嚶鳴還在揣測著, 皇帝應當是不會答應讓她上禦前的。禦前都是有眼色, 善討巧的人,她呢, 有時候直籠通,簡直像根火筷子。皇帝和她打過幾回交道,明白了她的為人,為保自己不被她氣死, 八成不會答應太皇太後的提議。至於敏貴太妃要塞人進來,鬆格表示十分擔憂, 嚶鳴卻覺得並沒有什麽可忌憚的。


    “怎麽能不忌憚呢,”鬆格垮著臉說,“您進宮雖然是仗著老佛爺的喜歡, 可咱們在宮裏沒有自己人。那位春吉裏家的小姐, 是敏貴太妃的正經侄女兒,有貴太妃當靠山,鬧得不好就占了您的繼皇後位分, 到時候咱們怎麽辦?奴才是覺得, 橫豎都得充後宮,要當就當皇後,這樣就沒人敢給您氣受了。您想想, 先頭娘娘當初還有嬪妃敢不恭呢, 您要是沒占到最高的高枝兒,鼻涕往嘴上流可是順理成章的,您不得留神嗎?”


    嚶鳴聽了她的這個比喻, 頓時感到一陣牙酸,“你說了這麽多,就是為了惡心我?”


    鬆格說:“當然不是,奴才就想讓您當皇後。”


    真是個忠心耿耿的好奴才,嚶鳴感到欣慰:“在這宮裏,也隻有你對我一片真心了。”


    想想先前太皇太後聽完貴太妃的話,可不是毫不猶豫就答應讓她把娘家侄女領進宮來了嗎。當權者的腦子永遠是最清醒的,他們不會感情用事,一切的決定全是以大局為先。你以為她當真那麽喜歡你麽,喜歡是有前提的,前朝需要平衡,那麽你就可以受寵愛,受偏疼。後宮比起前朝來,沒有那麽尖銳的衝突需要化解,但皇嗣很要緊,關乎社稷。既然關乎社稷,對你的偏疼當然要稍作調整,你仍舊是後宮不可忽視的存在,但不可能再是獨一份兒了,這個你得弄明白。


    嚶鳴是何其聰明的人,看透了一切,不管是寵辱,都沒有太大的落差。人呐,得自己學著開解自己,牛角尖好鑽,想出來可不容易。活著不要對任何人抱太大希望,感情濃淡就像四時更迭,有盛極就有衰微,誰也不能保證一輩子永遠隻鍾情一個人或一件事。嚶鳴不喜歡太極致的字眼,比起那個“最”,她覺得“尚可”更容易達成。一切過得去,愉快地和稀泥,某些方麵她和她阿瑪的觀點驚人地一致。隻是阿瑪在朝堂上使用這套十分招人恨,而她把這套搬到後院或後宮裏,卻能成為保命的良方。


    鬆格還在絮叨,丫頭沒有那麽遠的見識,她隻知道到了一個以男人為天的地方,大家都爭寵,你也該跟著爭寵。要是不爭寵,那就得占據有利地形,以不變應萬變,“我對您一片真心沒用,您得找靠山。要是老佛爺又喜歡上貴太妃家的侄女兒,那咱們怎麽辦?投靠太後成不成?”


    太後倒是個好人,可她不管事兒,二十年來都是依附太皇太後和皇帝而生的,在她心裏,皇帝永遠高於一切。


    “你在別人家裏,就別琢磨怎麽和人家的心頭肉爭寵了吧。”嚶鳴安撫了下鬆格不安的情緒,抬頭看看天,“你瞧,今兒月色多好。宮裏的月亮和外頭的就是不一樣,更小,也更鮮亮。”


    鬆格順著她的指引仰脖兒看,大概因為高牆森嚴的緣故吧,這月亮像個私逃的慣犯,堂而皇之地嘚瑟著,確實又高又亮。


    “唉……”鬆格心思沉,邊走邊嘀咕,“還是缺個靠山。”忽然靈光一閃,“其實找誰當靠山都是虛的,隻有皇上這座靠山最硬,您說呢?”


    嚶鳴覺得她大概是被形勢逼傻了,也不多言,笑了笑道:“回去吧,明兒宮裏來新人,不知道長得什麽模樣。”


    ***


    敏貴太妃得了太皇太後的恩旨,一大早就打發人上忠毅公府上去了。多年的宮廷生涯,雖在自己生活的圈子裏如魚得水,但終究是寂寞,總覺得沒有一個可心的人,身後也是空空的。如今家裏侄女要來了,貴太妃心裏攏著一盆火,在壽康宮裏旋磨轉圈兒,不時瞧門上,抓心撓肝一般。


    善嬤嬤說:“主子,您歇會兒,坐下喝杯茶吧。”


    貴太妃搖頭,依舊朝門上張望,喃喃說:“太陽都偏了西了,怎麽還不來……”


    善嬤嬤笑道:“您別急,公爺家得了信兒,還不得好好替姑娘預備嗎。大夥兒都知道的,這會子進了宮,怕是不得再回去了。公爺和福晉定然舍不得,宮裏的規矩和忌諱,也要一一告訴姑娘。”


    “那怕什麽。”貴太妃好容易坐下來,倚著引枕盤弄手上的佛珠,“宮裏還有我,孩子來了自有依仗。那些規矩好學,囑咐一回自然記住了……崇善兩口子旁的都好,就是辦事積粘。我這裏什麽沒有?他們再周全,能把一家一當全搬進宮來?孩子來了就成了,眼下什麽時候呢,先到了好先給太皇太後過目,回頭再見了皇上,說話兒位分就定下了,倒不比混在秀女堆兒裏,站在大日頭底下叫人挑揀強?”


    貴太妃是急性子,很多時候恨不得一口吃一個餅。這麽多年的磨礪,萬事都能緩和著來,唯獨關乎娘家的事,便有些亂方寸。底下宮女將泡好的茉莉香片送上來,善嬤嬤呈上去,和聲道:“這麽的,奴才上禦花園候著去,隻要人一進承光門,即刻帶來見主子。”


    這廂話才說完,就聽見外頭有人回稟,說公爺家姑娘來了。貴太妃霍地站起身,門上竹簾挑起來,一個穿嘉陵水綠春綢衣的女孩兒從門上進來,見了她便蹲安,“奴才挼藍,請貴太妃萬福金安。”


    貴太妃高興了,忙叫人把姑娘攙起來。上下打量一番,公府出來的孩子,作養得水潤可人,那雪白的肉皮兒襯著鮮潔的衣裳,愈發水蔥似的。貴太妃笑著攜她坐下,從頭發絲兒到手指頭一並又檢點了一回,發現確實無可挑揀,心裏的大石頭才落了地。


    “你可還記得我?上回你額涅帶你進宮來,那時候你才七八歲光景。”貴太妃笑道,“我人在宮裏,家裏孩子是不得親近了,你今兒進宮來,真叫我高興。”


    挼藍在座上欠了欠身道:“奴才那時候雖小,可見了貴太妃,就從未忘記過。家裏阿瑪額涅常提起您,說貴太妃榮耀了咱們全家,隻是您身在宮裏,咱們空有孝敬的心,也沒法子侍奉左右。今兒奴才進來請貴太妃的安,臨走阿瑪囑咐好幾回,說一定代全家問貴太妃吉祥。倘或奴才有造化留在宮裏,讓奴才盡心伺候貴太妃,以報您對全家的恩典。”


    她說了這麽一長串,一字一句口齒伶俐,貴太妃聽了愈發滿意。大家子出來的孩子,都是懂規矩知進退的,也或者是自家孩子更可心的緣故吧,貴太妃覺得挼藍不比納辛家的二姑娘遜色半分。撇開朝中局勢的掣肘,她甚至認為他們家的孩子,比齊嚶鳴更適合當皇後。


    可惜了,要委屈孩子,貴太妃笑得有些酸澀,但很快便又正了臉色,溫煦道:“謝謝你阿瑪一片心,我們是至親無盡的骨肉,哪裏談得上那些!咱們祁人家,家家的姑奶奶都是這樣,沒法子報效朝廷掙得功名,隻盼著有福氣進宮,也是給家裏掙臉的方兒。我這輩兒,先帝爺不在了,往後不過如此,春吉裏氏要保富貴萬年,如今就靠你了。將來有了聖寵,才好繼續光耀門楣,也不枉我今日費心操持一場。”


    說罷看外頭天光,將要到申時了,便轉頭吩咐善嬤嬤,“打發人上慈寧宮瞧瞧,老佛爺午睡起了沒有。”


    小太監領了命,一溜煙往外去了,貴太妃和自家侄女兒聊聊家常,又說起皇帝,“宇文氏定鼎江山這些年,從沒出過埋汰的爺們兒,這個你見了就知道了。不過一國之君,脾氣不像外頭的隨和,有道是天威難測……卻也不必謹小慎微,嚇得連步子都不敢邁,伺候起來更盡心就是了。”


    進宮是為待嫁,這個各自心裏都有數。挼藍紅著臉低下頭,說起皇帝總不免叫人有些心慌。


    很快小太監又進來複命,在門外紮地打了一千兒,“回主子話,老佛爺才起身,這會子正坐在西配殿前的蔭涼裏吃茶呢。”


    “那正好,”貴太妃牽了挼藍的手說,“這就過慈寧宮去吧。皇上是極孝順的,隻要太皇太後發了話,這事兒便定下了。”


    於是一行人沿著夾道過去,從壽康宮到慈寧宮並不遠,拐兩個彎便到。她們邁進宮門的時候,太皇太後一眼便看見貴太妃身後跟著的姑娘,遠遠看著秀致出挑,知道是個美人胚子。


    太皇太後愛女孩兒,她瞧完了,心裏很踏實,覺得這麽上佳的姑娘,八成能激發出嚶鳴的一點醋意來。結果轉頭瞧她,她眼裏放光,竟比誰都興致高昂。


    貴太妃向太皇太後見了禮,便引身後的姑娘磕頭,“這就是先頭說起的,崇善家的四閨女,今年十六歲,閨名叫挼藍。”


    太皇太後笑著頷首,看姑娘上前來,恭恭敬敬跪下磕頭,清朗的一條嗓子,說:“奴才春吉裏氏挼藍,恭請太皇太後萬福金安。”


    太皇太後說“伊立”,示意大蛾子把人攙起來。姑娘低頭站著,太皇太後從上至下好好審視了一番,轉頭問嚶鳴:“挼藍……這名字有出處沒有?”


    嚶鳴道:“奴才記得周邦彥有一首詞,淺淺挼藍輕蠟透,過盡冰霜,便與春爭秀。”


    太皇太後哦了聲,“這個名字甚好,和姓氏正相配。春吉裏氏漢姓春,這麽說來便是□□挼藍?崇善到底是做學問的,光聽名字就是一幅畫兒。”說罷叫人送杌子來,笑道,“不必拘禮,一塊兒坐下說話吧。”


    嚶鳴可能真是個沒心眼兒的,照理說外頭又有新人進來,心裏應該不是滋味兒,結果她倒好,笑眯眯坐在人家對麵,臉上全無半點忌憚之色。春挼藍呢,想必早就聽說了她的存在,悄悄瞧了她一眼,唇角含著笑,也是一派安然的模樣。


    這時兩個小宮女端著托盤過來,每個紅漆描金的托盤上都放著一盞茶,到了跟前一蹲安,顯然是要她們敬獻。


    嚶鳴和挼藍忙站起身來,嚶鳴很有成全的心,想著姑娘剛進宮的,給老佛爺敬茶的機會應當留給人家,自己便繞過來,預備捧茶獻給貴太妃。


    如今已經到了夏至的時節,天兒大大熱起來,宮裏一應換了涼盞子,清透的薄瓷,至多裝著溫茶罷了。可是嚶鳴觸上去,那瓷杯卻是滾燙的,燙得如同剛從爐子裏撈出來的一般。她心裏打鼓,這會兒是撂手也不能了,隻有咬著牙穩穩端著,穩穩放在貴太妃身旁的茶幾上,並說:“天兒雖熱,也不能貪涼。下頭給敬獻了熱茶湯,貴太妃略讓熱氣兒散一散再用吧。”


    貴太妃不解,再去瞧挼藍,她捧杯的手略一顫,杯裏的熱水濺出來一些,澆在了肉皮兒上,雖沒燙得扔了杯子,可臉卻大大紅了起來。


    貴太妃心裏一涼,太皇太後依舊是笑吟吟的,單是這簡單的一個回合,便已高下立現了。


    兩個人都忍著痛,嚶鳴掌心火辣辣的一片,挼藍因茶湯灑了出來,手背漸漸浮腫,又不敢聲張,隻把袖子悄悄往下拽了拽。


    當皇後,聽著榮耀已極,就是個享福的名號,似乎什麽人都能當。但真正坐上這個位置,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帝號令天下,皇後坐鎮中宮,都要有泰山崩塌巋然不動的氣度。像先頭的熱茶湯,對於這些公侯府邸長大的小姐來說,親手去捧無異於上刑,要是沉不住氣,灑了就得吃苦頭,吃了苦頭也得忍著。太皇太後出這個主意,不過是想讓貴太妃明白,前朝牽製固然影響立後,但姑娘自身的行止更是擇賢的關鍵。


    這樣的暗潮洶湧,一場交鋒過後瞬間歸於平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太皇太後道:“回頭把皇帝請來用膳吧,前兩天舟車勞頓實在辛苦,今兒過慈寧宮來,好好滋補滋補,順便見見外客。”


    嚶鳴聽見這麽說,略把頭低下了一點兒,她就怕太皇太後要點她的卯,派她去請皇帝。


    結果頭才低了一半,太皇太後就叫嚶鳴,“你過養心殿去,瞧瞧你主子這會兒得不得閑。要是不得閑,你且在那裏等一等,回頭隨駕一道回來。”


    唉,老太太拉媒的癮兒又發作了,沒有一刻不想著把她往禦前湊。嚶鳴呢,因為大出殯這一路上得罪了皇帝好幾回,這些賬還都攢著沒有清算,很怕落進他手裏,被他一氣兒整治死。可既然現在太皇太後欽點了,她也沒法推脫,隻得站起來蹲了安,領命往養心殿去了。


    鬆格早在宮門上等著她了,見她來了便攙她出門,不留神碰著她的手,引得她嘶地吸了口涼氣。鬆格嚇一跳,“您身上不舒服麽?”


    嚶鳴這時才張開雙手,原來十根手指的指腹都鼓脹起來,連指紋都快看不清了。


    鬆格像淋了雨的蛤/蟆,顫聲問:“這是怎麽的了?”


    嚶鳴笑了笑,“老佛爺考我和春姑娘,看誰更合適當皇後。”


    鬆格聽了直歎氣兒:“皇後不好當。”


    可不是麽,嚶鳴也是一歎。宮裏的考驗,這種大概已經算是最輕的了,連熱茶都端不穩,當什麽皇後!她倒也不是算計著這個位分,純粹是覺得潑出來的滾水更燙得厲害,那位春姑娘今兒剛進宮,就得了這麽個下馬威,也怪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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