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上混跡了幾十年的油子, 誰的手上沒有幾個過命交情的朋友?納公爺雖然做官不怎麽樣, 但是他很夠哥們兒義氣,八大胡同都能帶著一塊兒逛的同僚, 友誼絕對超越酒肉朋友的範疇。戶部的、吏部的、兵部的、翰林院的,納公爺可說交友無數。薛尚章是靠著軍功打下了一片基業,他不是,他靠吃花酒、打茶圍和諸位高官王大臣們交朋友。大英律例明文規定, 官員不得宿妓嫖/娼,但這都是明麵兒上需要遵守的條例。私底下呢, 有幾個爺們兒是幹淨的?家裏花兒哪怕是從菩薩淨瓶裏摘下來的,也有膩味的時候。納公爺熱衷於牽線搭橋,碰上督察院突擊的檢查, 他還能幫著打掩護。違律偷腥得逞後那種快樂, 遠比俯首帖耳聽人支使強多了,因此論起人脈來,納公爺稱第二, 沒人敢稱第一。


    人脈一廣, 就便於行事。皇帝近來正為賦稅的事困擾,薛尚章使人下絆子,把戶部的賬目弄得一團糟, 納公爺就打算從這上頭下手, 先把皇帝亟待解決的事兒解決了,也算立了頭一件功勞。


    不久的將來終會走馬上任的國丈爺,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計劃。六部官員他都熟, 戶部尚書是薛尚章的門生,因為與薛尚章關係太鐵,幾乎沒有突破的可能。那除了尚書,還有能下手的沒有?當然有,侍郎能與之分庭抗禮,可納公爺和侍郎交情平平,於是讓郎中打聽明白侍郎常喝花酒的地界兒,買通那家的鴇兒,把侍郎帶進了一個從未進過的包間。


    水靈清嫩的姑娘,自然深得老江湖的喜歡,人家正情熱時,納公爺闖了進去,一巴掌扇在姑娘臉上,“好下賤東西,白疼了你!”


    歡場上也是講規矩的,開了臉的紅倌人跟誰都是跟,這種剛梳攏1的卻不一樣,一般被人長期包下再不接客,誰走錯屋子,誰就犯了大忌諱。


    侍郎一看,“哎呀,齊中堂。”


    納公爺遲遲回過眼來,“哎呀,大水衝了龍王廟!”


    於是大事化了,結下了交情,雖然帶了點脅迫的味道,但總比鬧起來好。納公爺拿到了那本真賬直上禦前,十分虔誠地對皇帝說:“奴才願為主子分憂。”


    皇帝修長的手指翻動賬冊,一方麵對薛尚章之流更深惡痛絕,一方麵頭一次對納辛有了真誠的好臉色。


    “齊大人這回功不可沒。”皇帝笑了笑,“竟出乎了朕的預料。”


    納公爺誠惶誠恐的模樣,小心翼翼道:“這本是奴才分內,主子說出乎意料,實在讓奴才汗顏。想是奴才往常還做得不夠,未能為主子排憂解難,往後奴才定要殫精竭慮,以報主子恩典。”


    皇帝很稱意,但也未讓他起身。納公爺在腳踏前跪著,皇帝在南窗寶座上坐著。君臣相隔不過五六尺的距離,皇帝微微傾前身子,和煦道:“你難得立一回功,不借此機會討要恩賞麽?”


    納辛腦袋搖得響鈴一樣,“為主子辦事,哪裏敢討要什麽恩賞。隻是我那閨女……就是齊嚶鳴,她還在主子宮裏伺候呢。臣沒有旁的想頭兒,隻求她犯糊塗的時候,主子能法外開恩姑息她,就是對臣最大的恩典了。”


    皇帝哦了聲,心說糊塗她爹並不糊塗,其實一點就透。以前不過是拿著俸祿蒙事兒混日子,朝廷好賴都不和他相幹。如今閨女進了宮,遲遲不見有下文,他也開始著急了。一著急,頭子就活,無論是從哪兒弄來的賬冊,橫豎這回是表明了立場,要當主子的好奴才了。


    “你放心,朕很疼她,過兩天要招她到跟前來。朕的日常起居都得先讓她明白,她到底和別人不同些,這會子先不忙,你和家裏都可放心。”皇帝說罷,似乎才想起齊大人還跪著呢,便抬了抬手,“伊立吧。”


    皇帝雖沒有完全點破,那句和別人不同些,就已經給納公爺吃了定心丸。納公爺長出一口氣,起身謝了恩,皇帝賜座,他在杌子上坐著,又顛來倒去,一字一句琢磨起皇帝的用意來。


    皇帝的視線落在冊子上,唇角的笑漸漸退去了,神情也變得越來越肅穆,最後一哂:“沒想到戶部竟也有陰陽冊子,這些管錢糧的人,到哪裏都忘不了做假賬。”


    納公爺的屁股往前挪了挪,“主子明鑒,戶部古往今來從不缺這號人。先頭英宗皇帝時候,配享太廟的老福爺,封疆大吏多年征戰,那是何等英雄人物,回了京照舊叫戶部小吏敲竹杠,拿了三萬銀子出來打點。這三萬銀子,在戶部來說不過腥腥嘴而已,不算多大的甜頭。”


    皇帝哼笑,“怪道呢,如今連朕也敢糊弄,這幫官員是隻恨沒長那麽大的嘴,否則朕的江山他們也敢吞。”


    納公爺嗬了嗬腰,“主子是聖主明君,一切自有決斷。奴才在外頭行事,看見的汙穢比主子多,臣願做那把篩子,把臭魚爛蝦都替主子淘澄嘍,還主子一個幹幹淨淨的魚塘。”


    納公爺說了一口漂亮話,把皇帝奉承得十分舒爽。回家之後他把官帽一丟,告訴福晉和側福晉:“這回八成有譜啦,皇上跟前我表明了心跡,這要是再不待見我閨女,那就把孩子還回來吧,咱們不幹了。”


    側福晉說:“阿彌陀佛,那就好。咱們盡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命吧。”


    福晉雖然也慶幸,但對納公爺的手段很是不齒,“那個呼和勒也是個沒出息的,叫人設局做了仙人跳,這會子八成在家哭呢。”


    “哭什麽。”納公爺說,“我和他下過保,在皇上跟前就說是他棄暗投明交出的賬冊子。我總不好告訴皇上,我在八大胡同給他下了套,那不是把我自己也給填進去了!”


    結果他說完,福晉和側福晉都斜著眼睛瞧他。納公爺發現自己失言了,忙端起杯子連喝了兩海,訕笑著說:“唉,天兒越來越熱了,今年的冰敬也該到了……”


    天兒是熱,大太陽照得滿世界泛白光,連那假山石頭都像上了層油蠟似的。福晉轉頭望向檻窗外,喃喃說:“您得琢磨琢磨,怎麽應付薛中堂了。”


    納辛愣住了,先頭大刀闊斧確實痛快,痛快完了事兒也該上門了。關於薛尚章,自己這些年跟著他起哄,好處得了不少,爛賬也是一屁股。薛家為什麽能把他納辛的閨女送進宮呢,還是仗著兩家捆綁得緊,薛尚章幹的破事兒總有他一半。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現在他想脫身出來,哪兒那麽容易!


    納公爺沉沉歎了口氣,“他能把閨女屈死在那口大染缸裏,我不能。我那閨女才十八,大好的年華,她得風風光光當皇後。”他一拍膝頭站起身,抄起帽子扣在腦袋上,也不交代一聲,大步流星走出了家門。


    上薛家去,好好聊聊。


    納公爺到時,薛尚章正和幾個兒子說事兒,聽見門房上通報,把兒子打發了,讓門上把人請進來。


    納公爺見了他就開門見山,“崇善家的姑娘封了貴妃,您聽說沒有?”


    薛公爺的消息當然是一等靈通的,點頭道聽說了。


    “您明白是什麽意思嗎?”納公爺在圈椅裏坐下來,兩眼直勾勾盯著他,“將之兄,咱們孩子光在宮裏伺候太皇太後不是事兒啊,眼下人家都當上貴妃了,這不是明擺著給咱們下馬威嗎。”


    薛公爺一雙眼睛像鷹似的,他瞧著誰,就有一股子把人心肝挖出來的狠勁兒,“所以你把稅賦冊子送給了小皇帝,就是為了保你閨女當上皇後?”


    納公爺噎了一下,說實話他是有些畏懼薛尚章的,這回明目張膽和他作對,完全是出於拳拳愛女之心。薛尚章看著他,他覺得肝兒顫,原本理直氣壯的嗓門也瞬間萎頓下來,怏怏道:“咱們一塊兒和皇上對著幹,到底不是方兒,何不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麽著也有個轉圜。咱們都有姑娘,嚶兒也是您看著長大的,如今姐兒倆先後都進了宮,先頭娘娘走了,嚶兒還得活下去不是?她進去了,得穩坐後位才能保咱們兩家,光在慈寧宮當使喚丫頭也不是事兒啊。”


    本以為薛尚章會勃然大怒的,沒想到他最後不過一笑,“ 你說得很是,總得讓讓步,才能讓宮裏瞧見咱們的誠意。戶部的亂賬本就是成心下的絆子,沒有這一道,這會子幾雙眼睛就全盯著我那六旗人馬了。橫豎嚶兒是必要當皇後的,要緊時候就算損失一旗人馬,也得把她送上去。我的深知沒了,嚶鳴是我幹閨女,我拿她當自己親閨女。咱們的孩子隻要在那個位分上,將來好歹是一重保障。咱們兄弟,誰也繞不開誰,戶部的事兒這回就算了,再有下回,鬧起來誰也得不著好處。”


    納公爺看著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隻覺魂兒從七竅都飛出去了,到這會子才為先前一拍腦袋的決定感到後怕。他諾諾答應了,從薛家出來還有些發暈,路過清水胡同找見了紅顏知己,好好排解了一通,將到太陽下山,才回過神兒來。


    宮裏也掌燈了,一排排的宮燈升到簷下,小太監兩兩一班,站在暖閣的大玻璃底下上窗戶。


    太皇太後和太後用過了酒膳,點了兩個小戲兒唱昆曲。也不是多愛聽那曲子,不過就是孀居生活乏味,宮裏有時候靜得人心慌,有了低吟淺唱,就有短暫的熱鬧,像冬天拿果子熏屋子似的,這些小曲兒也有同樣的功效。


    太皇太後歪在座兒上,慢吞吞拿手指頭叩擊引枕,跟著抑揚頓挫的調門打拍子。皇太後意興闌珊,看見嚶鳴在外間走動,招她進來說話,“這會子要回頭所了?”


    嚶鳴笑著說不呢,“奴才等老佛爺歇下了再回去,橫豎夜裏沒什麽事兒。”


    太後點了點頭,有意無意地和太皇太後說起春貴妃,“挼藍想是很得皇帝寵愛,聽說昨兒皇帝上承乾宮瞧了一回,還賞了好些東西。”


    太皇太後自然是樂見其成的,對她來說翻誰牌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誕下皇嗣來。


    當然,很快這個矛頭又轉向了嚶鳴,“春貴妃得寵,你心裏頭難受麽?”


    嚶鳴愣了一下,說不難受怕是不成的,兩位主子又該歎氣了。於是眉心輕輕浮起了一點哀愁,這點哀愁夾帶在笑意裏,憂傷得恰到好處。


    “奴才不知道該怎麽回老佛爺的話,貴妃娘娘既然晉了位,主子厚待她是應當的,奴才不敢難受。”


    不敢難受?那就是很難受,卻不得不憋著的意思吧?太後來了精神,“你大度自然是好的,可心裏頭一潭死水,豈不要當姑子去了麽!那個春吉裏氏是才入宮的,既然封了貴妃,總要成全她的臉麵,這也是沒法子。先頭孝慧皇後永安,我就瞧出來你和皇帝都有這心思,不過礙於孝慧皇後,難免有些顧慮罷了。”


    這皇太後簡直就是剖析人心的高手,嚶鳴被她說得啞口無言,隻得賠笑。


    太皇太後也笑吟吟的,說不容易,“你這孩子,心思藏得深,這麽著好也不好。你常在咱們跟前,什麽話不能和我們說呢,今兒不問你,隻怕你自己不知道要忍到什麽時候去。”一麵說,一麵轉頭對太後道,“有件事兒我琢磨了兩天了,大婚事宜怎麽操辦才好?我瞧人就別出去了吧,家裏頭送迎倒麻煩。”


    皇太後聽了笑道:“老佛爺這是不願意把人放出去,身邊呆慣了,離了一時一刻都不放心。”


    “倒也不是。我是想著,如今把人留在我跟前,像我這老婆子沒有成全之心似的。明兒吧,”太皇太後高興地一撫掌,“明兒等皇帝來請安,我再和他好好細說。”


    嚶鳴頓時腦子裏嗡嗡作響,太皇太後要和皇帝細說什麽,是她控製不了的。她開始後悔,不該順著她們的意思說話,這會兒補救也來不及了,回去惴惴不安過了一夜。第二天烏眉灶眼地進了慈寧宮,皇帝來時她連頭都沒敢抬,老老實實侍立在一旁,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縮進牆上的轎瓶裏去。


    皇帝請過安,陪著太皇太後說會子話,朝堂上的,大臣家裏的事兒都有。起先還好,太皇太後也是一笑一樂,半道上忽然看向了嚶鳴,“姑娘昨兒不高興了,皇帝猜猜是怎麽回事兒。”


    嚶鳴隻覺臉上汗毛都豎了起來,腿顫身搖簡直要站不住。


    皇帝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嘴裏還應太皇太後,“孫兒不知道。”


    太皇太後笑著說:“還不是因你抬舉貴妃麽,嚶鳴心裏不受用了。畢竟是女孩兒,這上頭有些小心思,也不能怪她。咱們宮裏是這麽的,和外頭家子不一樣,往後得慢慢習慣才好。”


    皇帝呢,麵上雖然平淡,心裏卻像滾水沸騰起來,一麵疑惑,一麵七上八下。


    她怎麽能為這事兒不高興?為什麽不高興?他厚待誰,翻誰的牌子,都和她不相幹的,她有什麽道理不高興?難道……她心裏偷著喜歡他?瞧瞧那麵如死灰,是吃味吃過了頭的症狀嗎?她真的喜歡他?


    皇帝胡亂思忖著,腦子裏全沒了章程。心頭大跳起來,越想越慌亂,手裏的杯子原本好好端著,一瞬杯裏蕩起漣漪,竟連拿都拿不穩了。他慌忙把杯子放回炕幾上,勉強定住心神才道:“我……朕,朕是瞧著崇善治水有功,是……是瞧著皇考敏貴妃的麵子……”


    太皇太後看著皇帝的模樣,一時也瞠目結舌。


    這是怎麽了,怎麽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皇帝六歲踐祚,即便是年幼時在朝堂上麵對權臣也從未有過一絲膽怯,這回為了女孩兒的小性子,竟慌得手足無措了?


    太皇太後看看皇帝,又看看嚶鳴,這兩個人一個蔫頭耷腦,一個六神無主,真是一幅奇怪的場麵。想是小兒女各懷心事吧,太皇太後也樂得成全,笑嗬嗬道:“我這頭沒什麽可伺候的了,今兒起嚶鳴就上禦前去吧。皇帝,回頭就把人帶走!帶走!”


    作者有話要說:  1梳攏:如果客人鍾情於一個妓/女,出資舉辦一個隆重的儀式,再給妓院一筆重金,則該妓/女不再接待其他客人,這套手續稱為“梳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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