關心外科手術的人眼中,外科學院院長的身份可要比尹格納茨的副院長重得多。</p>


    嘲諷瓦特曼對新技術沒興趣?</p>


    可他在做的就是全新的手術術式,況且對方已經是年入六旬的老頭了,太過苛刻實在不妥。</p>


    難道去嘲諷奧地利外科隻有瓦特曼一人?</p>


    那就更不可能了,因為最年輕的外科醫生卡維就在手術台上。前有剖宮產,後有乳腺癌根治,中間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腹腔手術。加這個不知什麽用處的染色示蹤,說外科無人簡直就是笑話。</p>


    現在的外科手術逐漸拋棄了計時,也失去了病人的慘叫和觀眾席上的熱烈討論。如果是卡維的主刀手術,觀眾甚至還得戴上那些可笑的口罩,手術時間越來越長,過程卻越來越無聊,報道失去了原來的銷量。</p>


    事實上,自從剖宮產之後,所報道的手術越來越專業,也越來越脫離民眾追求刺激的口味。</p>


    作為資深外科記者,瓦雷拉隻能像自己的編輯那樣靠一些吐槽點抓人眼球,以維持銷量。可現在快速掃過兩個方案,似乎都行不通,這台手術也許是做得太完美,他竟然找不到值得吐槽的角度。</p>


    “那我能看看手術切口麽?”</p>


    瓦特曼在胸前劃了個大致的區域:“從腋窩前方到肋弓內側,大概這樣。”</p>


    “那麽大的缺口?”瓦雷拉缺乏肩胸處的局部解剖知識,馬上問道,“手術創傷那麽大,術中出血一定很多吧。”</p>


    “沒有損傷大血管,出血不超過100ml。”</p>


    “別開玩笑了,院長,手術既然成功了,這種小事還有什麽可隱瞞的......”</p>


    “你不可能不知道卡維和達米爾岡兩位年輕醫生的縫合技術,就算沒有到完美的程度,但也至少能排在奧地利前五的位置。”瓦特曼冷下了老臉:“攸關法國伯爵夫人的安危,你覺得我像是在開玩笑麽?”</p>


    瓦雷拉沒了聲音,隻能轉移矛盾:“這次沒有被允許進入手術劇場,我缺乏報道的素材。”</p>


    “我之前就已經說了。”</p>


    “那些可不夠,我可是預支了日報的頭版頭條......”</p>


    “得了吧,瓦雷拉。”瓦特曼沒心情再和他聊下去了,“看在你多年報道外科手術的份上,一直以為外科學院都對你開放。這麽做是出於外科發展考量,我們不是報社賺錢的工具。”</p>


    作為專職報道外科手術的記者,瓦雷拉確實能感受到外科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p>


    這種變化似乎並不像多年前乙醚進入手術流程那樣轟動,術前消毒、術中對出血的控製、手術時間大大延長、手術的過程越來越複雜、各種手術新術式的出現......</p>


    </p>


    每一步都邁得不大,但每一步都在蠶食瓦雷拉的工作空間。</p>


    原本看著解剖書就能弄清手術過程,有一種我上我也行的錯覺,可漸漸的手術越來越難,他隻能勉強聽懂主刀的講解內容。</p>


    可自從卡維做成了剖宮產,瓦雷拉發現手術徹底上了一個台階,它變了。更可怕的是,這種變化開始慢慢帶動起了其他外科醫生。</p>


    手術步驟開始大幅度增加,從外行眼中的激情變成了痛苦的等待,就算坐在觀眾席第一排也無法消除這種感覺,取而代之的隻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p>


    他看不清手術操作,也無法記住手術的全過程。</p>


    現在乳腺癌的治療方式從單純切除變成了根治切除,雖然隻是簡單的措辭更迭,但他甚至都沒辦法想象縫合後的切口走行。</p>


    “我好歹是外科手術評論員,(怎麽也得給我一些最起碼的尊重吧)。”</p>


    這半句話也許就是瓦雷拉最後的倔強,可惜一輩子在和手術打交道的瓦特曼比他看得更遠。在他的視線盡頭,變革後的外科手術中再沒有外行人的位置,而卡維這台乳腺癌根治術說不定就是這場變革的起點。</p>


    “什麽評論員?你隻是一個記者而已。”</p>


    簡單的一句話戳破了最後的泡影:“記者隻需要把回答公之於眾即可,如果說是已經成熟的手術術式,以你的經驗確實可以評論兩句。可現在是醫患之間達成共識的創新手術,你作為毫無醫療學習經驗的外人沒資格評頭論足。”</p>


    “我沒資格?”瓦雷拉的聲音有些顫抖。</p>


    這時在旁安心檢查切片標本的尹格納茨忽然插了一句:“別說你沒資格,就連我也沒資格。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不會。”</p>


    “不會就沒資格......外科手術竟然已經發展到脫離民眾的地步了麽?”</p>


    “至少它的上限已經脫離一般民眾了。”</p>


    瓦特曼上前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從他手裏拿過了半截煙抽了兩口:“作為帝國銷量最大報刊媒體的專欄記者,報道手術無可厚非,平時有許多小手術可供你選擇。但真到了足以改變外科格局和發展方向的手術,我建議還是避開專業方麵的內容,可以多寫寫別的方麵。”</p>


    “別的方麵?什麽方麵?”</p>


    “比如伯爵和伯爵夫人之間的浪漫愛情故事。”</p>


    ......</p>


    此時,在貝格特精湛的切割技術加持下,卡米尹成功拿到了朱斯蒂娜的皮膚。</p>


    “我拿到它了。”伯爵興奮的打開麻布袋,露出了裏麵的廣口瓶,裏麵存放的正是一整張帶有汝頭的皮膚,“接下去我會讓製革師父把它修整好,最後縫在我的詩集封麵上。”</p>


    “它就是你心中最美的那顆恒星?”</p>


    “是的,當然!”</p>


    朱斯蒂娜頭痛得厲害,胃腸不斷翻攪,要不是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她現在肯定會躺在自己的嘔吐物裏。可在見到這一幕,在見到自己心愛的男人為自己量身定做了人皮書後,她還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p>


    “謝謝你,卡米尹。”</p>


    “這是我的愛,隻屬於你的愛。”</p>


    朱斯蒂娜抬不起手臂,隻能用手指輕輕敲了敲他的手掌:“去拿紙筆來。”</p>


    “你要寫詩麽?”</p>


    “不,我感覺身體虛弱得都快說不出話了,沒心情作詩。”</p>


    “那你這是......”</p>


    “父親昨天剛給我發了電報,我能看出他的擔憂,所以在回電報告訴他一切平安的同時我還需要寫一封回信。”【1】</p>


    朱斯蒂娜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繼續說道:“手術成功了,至少現在看起來是成功的。考慮之後的重塑手術,我也必須履行之前和奧皇的承諾,給我的父親寫這封信。”【2】</p>


    卡米尹很心疼,緊緊握住她的手:“多休息兩天吧,你的身體太虛弱了。”</p>


    “沒事,口述要不了多少力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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