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位分確定, 是與天底下所有婚姻都大不相同的一種身份的轉變。聖旨在向齊家傳達的時候, 封後的詔書也昭告了天下。外頭滿世界都在議論繼皇後的出身,及繼後和先皇後的關係, 嚶鳴所感受到的最直觀的不同,是日常用具的變化,及跟前顯見擴充的聽差人手。


    海棠和豌豆都來了,領著所轄的宮人們, 跪在頭所殿前的青磚地上行叩拜大禮,高聲說:“奴才等, 恭請皇後主子金安。”


    嚶鳴看著麵前跪倒的一大群人,抬了抬手說“伊立”。這是帝王家才會用的詞兒,往常都是別人衝她這麽說, 今兒也輪著自己了, 不必長篇大論地表示受之有愧,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這種天翻地覆的改變, 霍然有種翻身做主的錯覺。


    到這會兒還有些雲裏霧裏, 嚶鳴站在一旁,看老佛爺和太後的賞賜源源不斷運送進來,大到家具陳設, 小到撣帚唾盒, 用的都是皇後規製的螺鈿和金玉。那些宮人們垂首在兩旁侍立著,嚴謹且加著小心,這是侍奉頭等主子最起碼的規矩。


    海棠笑著說:“主子娘娘, 頭前兒奴才和豌豆伺候過您,原沒想有這麽好的造化,自此在您跟前。今兒萬歲爺欽點了我們來,說娘娘要是用得慣,就留下我們。奴才們在禦前伺候了六七年了,往後在娘娘跟前也一樣的盡心。娘娘是佛心主子,請娘娘瞧著咱們吧。”


    嚶鳴聽了倒要笑,她不是那種會拿腔拿調的人,自覺身份高了就兩副嘴臉。她還是寬和的樣子,溫聲說:“禦前的人來我這兒,是萬歲爺的恩賞,我對你們沒有不放心的。眼下我受了冊封,身份雖不同了,我待人的心還是一樣,隻要你們真情對我,我必不會虧待你們。”


    豌豆道了聲是,“奴才們和主子娘娘一條心,絕不辜負娘娘對奴才們的垂愛。”


    表過了忠心,就該給新主子重新梳妝了。海棠最擅梳頭,拿篦子仔細給皇後篦頭,一麵說:“眼下詔書下了,娘娘的名分也在這兒了,以往打扮素淨,這會子奴才們稍稍給您妝點妝點,您要上太皇太後和皇太後跟前謝恩去的。”


    嚶鳴嗯了聲,自然知道眼下一切都變了,自己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隻挑自己喜歡的來了。她坐在巨大的黃銅鏡前,看著海棠替她綰了把子頭,細細壓上點翠首飾和米珠穗子。海棠梳頭的手段確實高超,腦後的燕尾梳得一絲不苟,壓著後脖頸,人不得不抬頭挺胸,要不那燕尾就撅著,像鴨屁股似的。內務府送來好幾盤衣裳,上佳的緞麵繡滿精美的花紋,一件件都展開了讓她過目。太繁複不頂合適,畢竟這會子沒大婚,她還是姑娘的身份。最後自己挑了件晚煙霞的紗繡花蝶褂子,待妝點好了胸前香排香串兒,豌豆又取赤金嵌翡翠的護甲來,鄭重給她套在了手指頭上。


    她是頭一回戴這種東西,十指抓握了好幾回,隻覺兩手的無名指和小指僵直,再也彎曲不過來了。她笑了笑道:“我這還沒養指甲呢,戴得太早了些兒。”


    豌豆說:“就是得好好護著,才能養出漂亮的指甲。宮裏主兒都是這麽著,一則精細的玩意兒戴著好看,內造的護甲外頭可買不著;二則戴著顯身份,因為隻有主子們才戴護甲,咱們底下做奴才的要幹活兒,可沒人敢有這造化。”


    罷了,既然是為了顯身份,就算不方便也得戴著。從上到下全收拾好之後,站在銅鏡跟前照,邊上丫頭們撫掌,說咱們主子娘娘真是無可挑剔,“先頭還是公府小姐,這會子可不就是娘娘做派麽。要是主子爺瞧見,不定多喜歡呢。”


    底下人都要挑好聽的說,嚶鳴不過笑了笑,才想起詔書下定之後還沒見過那人,想必彼此都不好意思吧,她不想去見他,他也不敢來見她。


    “成了。”她撫了撫衣裳道,“我該去謝恩了。”


    於是浩浩蕩蕩的人隨侍,眾星拱月般把她送進了慈寧宮。


    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都在,她們升了座,嚶鳴在底下行大禮,就算腳下踩著花盆底,她照樣穩穩當當絲毫不亂。這是童子功,早前福晉有教導的,家裏姐兒三個一塊兒學規矩,三寸來高的底子,人不能搖,頭不能晃。跪下去鬢邊穗子紋絲不動,十指筆直壓在金磚地上,不卑不亢道:“奴才鄂奇裏氏,謝太皇太後恩典,謝皇太後恩典。”


    太皇太後忙命鵲印攙起來,然後上下仔細打量了一遍,笑道,“好孩子,這才是咱們帝王家的體麵尊榮。如今我的心也定啦,往後果真是一家子了,也別老佛爺太後的叫,就隨皇帝,叫皇祖母和皇額涅吧。”


    這是極大的抬舉,要是照著老例兒,皇後雖是後宮之主,也不當同皇帝一樣稱呼長輩。帝王家畢竟和民間不一樣,天下第一家,壓根兒沒有所謂的平起平坐,即便你當了皇後,在真正的主子麵前,依舊得口稱奴才。這種自稱到什麽時候能完全擺脫呢,大概是媳婦熬成婆,還得是你兒子夠爭氣,當上皇帝的時候。


    眼下得乖乖聽話,做個長輩們喜歡的小媳婦兒。嚶鳴最擅長這個,靦腆蹲了個安說是,“多謝皇祖母和皇額涅抬愛,奴才愚鈍,得主子冊封,這會子心裏還惶惶不安呢。皇祖母和皇額涅不厭棄奴才,奴才往後就在二老跟前孝順,以報皇祖母和皇額涅恩典。”


    太後新得了媳婦,最高興就數她,“我這輩子不曾生養,皇帝待我極孝順,我也足意兒了。如今又添了皇後,我也不稀圖旁的,隻求你們好,早早兒抱個阿哥就完了。”


    太後這人不會聊天,常把天兒聊死,不過嚶鳴同她處多了見怪不怪,隻是紅著臉絞著手指頭,不知怎麽答話。還是米嬤嬤解了圍,說:“太後忒性急啦,這會子還沒拜堂呢,論生阿哥可早了。”


    新媳婦害臊自不必提了,大夥兒打著哈哈和稀泥,但太皇太後的觀點很明確,皇後應當為大英綿延子嗣,這是排在主持宮務之前的第一重任。


    “先頭皇後沒有生養,皇帝眼下子嗣單薄,你也瞧見了。”太皇太後笑著說,“別怪太後說話耿直,這原就是咱們的念想。皇帝的性子呢……”她皺皺眉,對這個孫兒表示了無奈,“他……可說生來就是帝王,鮮少和宗室子弟們廝混,沒學會那些花馬吊嘴的手段。他是辦大事兒的,寢宮裏好與不好,要你多擔待。隻要你們帝後一心,咱們也就踏實了,橫豎阿哥總會有的。”


    老太太們亟不可待的那份心情,可說是呼之欲出。嚶鳴不知怎麽接口,說奴才一定和萬歲爺多生孩子麽?那也說不出口啊!


    不過總算還有好的消息,太後說:“你家裏兩位福晉遞了牌子,明兒進宮謝恩。你們娘們兒有程子沒見了,正好趁著機會敘敘話。”


    嚶鳴高興起來,她雖身處錦繡堆兒裏,卻和外麵斷了聯係,家裏探監似的偶爾來瞧瞧,這就已經很好了。


    這裏正閑談著,殿門上董福祥引了周興祖進來,說老佛爺吩咐的龜苓膏預備妥了。錯眼一看新封的皇後也在,忙又掃袖打千兒拜見,嚶鳴讓他們免禮,心裏且費琢磨,做龜苓膏怎麽和太醫院牽扯上了,那不是膳房的差事嗎?


    太皇太後揭開蓋兒,親自拿銀針查驗了一番,見她起疑便道:“眼看秋燥了,這會子滋陰補腎最好。這龜苓膏加了蜂蜜和煉乳,不難上口的,你給你主子送去。他政務繁忙,又逢車臣汗部作亂,叫他別著急上火,一切緩和著來。”


    嚶鳴道是,身後的海棠上前接了,她帶著幾個貼身的人往養心殿去了。


    可是甫一到廊下,便聽見西暖閣方向傳來皇帝的厲聲嗬斥,因暖閣外有圍屏遮擋,要聽也聽不真周。


    三慶起先在暖閣前站著,忽然看見她,忙蝦著腰上來打千兒,“主子娘娘,給您道吉祥啦。”


    嚶鳴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也沒說旁的,隻是站定了朝西邊張望。


    “主子正召見臣工呢,兵部的人辦差不靠譜,惹主子生氣了。”原本朝政上的事兒不能多嘴,但這位如今是皇後娘娘,也沒有那麽嚴格的忌諱。說罷了扭身瞧,暫且沒有叫散的意思,便道,“娘娘上東暖閣稍待吧,後頭還有一起呢,您站著不知道等到多早晚。”


    嚶鳴一瞧也沒法子,點了點頭,上東邊去了。


    但隔著正殿,依舊能聽見皇帝的嗓音。他的聲口本就清冷,如今雷霆震怒,那種冰棱透體的感覺,光是旁聽就叫人心頭發虛。


    其實要照著他對待臣工的嚴苛來看,當初那些冷言冷語壓根兒就不算什麽,可見他對待姑娘還是留了兩分情麵的。嚶鳴一個人坐在南窗下,滿耳朵聽見的都是和江山社稷有關的話,好些她連聽都聽不明白。唯有一點值得慶幸,至少皇帝在麵對她時,從未真正疾言厲色過。


    那他是不是有些喜歡她呢,她低著頭悄悄地琢磨,如果能有一點兒也是好的。可她還是吃不準,他那個狗脾氣,真叫人沒法分辨。說他對她有點兒意思,那天暢春園裏的種種可瞧不出什麽來。若說對她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一個帝王有時候做出來的事兒簡直又傻又呆,雖不會動不動叫她滾了,但衝她翻個白眼還是常有的事兒。


    簷下那隻紅子又滴溜溜叫喚起來,嚶鳴扭頭朝窗外看,老爺兒不那麽厲害了,但日光透過玻璃照在黃雲龍的緞麵上,摸著照例有些燙手。


    那頭臣工們還在奏對,後頭倒沒聽見皇帝嚴厲的訓斥了,隔了有兩柱香時候,短促的腳步聲紛至傳來,那些大臣們魚貫退出了西暖閣。又是一撥叫起,兩位穿武將補子的進去了,這回談論的是天幹十旗的調撥,那些繁瑣的名字,什麽焉逢、端蒙、疆梧,聽得她一腦子漿糊。


    當初府裏的西席沒教會他們幹支,她到這會兒才知道尚章二字是出自古天幹。以至於後來他們每每提起那兩個字,她的心頭就蹦躂一下。皇帝早晚會收拾薛派,到時候可怎麽辦才好呢,薛公爺到底是深知的父親啊。


    “娘娘……”她出神的當口,三慶在門口喚了一聲,“這起說話兒就散了,奴才通稟了徳管事的,您預備預備吧。”


    嚶鳴哦了聲,皇帝不愛跟前站太多人,她留下食盒後就打發身邊的人上圍房候著,自己還像以前似的,靜靜等待裏頭召見。


    終於第二起也退了出來,她本想上西暖閣去的,才站起身就見皇帝走過來,隔著寬坦的前殿看向她。大概是頭一回見她盛裝,似乎怔了下,然後臉上神色就不大自在起來。


    這回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了,各自心裏都惴惴不安,那種悸動卻踏實的況味,很難用語言表達。嚶鳴又想起先前和海家定親,那會兒見了海銀台也是這麽著,真是局促又尷尬。不過如今和他,更多的似乎是羞赧的感覺,他這麽看著她,她的臉頰就熱起來,有些不知怎麽應付才好了。


    皇帝走過去,嬌花兒一樣的未婚妻,勝過一切人間美景。她這會子的裝扮才是和他匹配的,是□□皇後的模樣。他兩眼瞧著,腳下茫然,走到她麵前,猶豫了下才道:“你怎麽這會子過來了?”


    嚶鳴退後一步,恭敬向他蹲安,“奴才奉老佛爺的令兒,來給主子送龜苓膏。”


    她蹲下去,請安的時候難免有卑微的姿態,他並不喜歡。不自覺伸手想去扶她,可伸了一半又縮回來,怕她覺得自己魯莽,定了親,就琢磨吃人家豆腐。


    德祿眼巴巴看著,心裏加油鼓勁兒,可萬歲爺到底是鋼鐵一般的萬歲爺,大鐵錘子也砸不彎他。他把手背到了身後,仿佛怕姑娘去牽搭他似的,說起來吧,“往後見禮意思意思就得了,穿了這樣的鞋底兒,沒的摔著。”


    嚶鳴說是,到底他能在細微處體諒人,已經是極大的進益了。


    她站起來,臉頰紅潤,不知是不是擦了胭脂的緣故,氣色瞧著格外好。皇帝想誇她,那句話在心裏盤桓了好幾圈,不上不下地堵著嗓子眼兒,最後沒忍住,別別扭扭說:“你今兒真好看——全虧了這衣服首飾。”


    嚶鳴呆了呆,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惱他。前半句明明說得挺好的,為什麽偏要加上後半句呐。敢情沒有這衣服首飾,她就不怎麽樣了?


    她賭了氣,說萬歲爺謬讚,然後把食盒裏的金盞端出來放在炕桌上,木著臉道:“老佛爺擔心您秋燥,說外埠的戰事叫主子操心了。這龜苓膏滋陰潤燥,吃了口舌不生瘡,正適合您。”


    皇帝知道她又在夾槍帶棒呲打他了,也不和她計較。眼睛往食盒裏一瞧,原來這龜苓膏隻有一份,心裏恍然大悟,怪道她不痛快,這種鐵餅都要啃一口的主兒,見沒有她的份額,還不得難受得夜裏都睡不好嗎!


    “這裏頭是什麽?”皇帝舉著勺子指了指,“白的是羊奶麽?”


    嚶鳴說不是,“龜苓膏有點兒苦,老佛爺著人往裏頭加了蜂蜜和煉乳,這白的是煉乳。”


    皇帝聽了,默默放下金匙,抬起一指往她麵前推了推,“朕不愛吃這種東西,老佛爺的一番心意又不能辜負……賞你吧,把它全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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