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來前其實設想過, 這個問題問出口會引發她怎樣的反應。姑娘的這種事兒最隱秘, 等閑不願意讓人知道,結果他一個爺們兒家, 上來就問她月事是什麽時候,已經不是唐突冒犯之類的詞兒能形容的了。


    皇帝很難堪,他是沒有辦法,希望她不要誤會。不過那句嗔怨, 竟聽得他心神一通蕩漾,看來龜齡集的功效到了。她現在就算衝他嘬牙花兒, 他可能也覺得他的皇後靈動有趣,且充滿難以言說的誘惑力。


    她的臉很紅,嫋嫋眼波收住了, 落在不住絞動的手指上, 支吾說:“誰讓您……問這個的?是不是老佛爺?”


    所以她是真的通透,可能有一瞬覺得他瞎胡鬧,但很快就理清了思路。皇帝自己也有些不自在, “這事兒不能怨朕, 是你在慈寧宮誇了海口,說朕和你怎麽怎麽了……如今皇祖母來問朕,朕哪裏答得出來, 隻好親自來問你。”說著又挺起腰杆子, 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來,“朕堂堂一國之君,如今竟要管你這些小事兒, 朕龍顏不悅,你看出來了嗎?”


    他這麽問,她果真仔細瞅了他一眼,哪裏有什麽不悅,分明滿臉好奇。


    嚶鳴雖確實害臊了片刻,但皇帝永遠能夠讓你快速緩解尷尬,因為他本人就是更大的尷尬。其實好些時候她也想好好和他說話,無奈他就是能把你氣得血不歸心。那片潮紅從臉上褪去了,嚶鳴上桌前倒了兩杯茶,分了他一杯,淡聲道:“萬歲爺看來是小事兒,在我看來卻是大事兒。宮裏有個老古話,說不受待見的皇後大婚必選在月事期間,這麽著帝後不能圓房,就像當年您和先皇後一樣。”


    皇帝怔了下,他並不知道這裏頭竟還暗藏這樣的玄機,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當夜孝慧皇後方不方便,他都不可能在她那裏過夜。


    “朕記得,你才進宮的時候朕曾調侃過你的名字,朕也瞧出來了,你確實是個重朋友義氣的人。”皇帝坐在圈椅裏,難得像今天這樣,這麽平等嚴肅地同她說起這件事,“薛尚章是你幹阿瑪,是孝慧皇後的父親,不得不承認,朕很忌憚他。朕不知道你對他印象如何,但在朕心裏,他擅權幹政,就在大前日,他還當著所有軍機大臣的麵公然反駁朕,朕是皇帝,絕不允許這樣的人存在於朕的朝堂上。你和薛深知是摯友,但朕希望你明白一點,既入了帝王家,一切當以江山社稷為重,無需覺得對不起先皇後。朕與先皇後沒有半分夫妻之情,朕也不可能同她圓房,因為朕不願意有一半薛尼特氏血統的孩子坐鎮我大英的江山,更不願意我的兒子成為第二個漢昭帝,他日被薛尚章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說了很多,嚶鳴靜靜聽著,聽得心平氣和。


    確實沒有什麽可激動的,像盾牌的兩麵,她看見的是堅實溫暖,而他看見的是冷硬陰寒。不能說誰一定錯了,臨崖而立的人,對風向的憂懼遠大於站在院子裏放風箏的人。他說無需覺得對不起先皇後,這句話多少解了她的困窘,連他也知道,深知一直是她邁不過去的坎兒。


    皇帝見她低頭不語,終於覺得有些忐忑,“皇後,朕希望你是個明事理的人,別因為自己和誰有交情,就不辨是非,一味的幫腔。”


    嚶鳴說自然,“各有各的立場,對錯也不由我來定。”


    他略略放下心,又想起她才剛說的話,大婚當夜順不順利在她看來是大事兒,那就說明她是在乎這樁婚事的,至少不願意走先皇後的老路。


    皇帝很歡喜,太嚴肅的話題並不適合他們倆,他不過是來問問信期的日子,扯出那些掃興的事兒做什麽,還算言歸正傳為好。


    “那麽……皇後願意大婚當夜和朕圓房嗎?”他壯起膽兒問,“你早早告訴朕,朕也好作準備。”


    這人……真是拿驢腦子形容都不為過。嚶鳴皺著眉,很不屑地瞧著他,“這種事兒要作什麽準備?老佛爺不是天天兒喂您龜齡集嗎。”


    說的也是,可他就是覺得心裏不踏實,得了一句準話,便能全心期待大婚了。不過這點兒心事不足為外人道,他還在試圖周全,“朕的意思是你要報個準日子,別弄錯了,回頭不吉利。”


    那倒是,大婚對她來說一輩子隻此一次,還是希望順順利利的,便道:“日子向來很準,每月也沒有大變動,都是十二。”


    “那曆時呢?”他一本正經地求教,“你上回說過,有的人一月兩回,每回十天,但願皇後不是這樣的。”


    嚶鳴懵了下,“我說過這話?”


    皇帝看她的模樣就知道是說謊穿了幫,自己挖下的坑太多,連自己都記不得了。有時候他還是很佩服她的,她不光能蒙後宮嬪妃,連他也不放過,“皇後真是藝高人膽大!”


    “哪裏。”她勉強笑了笑,“我不敢瞞騙主子,主子要不信,問問德祿就知道了。”


    門外站班兒的德祿聽見點名就要進去,再一琢磨不對,這個問題他哪兒知道呀。皇後娘娘這又在坑人呢,他站定了腳,看見邊上的猴崽子竊笑,他一瞪眼,撅嘴吹出了一聲氣音:“去!”


    皇帝覺得別人怎麽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你究竟是幾天?十天?二十天?”


    嚶鳴忙搖頭,“我倒不是這樣的,畢竟沒那麽些血可流,我就七天而已。”說完謙虛地笑了笑。


    皇帝善於思考,開始算日子,“十二……今兒是十六……這就是說你正在信期呢?”


    嚶鳴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我告訴您,是讓您來給我算日子的?不許算了,照原樣告訴老佛爺就成了,老佛爺明白。”


    她口氣不大好,大概因為惱羞成怒了。皇帝想點頭,忽然發現這樣好像沒什麽威嚴,便擺出一副臉子來,“你好大的膽子,再瞪著朕試試。”


    她是個狗腿子,勢利眼,你好說話的時候她耀武揚威,你要是衝她高嗓門兒,她立刻就服了軟,賠笑道:“主子怎麽惱了?我生來長了這麽一雙眼睛,不是瞪著您呐,是正經瞧您。”


    皇帝哼了聲,“這世上的人,缺什麽就愛標榜什麽,你多早晚看見好人天天兒說自己是大善人來著?”


    嚶鳴被他擠兌了,有點兒不服氣,也不說話,扭身坐到鏡前梳妝去了。


    她手裏舉著梳篦,一下下梳理自己披散的頭發,一麵透過鏡子覷他臉色。太後說過,訓男人就像馴馬,千萬不能慣著。雖然太後本人一敗塗地了,但嚶鳴覺得道理是不錯的。果然他自己生了一會兒氣就過來了,站在她身後問:“昨兒佟家的姑娘,你還記得嗎?”


    嚶鳴的動作頓住了,心說到底繞不開這個,該來的還是要來,便放下梳篦淡聲說是,“我瞧姑娘挺不錯的,萬歲爺和我說她幹什麽?”


    挺不錯的?皇帝有些失望地想,別到最後娶了個賢後,樂見他擴充後宮,也不介意和別人分享丈夫,這樣的話就要擔心她對他有沒有真情了。


    他輕歎了口氣,“先頭太皇太後上乾清宮來了,說想聽聽朕的主意。”


    她頷首,“然後呢,您是怎麽想的?”


    他從鏡子裏看著她的倒影,沉默了下說:“朕來問你的意思,你別忙打聽朕的想法。”


    她的意思?她的意思哪裏有那麽重要!她自然不願意後頭有人進宮,可那種事兒豈是她能左右的。她如今的職責不過是盡好本分,將來妥善管理後宮罷了,至於丈夫喜歡什麽女人,想納誰為妃,都不是她能決定的。


    不過皇後有一宗好,一般皇帝屬意誰,悄悄給個暗示,後頭晉什麽位分由皇後定奪。冊封的詔書也不從禦前發出,必須以她的名義下懿旨,那麽發得早還是晚,當然由她說了算。


    “我有句實在話,想對您道一道。”她轉過身來肅容說,“您坐下,坐下了好說話。”


    皇帝聽了左右找落座的地方,沒找見,她便從梳妝台底下掏了一張紫檀繡墩,給他推了過去。


    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她沉吟了會兒才道:“我記得您說過一句話,皇後之尊,與朕同體,是不是?我既然當了皇後,您就該顧全我的臉麵,這不光是為我,也是為您自己,您說對嗎?”


    皇帝緩緩點頭,“說得很是,接著說。”


    “咱們是天下第一家,最講究規矩體統,饒是百姓家裏定親,也沒個一頭放定,一頭趕在接親前往家納妾的道理。這要是傳到女家耳朵裏,就算過了大定人家也要退親的,因為正經人家姑娘不能受這份侮辱,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她一字一句緩和著說,又擔心自己心潮澎湃,不留神過激了,盡量再把語氣放軟乎些,溫存道,“其實我也明白主子的難處,朝堂上的聯姻關乎社稷,我哪兒能有二話呢。我是這麽想的,等大婚過後再接佟姑娘進宮來,時候略緩緩,也不至於讓我被人瞧笑話,您說這麽辦成不成?”


    皇帝的表情一片空白,他似乎在很仔細地聽她說話,僅僅是仔細聽著,話的內容也許根本沒有傳達進他腦子裏。


    嚶鳴說完了,等他最終給句準話,先前她意氣地想要和潤翮一道做姑子去,到底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這會子和他打商量,甚至要擺著卑微的姿態求他賞她臉麵,細想想真是太令人委屈了。她等了老半天,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她的心終歸懸著,又喚他一聲:“萬歲爺,您拿個主意?”


    皇帝是因為就近看她,看得有點兒發呆了。


    午後的陽光從支窗底下探進來,把她的半邊麵孔都照亮了。她是那麽細膩的肉皮兒,像上等的精瓷,易碎卻大美。他看著那紅唇優雅地開闔,想起昨兒夜裏她含在唇間的石榴,心裏一陣陣激蕩起來,仿佛那粒石榴籽兒就是他。這種幻想簡直要衝破他的理智了,他想一把奪過她,想狠狠地□□她,讓她哀聲求他。可是他不敢,皇帝窩囊地想,他能決策乾坤,就是不敢冒犯她。她和後宮那些等待臨幸的女人不一樣,他的初一十五都歸她,她不需要像她們似的邀寵,她隻要坐在自己的宮裏,他就得按祖製乖乖送上門,所以她格外有底氣。


    剛才她的那番話,他多少也聽見了些,說實在的不是滋味兒,一個太識大體的女人雖然合乎皇後的要求,但難免讓他覺得不受重視,可有可無。


    他輕輕攏著一雙手,斟酌著該怎麽回答才不失風度,可是想不出頭緒來,隻管點頭,“你說得有道理,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嚶鳴臉上掛著笑,這個答案分明順了她的意啊,可不知為什麽,還是讓她感到悵惘。她重新拿起梳篦來,慢慢梳理那一綹頭發,很想和他說既然已經給佟家加官進爵了,就不必搭上自己了。滿朝文武皆丈人的場麵有什麽好的,她暗自嘀咕著,可想完了又氣餒,自己不也正是因為這個才進宮的嗎,有什麽立場去反對呢。


    皇帝心裏有了成算,站起身道:“朕該走了,上慈寧宮回皇祖母話去……”走了幾步回頭望她,“這件事朕會妥善處理的,你不必擔心。”


    嚶鳴站起來恭送他,福才蹲了一半,一時沒來得及應他,他也不管,轉身便往宮門上去了。


    皇帝前腳走,鬆格後腳就進來,探脖兒問:“萬歲爺和您商量佟家姑娘的事兒啦?”


    嚶鳴不願意和她細說,裝出大度的模樣來,取了點兒粉在手心揉搓,胡亂往臉上拍了一層,“往後這種事兒多著呢,沒什麽可稀奇的。”


    鬆格噢了聲,也不去琢磨佟家的事兒了,把手裏一麵木牌呈了上來,說:“主子,薛福晉上報內務府,要進宮麵見皇後娘娘。這會子人在西華門上,才剛萬歲爺在,奴才沒敢進來回稟,這會子您瞧怎麽辦?”


    嚶鳴接了牌子,上麵拿小楷端端正正寫著薛門圖佳氏。薛福晉娘家姓圖佳,入關後改了漢姓圖,隻有入宮才用老姓兒。她捏著這牌子斟酌,按說求見的章程並沒有什麽可挑眼,但薛齊兩家畢竟在風口浪尖上,這麽堂而皇之地進來,似乎不是什麽好事兒。她原可以不見的,卻不能不瞧在深知的麵子上。況且齊家和薛家到底牽扯太深,她也害怕錯失了消息,把阿瑪置於險境。


    小小的木牌子擱在了梳妝台上,她發話準她進來,抓緊時間叫海棠梳頭,薛福晉入頭所殿的時候,她已經在明間裏坐著了。


    “奴才圖佳氏,恭請皇後主子萬福金安。”薛福晉上前幾步叩拜下去,匍匐在青磚上。


    嚶鳴忙起身攙扶,“幹額涅快請免禮吧。”一麵引她進次間,在南炕上坐下。宮女奉了茶,她抿唇笑了笑,“您今兒怎麽進宮來了呢?”


    薛福晉先是抹眼淚,感懷一下先皇後,後來才說:“娘娘不知道,大前兒個皇上發了上諭,命你幹阿瑪率領地支六旗趕赴車臣汗部。你幹阿瑪早年為朝廷出生入死,落了一身的傷,如今要派遣他遠赴喀爾喀,隻怕他身子受不住。好孩子,我拿你當深知一樣看待,實在沒了主張,今兒才急著進來見你。不論怎麽,和萬歲爺美言幾句,請朝廷另派良將吧。”


    可嚶鳴知道,他們擔心的是人離開京城太久,皇帝會趁著無人掣肘大肆動作。也許外人不明白,為什麽薛家到這會兒還在和皇帝作對,原因很簡單,就是騎虎難下。


    “幹額涅,我知道您的想頭兒,幹阿瑪離了京到底不好。可這回我就算去求了皇上,皇上也應準不叫幹阿瑪帶兵上蒙古了,然後呢?躲得了一時,躲得了一世麽?況且上諭既然下了,不是我一個後宮的人能插嘴的,橫豎不去,正好給了皇上彈壓的借口;若去,前途凶險,變數難料,幹額涅品品,是不是這個理兒?”


    薛福晉望著她,倒不曾想過當初不哼不哈的丫頭,如今有了這樣的見識。


    “那麽依您看,咱們該怎麽應對才好?”


    嚶鳴自然希望能找到一個折中的手段,既保全薛家,又讓皇帝順利清除朝中敵對的勢力。可是這個願望實現起來很難,必有一方得大大退讓,隻看薛家願不願意接受罷了。


    她握住了薛福晉的手,溫聲道:“幹額涅,我和深知是姐妹,雖不是生在一家子,可我們之間的情義比親姐妹還要深。我知道幹阿瑪處境艱難,倘或不願意去喀爾喀,也不是沒法子搪塞,隻要稱病臥床就是了。可單單臥床還不夠,還要上表朝廷請辭,隻說是退隱養病……幹額涅,眼下局勢您也看見了,唯有如此才是保全性命和家業的良方兒,您就聽我一句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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