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處處都有眼睛和耳朵,私房話不能讓第三個人聽見,掉眼淚也不能讓第三個人看見。


    她低低一聲啜泣,鬆格把手裏的羊角燈放得更矮了些。昏黃的燭光,照亮腳下窄窄的一片,鬆格說:“夜裏有點兒寒,明兒還是得帶上一件鬥篷,回來的時候好披上。”


    前麵就要經過徽音左門了,那是除慈寧門外第二要緊的一道門禁。站班的太監垂著手,門神一樣左右侍立著,嚶鳴吸口氣,斂盡了眼裏的淚霧,又換上鬆泛的神氣兒,在太監們嗬腰的動作裏,提袍邁過了門檻。


    再往前,穿過一條相對狹長的夾道,就是太皇太後配給她的頭所殿。那地方算是個不小的四合院,有後罩房,有倒座,也有東西廂房。


    嚶鳴住的自然是正房,一應起居都有人專門伺候。鬆格來前,有鵲印和她作伴,今晚上鵲印要在慈寧宮值夜,沒有外人,說起家裏的事兒來,也可以不那麽忌諱。


    屋裏掌了燈,兩個小宮女上前蹲安,軟乎著嗓子說:“老佛爺吩咐尚衣局給姑娘預備的衣裳都送來了,奴才給姑娘收在螺鈿櫃裏,開開櫃門就看見了。夜裏洗漱的熱水也叫人抬來了,就擱在簷下木桶裏,過會子自有人來收拾。姑娘今兒也該乏了,早些安置吧,有什麽吩咐高聲兒喚奴才們,奴才們就在前頭倒座裏,給姑娘上夜。”


    嚶鳴點了點頭,把她們打發走了,北房這一片就徹底安靜下來。她讓鬆格坐下,這會兒才鬆開手,一層層揭開手絹。十樣錦的帕子裏包著那枚橄欖核舟,橄欖核上過桐油,在燈下發出溫潤如琥珀的光澤。


    她沉默了下才問鬆格:“側福晉沒替我把東西還給三爺麽?”


    鬆格說還了,“原本那天三爺是來商議大定的,真真兒前後腳的工夫……福晉再三說對不住,打發人把上年收下的定禮都退回了海家。側福晉親手把這個核舟送到海三爺手上,說姑娘耽誤三爺了,請三爺重覓佳偶。三爺站在那裏,那模樣……”說到後來歎了口氣,有些不忍說下去了。


    嚶鳴在那小小的船篷上摩挲了下,喃喃說:“他怎麽不收回去呢……”


    鬆格道:“三爺的意思是給了姑娘,就是姑娘的,縱然姑娘不能回來了,他送出去的東西也絕不收回。側福晉感念三爺對姑娘的一片情意,就把它留下了。本不該帶給姑娘的,側福晉又說姑娘喜歡這個,就當留下玩兒的,不叫人看見也沒什麽。”


    嚶鳴不言語,隔了很久,臉上露出了難為的笑,“真不該帶進來的,有緣無分,留著念想也是徒增煩惱。”


    鬆格瞧著她,燈下的臉蒙上一層淡淡的金黃,眉眼間有柔軟哀致的神色,像院兒裏高案上供著的魚籃觀音。


    她家姑娘從來都活得很明白,什麽該要,什麽不該要,她比誰都有分寸。隻是這海家的哥兒,大約也讓她有些放不下,捏著核舟的手鬆了捏,捏了又鬆,最後訕訕一笑道:“其實我到這會兒心裏還存著奢望,每回去見老佛爺,都盼她能鬆口,說讓我回家。或是皇上實在容不得我,把我攆出宮也行……”她極慢地搖頭,“可惜……我出不去了,就算死也得死在宮裏。”


    鬆格一驚,心裏有些打突。她主子向來心寬,不會因遇見什麽坎坷,輕易就想到生死。難道這宮裏有什麽咒術,進來前好好的人,用不了多久就會給逼死逼瘋麽?她下勁兒拽住了她,“主子,您可不能胡思亂想。”


    鬆格要是隻貓,這會兒毛應該都炸起來了。嚶鳴也是湊嘴一說,見她這樣反而笑了。


    “你別怕,我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沒那麽大的氣性。其實宮裏的世界也不小,一樣有人情世故和柴米油鹽,隻不過拿高牆圍著,等閑看不見城外的風光。”她一頭說著,一頭崴身躺下來,那枚核舟就放在胸口上,帶著微微一點笑意說,“紫禁城是城中城,小一號兒的四九城。那些宮女太監行動比市井裏更有規矩,談吐也更雅一些,要論,是個人上人呆的地界兒。我心裏頭憋悶著,不是因為地方不大,是因為老覺得身不由己,覺得惶恐,不知道該怎麽著才好。”


    鬆格說是,“可您想想,您在家不也得仔細著麽。福晉跟前伺候,也要留神說話,您得替側福晉掙臉。”


    她綿長嗯了聲,“是這話,我在家裏給我奶奶掙臉,進了宮給齊家掙臉。人活著,不就圖一張臉麽。”


    鬆格點頭不迭。她剛進來,對一切還好奇著,便挨過去壓聲問:“主子,您見著皇上了麽?”


    嚶鳴說見著了,“你問這個幹什麽?”


    “他賞您好臉了麽?我怕他不待見您。”


    嚶鳴聽了一笑,橫豎她也不指著皇帝待見她,因此有沒有好臉,她都不往心裏去。


    可她還是一口咬定:“皇上最和氣不過了,你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你。隻要你好好守規矩,他壓根兒不拿眼睛瞧你。”


    鬆格不明白了,“聽您這麽說,皇上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


    “好啊。”嚶鳴說,“不過這宮裏沒誰管皇上好不好,他是最大的主子,像菩薩似的,你見過有人問菩薩好不好嗎?”


    鬆格搖頭。


    “那就是了,往後別犯傻,隻記著主子好,沒旁的了。”


    她說完,外頭磕托一聲響,像水瓢落地的聲音。嚶鳴朝鬆格瞧了一眼,鬆格的嘴唇哆嗦了下,也不敢起身去看,隻拔高嗓門問:“外頭是誰?”


    值夜宮女應了聲:“是奴才。灶台上問姑娘還要不要添熱水,奴才來瞧瞧,聽姑娘的意思。”


    隔牆有耳,本以為回到屋子裏,四下無人能輕省些,可惜還是得防著。但不知道那宮女來了多長時候,她們的話又聽見了多少。鬆格惶惶然如臨大敵,嚶鳴倒還從容,起身開門,仔細瞧了那宮女兩眼,“多謝你費心,熱水我還沒動呢。往後我們倆用一抬就夠了,鵲印姑姑的另外預備。”


    小宮女恭恭敬敬道是,蹲了個安,退回前邊兒倒座裏去了。


    鬆格還在憂心那個核舟,怕這些都叫人聽去,回頭稟報太皇太後或皇上,那事兒就了不得了。


    嚶鳴站在鏡子前解葡萄扣,她端了水盆出去打水,進來還在琢磨,擔心會不會出岔子。瞧瞧鏡子裏的姑娘,眉舒目展,並不顯得有什麽畏懼,“那些根底,宮裏主子們比我還明白呢,用不著操心。”


    她是許了人家的,是他們硬把她拽進宮裏來,要不這會兒她的婚事該定日子了。若說私相授受,問起來也有應對,她進宮從未有人放話要冊封,既不屬於宮妃,也不領宮女的差事。宮裏東西不許往外運倒有定規,至於往裏頭帶,核舟和那些範葫蘆、蟈蟈籠一樣,都是玩意兒,對社稷沒有損害,自然也不能追究罪責。


    鬆格聽了這才放心,伺候她擦洗,又用了藥,早早兒的就睡下了。


    太皇太後垂愛,命內造處給嚶鳴做了新衣裳,都是春天該用的顏色,既不過於素淨,也不過於俗麗。她早上起來換上,雖是加急趕製出來的,尺寸卻都掐得正好。鬆霜綠的袍子,罩上新芽色雲頭背心,往那裏一站,很有春日岑蔚的麵貌。


    今天天色不好,下雨了。五更的時候聽見沙沙的雨聲打在窗戶紙上,開門一瞧,雨點子潑潑灑灑,把磚台都淋濕了。


    鬆格找了傘來,兩個人挽著胳膊上慈寧宮去,才暖和的天兒,遇上下雨就又寒浸浸的了。正殿的地基總要比開闊處高一些,這樣便於水流傾瀉。嚶鳴從宮門上進去,不留神踩著一汪水,新鞋的鞋底子隱隱濕了半邊。


    時候差不多了,太皇太後該起身了。上回茶醉除了得到兩日靜心休養的恩旨,太皇太後還有特諭,說來得晚些吧,不必趕早。嚶鳴便領了命,在頭所用過了吃的,再上慈寧宮來。


    這會子估摸太皇太後在進早膳,她上了偏殿,預備先整理儀容,恰遇上蛾子從明間退出來,見了她壓聲兒說:“萬歲爺來了,正陪老佛爺進膳呢。跟前伺候的都叫退了,想是萬歲爺有話和老佛爺商議。”


    嚶鳴聽了頓住腳,站在廊廡下朝望了眼。風夾裹著細密的雨絲,在大紅的抱柱映襯下,顯出條理清晰的走勢來。


    雨天昏暗,暖閣裏燃著燈,皇帝進了一個豆腐皮包子就擱下了筷子。太皇太後上了年紀,牙口卻很好,她吃鬼子薑,抿著嘴嚼,也能聽見驚天動地的聲響。


    老太太不拘小節,一向是這樣。皇帝在那片聲浪裏平和地敘述前朝的政務,從鹽道、茶道、瓷器,到水利、船務、軍防。當然這些都是細枝末節,要緊的還是關於薛尚章禦前嗬斥那丹朱的事兒。


    “那丹朱是孫兒身邊的人,養心殿及軍機處上諭,大多是他奉命傳達。薛尚章因區區小事便對他惡語相向,恐怕矛頭並非指向他,而是對朕有諸多不滿。”皇帝微微前傾著身子,兩手壓在膝頭上。他越是震怒,語氣越是平靜,略頓了一下道,“如今議政王大臣會議和六部實權,還有部分在薛尚章手上。天幹地支二十二旗兵力,有六旗依舊是他掌纛。孫兒左思右想,旗務該整頓了,不知皇祖母意下如何?”


    太皇太後點頭,她很久不過問前頭的事兒,聽皇帝娓娓說完,抽出帕子掖了掖嘴道:“你大婚那日親政,這些年我在旁邊瞧著,一應都是好的。平定西北,壓製朝中勢力,當年幾位叫板的皇叔都收拾幹淨了,也不差這一個。他不是說誓死效忠大英麽,依我說也是,隻有死了,才是最大的忠誠。可你暫且不能操之過急,那些旗奴認主,薛尼特氏執掌地支半數兵權,算來有上百年了,這上百年勢力發展何其大,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皇帝道是,“孫兒自有法子撬動他的根基,皇祖母到了頤養天年的歲數,孫兒還為政務勞煩祖母,實在不應該。”


    “朝綱穩固我才能算得上頤養,若有不穩,我手上還有些老人兒,也能助你一臂之力。”太皇太後說罷,笑了笑道,“隻是我目下最要操心的卻是後宮安穩,納辛的閨女進來了,這麽做說到根兒上,還是為了安撫薛尚章。你如今也見了她兩麵,心裏應當有個成算。依你看,她能不能立為皇後?”


    皇帝臉上表情淡漠,沉默了下才道:“皇祖母,朕聽說她有過人家。君奪臣妻是古今笑談,孫兒以為她非但不該立為繼後,更應該即刻攆出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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