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宮裏的一株西府海棠是前朝留下的, 至今有兩百餘年了。四五月裏開得薰灼鼎盛, 這會子花才謝,花瓣脫落的地方結出了芝麻大的小果子。有時候這些稚嫩的果子長得不結實, 一陣風吹過,會吹落下一大片。


    貴太妃站在樹底下看,兩百年的老株了,生得足有一丈多高。頂上枝葉密密匝匝的, 能給這院落遮出很大一片幽涼。


    管事的太監在宮門上行禮,深深打一千兒說:“貴主兒來了?給貴主兒請安。”


    春貴妃從門上進來, 看見貴太妃就笑了,上前揚起手絹蹲了個安,“姑爸今兒好興致, 外頭怪熱的, 站在這裏做什麽?”


    貴太妃笑了笑,“我來瞧瞧今年海棠收成怎麽樣,上年冬天護得好, 又狠施了一回肥, 總不能白操了這些心。”一麵攜她上殿裏去,邊走邊問,“上壽安宮請過安了?”


    春貴妃道是, “太後隻怕也要學老佛爺了, 如今是每月初一十五才受咱們晨昏定省,再過兩年豈不也要叫免麽。”


    貴太妃神情淡淡的,“老佛爺是真佛爺, 自打皇上親政就圖清淨受用了。太後原是老佛爺娘家侄女兒,就同咱們一樣,老佛爺的規矩她照原樣兒學,總錯不了的。”說著比手讓她坐下,宮女敬了茶,她複又打聽起貴妃內闈的事兒來,“你眼下和皇上怎麽樣?”


    貴妃垂著眼,拿杯蓋兒刮杯裏的茶葉,隻說:“上回萬歲爺上承乾宮來了一回,賞了不少東西,後來就再沒見過。”


    貴太妃皺了皺眉,“沒翻牌子麽?”


    春貴妃是年輕小媳婦,自然不好意思這麽直龍通說起房事,慢慢搖著頭,臉上帶著羞怯又無奈的笑,“這會子齊家姑娘不是管著膳牌嗎,聽說幾回都叫她攪了局。上回恭妃上我那兒去,說寧妃在屋裏砸東西,景仁宮如今怕沒幾樣齊全物件了。”


    貴太妃聽了牽唇一笑,“齊家姑娘要劫皇綱不成?皇上也不知是什麽想頭,把她擺在了那個位置。先頭誰不在背地裏笑話,沒曾想最後愁煞的是三宮六院的妃嬪。她今兒領了皇後份例的銀子,旨意雖沒下,上頭的意思算是明明白白了。”


    春貴妃猶豫了下,“姑爸怎麽知道的?”


    貴太妃哼笑了一聲,“我在宮裏苦熬了二十年,這宮裏的人事兒哪能不通呢。寧妃是內務府富家的姑娘,栽在了齊嚶鳴的手上,富榮恨她恨得牙根兒癢癢。今兒領那一千兩銀子也是他經手的,他跟前養了多少太監,各宮都有他的人,西三所和壽三宮自然也有他的耳目。我這兒有件東西……”一頭說,一頭朝善嬤嬤使眼色。善嬤嬤是身邊服侍的老人兒了,立即拍著手把人都遣了出去。


    殿裏一時隻剩她們姑侄,春貴妃被貴太妃唬得心驚膽戰,“什麽東西?”


    貴太妃拿出一方帕子包裹的小物件來,一層層展開了手絹,才顯露出裏頭的東西,“這是富榮打發人送來的,你瞧瞧。”


    春貴妃不明所以,隻見那橄欖核做的小船精妙絕倫,接過來擱在掌心,笑道:“富榮倒有心,送這種小東西給主子取樂。”


    誰知貴太妃搖頭,“這種手藝,全大英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是欽工處海銀台雕的東西。”


    海銀台的大名貴妃聽過,起先是因他獨一無二的燙樣工藝,後來是因他和齊家二姑娘的婚事。畢竟叫皇帝截了胡,夠他名噪一時的了。


    貴妃又低頭看了看,慢慢回過味兒來,“這東西究竟是哪兒得來的?”


    貴太妃慢悠悠喝了口茶,“從頭所殿裏摸來的,禦前的人領了銀子,富榮就派底下麻三跑了一趟。麻三是個撬門開鎖的積年,也該是那丫頭走背運,這種物件帶進宮來,早晚要闖禍的。富榮原是想找著點兒由頭好做文章,不想翻見了這個,可不是現成的話柄麽。她這會兒還沒封後,皇上眼裏不揉沙子,要是抖落出去,說她念著舊相識,你猜皇上什麽想頭兒?”


    貴妃沉默下來,要論私心,誰沒有私心?自己進宮就封了貴妃的位分,晉封又比人家早,齊家姑娘未必不拿她當眼中釘。多厲害的主兒啊,先是收拾了寧妃,怡嬪第二天也吃了掛落兒,整治完了她們,怕不來整治承乾宮?


    她又看了敏貴太妃一眼,“依姑爸的意思……”


    貴太妃倒也沒說什麽,曼聲道:“你是我娘家的孩子,我自然看顧你。如今東西到了咱們手上,拿不拿出來全看你自己。我不給你出主意,我是有了年紀的人,和你們年輕孩子不一樣,腦子沒那麽活了,也鬧不清你們之間的恩怨。橫豎你把這東西留著,興許將來能派上用場也不一定。”


    春貴妃站起來,向貴太妃蹲了蹲身,“多謝姑爸了,這事兒容我再琢磨琢磨吧。”


    從壽康宮出來,貴妃就心不在焉的樣子,到了永康左門上也不知道拐彎兒,身邊宮女輕輕喚了她一聲,她轉頭瞧人,滿臉不明所以,“怎麽了?”


    “咱們該往北邊夾道去啦,再往前是乾清宮廣場,後宮宮眷不讓走的。”


    “噢。”貴妃說,仍舊低頭琢磨,那小小的果核上突出的棱角頂著掌心,痛感清晰。


    這麽個好把柄在自己手裏抓著,白放著可惜了。後宮的品階是有定員的,貴妃上頭是皇貴妃,皇貴妃之上是皇後。如今宮裏沒有皇貴妃,數自己位分最高,可不日那座山要壓在自己頭上了,就衝齊嚶鳴進了養心殿,和萬歲爺朝夕相處著,將來也不至於像先頭娘娘似的命薄。


    怎麽辦呢,她仰頭看看天,天是瀟瀟的藍,在梨白的傘麵之外,藍得像海子裏的水。捫心自問,進宮是好事兒嗎?其實不算是,不過是為家裏掙體麵的事由,老輩兒裏出過一位貴妃,小輩兒裏再出一位,春吉裏家算得大英的貴妃窩兒了。人心啊,從來就不知道足意兒,原想著進來封個妃就罷了,貴妃也許是她接下來幾十年勤勤懇懇奮鬥的目標。可沒想到這回的起點高了,那麽她又開始揣度,皇貴妃甚至是皇後的位分,對她來說究竟有多遙遠呢?


    “珠珠,你說一個人心氣兒太高,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


    珠珠笑了笑,“心氣兒高也得分人,原就泥豬癩狗的出身,心氣兒太高叫不自量力;可要是公侯府邸出來的,心氣兒高就是有誌氣,誰叫人家原就是人上人。”


    貴妃也笑了,朝北邊的夾道望了眼,說成了,“回去吧。”


    養心殿有個小太監叫扁擔,專司禦前坐更灑掃的差事,是珠珠的同鄉,扁擔見了珠珠一向很親厚,珠珠也就開門見山了。


    “不是多難的事兒,扔在齊姑娘走動過的地方就成。叫禦前領頭的那幾個瞧見,交到萬歲爺手上,後頭就沒你什麽事兒了。你的好處,貴主兒記在心裏呢。”一頭說,一頭悄悄給他塞了一錠銀子,“你瞧……聽說你兄弟也進宮聽差了?可憐見兒的,貴主兒說一家子弟兄兩個都進了宮,那得是多大的委屈啊!你兄弟這會子在弓箭處呢吧?那地方沒半點油水,苦熬也不過二兩月銀。貴主兒說了,隻要你辦成這事,回頭想轍把他送到兆祥所去,月錢雖不見漲,可伺候下頭小主兒娘家人進宮,怎麽著也是個肥缺。”


    扁擔嚇得臉發白,“您叫我來就是為這事兒?您可別坑我,那位是將來的主子娘娘,我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折騰的。”


    他要走,珠珠著急了,狠狠扽了一把說:“你既來了,也聽了實情,還想抽身站幹岸?咱們這些人的命多賤,你不是不知道,不過一甩手的事兒,可有什麽難的!隻要你把東西撂下,她能不能當上皇後還兩說呢,你怕什麽!眼下宮裏誰的位分最高?還不是咱們貴主兒!你伺候好了,能短了你的富貴麽?”說罷又換了一張臉子,膩上來在他頰上嘬了一口,“好人兒,助了貴主兒,咱們的出息就大了。你要是犯糊塗,連累了你兄弟,到時候哭可找不著墳頭。裏頭利害,你再琢磨琢磨?”


    扁擔蔫頭耷腦的,那一口香吻也沒能讓他振作精神。珠珠強行把核舟塞進了他手裏,複又恫嚇了一番,“這東西可見不得光,在你手裏就是你偷的。你要是聰明,就照我說的做,要不你就死去吧!”說完風風火火一轉身,大辮子甩起來老高,啪地抽打在扁擔的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


    扁擔哭喪著臉,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物件,這回沒上賊船也給按頭當了強盜,和誰哭去?這事兒不能告訴別人,兩頭都惹不起。他垂頭喪氣回了養心殿,看著晚膳的時候嚶姑娘搬著銀盤進來,又搬著銀盤出去,他悄悄挨進明間,趁站班兒的人不備,拋在了西暖閣的檻外。


    沒多會兒小富打那兒過,他眼尖,一下子就發現了,拾起來嘿了聲,“這是誰的玩意兒?”仔細看看雕工,不是凡品,料著必定是主子的東西,也沒多問,舉步就往裏頭去了。


    結果核舟被送到皇帝手裏,皇帝寒著臉看了半天,問先頭有誰經過了那裏。門上太監回話,隻有嚶姑娘。


    德祿心裏打起鼓來,衝小富狠狠瞪了一眼,要是這會子主子不在,他非揍了那不開竅的牲口不可!不問是什麽,悶頭就往萬歲爺跟前送?這回可好,東西不是萬歲爺的,還能是誰的?


    小富委屈巴巴地眨著眼,覺得自己很倒黴。這種玩意兒萬歲爺不是沒有,內庫裏頭收藏了不少稀奇的東西,萬歲爺畢竟是年輕帝王,平時也喜歡那些精巧的物件。這回他拾著了,真是沒作第二人想,才一氣兒送進來,誰知捅了馬蜂窩,萬歲爺這會兒的臉真是陰沉得嚇人,小富站在那裏,連站都快站不直了,人躬成了一隻蝦。不時朝上看一眼,萬歲爺越是不說話,他就越覺得自己這回闖了大禍,過會子該上菜市口去了。


    那枚橄欖核就在眼前放著,這玩意兒她是打哪兒來的?皇帝隻覺五髒六腑都撕扯起來,如今愈發確定不該讓這種許過人家的女人進宮來了。少女情懷,最講究先來後到,自己在她心裏到底是個麵目模糊的,操控著皇權阻斷她姻緣的惡人。


    擱在禦案上的雙手緩緩握緊,皇帝覺得自己的一腔深情喂了狗。雖說他有時候下不來麵子,總對她惡聲惡氣,可她難道是木頭人嗎,就半點也感覺不到他對她的好?


    一種被愚弄、被踐踏的感覺在他心裏盤桓,他不惱別的,惱的是她竟到現在還帶著別人送她的東西!她在和他說話,對他笑的時候,懷裏揣著對海銀台的眷戀,拿他當什麽了?需要虛情假意敷衍的傻子?對她越來越寬宥的蠢皇帝麽?


    “萬歲爺……”德祿猶豫著說,“奴才看嚶姑娘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人。”


    皇帝的視線冷得像冰棱,“朕看她就十分不知輕重。這核舟不是她隨身攜帶,怎麽會掉在養心殿?你去軍機處傳納辛進來,讓他把他那個頑愚欠教的閨女領回家去吧。”


    這下子禦前的人都不敢動彈了,知道萬歲爺受了大委屈,要現開發嚶姑娘。可是這種一出事兒就找丈人爹告狀的行徑,不是帝王所為啊,德祿垂著袖子說:“主子爺您息怒,萬一裏頭有什麽誤會,您一氣兒把姑娘攆出去,明兒她就嫁人了,那……”


    明兒就嫁人?這也太快了吧!皇帝皺著眉頭看這個紮他心窩的狗奴才,咬著牙道:“她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胳膊肘往外拐?”


    德祿忙說沒有,“奴才哪兒是往姑娘那頭拐,奴才是心疼您呀!都知道納公爺家姑娘進宮是為什麽來的,這會子忽然發回家去,別人免不得要猜疑,到時候折損了鄂奇裏氏的麵子事小,折損了萬歲爺的麵子事大。況且您還沒查明緣由,萬一冤枉了姑娘怎麽辦?納公爺這人您是知道的,三棒槌捶不出句敞亮話來,說讓帶走,他二話不說就把人帶走。這麽好的姑娘,上外頭去一眨眼就叫人搶了,這麽著豈不傷了太皇太後和太後的心麽。”


    皇帝先前一時衝動,沒想那麽多,眼下雖氣悶不已,倒也慢慢平靜下來。可是看看這核舟,一看又火冒三丈,龍椅上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子裏轉圈兒。


    他這會兒的心情,有誰能明白呢,宮裏的嬪妃對他來說都是糟粕,後來來了個齊嚶鳴,似乎勉強能配得上他。可她是屬驢的,一條道兒走到黑,明知進了宮就不能回頭,為什麽還要惦記別人?


    德祿看皇帝鬧心,他也跟著鬧心,回身對小富說:“別杵著了,上外頭盤查去,看看今兒有誰在西暖閣前轉悠過。”


    小富領了命,忙卻行退了出去。作為主子的好奴才,三慶獻計獻策,說越性兒把姑娘叫來吧,“當麵鑼對麵鼓的,問個明白。”


    皇帝卻一哂,“她這麽刁鑽的人,要是死不認賬,也不能把她怎麽樣。她不是喜歡海銀台嗎,武英殿這會兒在修繕,找個由頭,打發她上後邊敬思殿書局,替朕找《本草綱目拾遺》去。”


    德祿不明白他的意思,“主子這是要讓姑娘和海大人見麵?”


    皇帝臉上看不出喜怒來,一字一句道:“有什麽話,讓他們一氣兒說完。朕也不是個認死理的人,牛不喝水強按頭,何苦來!他們要是真的好,那朕就成全他們,回頭去稟明太皇太後,放她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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