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穀別院的日子比燕筠想象中的要艱難,他逐漸意識到,雖然師父會在一些事情上保護他,但若是涉及課業,師父則比任何人都要嚴厲。燕筠的雅言是田胤親自教授的,讀本則是他一刀一刀的在竹簡上刻出來的。他對燕筠的要求並不亞於當年宣王對他的要求,因為他內心深處隱隱覺得,燕筠若是入世,定能成就一番事業,加之燕筠有讀心的神通,他日若是位極人臣,隻手遮天,也未嚐不可能!


    所以,田胤不但不辭辛苦的為自己的這個小徒弟刻簡,包括他早年在稷下學宮學到的諸家百學,也統統刻成書卷,傾囊相授。隻是,燕筠一個從小玩到大的野孩子,大字不識半個,如今突然要他這般,卻是趕鴨子上架。最初的幾日他還能念著田胤在燕國的患難之情,用心刻苦的跟上田胤講授的進度,可日子一長,燕筠也就懈怠了,他說到底隻是個十歲孩子,正是愛玩鬧的年紀,逼急了,便跑到他那位漂亮師伯那裏,躲在淩一塵身後避著師父。而淩一塵見著小師侄可愛,便有一搭沒一搭的在田胤麵前護著他。如此一來,裏裏外外田胤反倒成了惡人,而原先要講授六個時辰的課業,慢慢變成了五個時辰,三個時辰,最後每天連一個時辰都學不夠。田胤不是武夫,不會用強,更不會追著個孩子滿屋滿院的跑,是以,一月過去,燕筠連雅言還沒盡數學會,說話磕磕絆絆的,字也不識幾個。田胤一氣之下撕了那通竅符,幹脆閉門修煉,連續幾日未曾出屋。


    這一下,燕筠倒有些懵了,他站在門外反反複複的跟師父磕頭認錯,屋裏人愣是一點回應也沒有。最後實在沒有法子,燕筠跑到淩一塵那裏求師伯幫忙,淩一塵指尖一轉,化出一道光符,整個人便消失在了一片清幽之中。燕筠愣愣的站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兒來。


    淩一塵再出現時,臉上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凝重,燕筠聽到他內心翻湧著的情緒,以為是師父出了什麽事,馬上跑了幾步上去拉住他胳膊出聲詢問,誰知淩一塵隻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你好好聽你師父的話,他也就不會生氣了。”淩一塵摸了摸燕筠的小腦瓜,沉聲說著。


    而燕筠愣愣的看著淩一塵,倍感困惑——他的心音已然亂作一團,以至於燕筠的情緒也跟著有些跌宕起伏,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師伯這是怎麽了?


    他欲再問,淩一塵卻已飄然而出。而他這一去,竟徹夜未歸。


    次日一早,燕筠帶著滿腹疑惑的和困窘,跑去廚房做了早餐。現在連師伯都走了……該不會,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吧?因為我來了……他盯著小鍋裏翻騰著的菜粥,一顆心也像是被架在火爐上烤似的,七上八下的,茫然無措。


    煮好了粥,他也顧不上自己吃,先將師父的那份盛出來放進烤製精致的陶碗裏,接著又將碗放入托盤,然後端著托盤恭恭敬敬的送到了田胤的房門前,撲通一下跪到地上,看著師父緊閉的房門,幾天來的自責與無助都在一瞬間爆發。


    “唔……”尚未開口,燕筠已是淚眼婆娑,他帶著哭腔怏怏開了口。


    “師父……我以後保證會認真學習……不會再貪玩了……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燕筠的眼淚劈裏啪啦的往下掉,話還沒說上幾句,就已經泣不成聲。淩一塵的突然離去著實嚇到他了,他原以為無論發生什麽,師父師伯都不會離開,而現在師父被自己氣得閉門不出,師伯也不知為何突然遠走……為什麽就不願意把話說清呢,師父也是,師伯也是——有些事,光靠猜,是猜不出來的,即便能讀心也一樣!


    燕筠正陷在自己的情緒裏無法自拔,忽而麵前的房門傳來一聲悶響,燕筠猛的抬起頭——


    “師父!”他一下從地上站起來,已經哭花的小臉上閃著異樣的光彩。


    推門而出的田胤穿著一套淡青鑲邊的雲紋深衣,(注:這裏的深衣指東周時期男子出席各類重大場合時穿著的正裝,與現代一些漢服用詞裏“深衣”的所指不同)他還是跟以前一樣,高高豎起的烏黑長發一絲不苟的盤在頭頂,上麵配著極為應景的碧玉柳葉簪。一開門見到燕筠哭花的一張臉,他忍不住露出頗顯無奈的笑。


    “幾日不見,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雖是斥責,但語氣已然溫和了不少。


    閉關這幾日,田胤並非無所事事。對於自己的首徒,他的期望自然不小,但看到燕筠如此抗拒修學,他也時常懷疑自己的做法。或許那孩子真的不適合入世吧……又或者,是自己教的方法不對?此番種種,無從解答,田胤隻好試圖從自己擅長的卜卦之術中尋求答案。而這一次的卜卦結果,卻讓田胤徹底陷入了迷茫。


    卜卦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沒有任何多餘的指向,也沒有隱晦的象征,隻是單純的,沒有結果。


    田胤甚至還是懷疑是不是自己技藝不精,修行不善了,但連續卜了幾次,結果都是一樣的。


    世上哪有這樣湊巧的事,又哪有這樣奇怪的卦象——田胤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隻好靜心打坐,放任思緒進入那無邊的玄妙之海中暢遊,以求能夠悟出個結果來。但時至今日,對於燕筠的命運,他仍是一無所知,甚至連自己最初的期予,也開始慢慢動搖。


    他不確定燕筠是否能出入將相,更不知道燕筠有沒有修成諦仙的潛質,他隻能盡力而為,將自己的所學相授,讓這個徒弟不至於走上邪路,僅此而已。


    一推門,見到燕筠可憐巴巴的小臉,田胤心裏思緒萬千。孩子總歸是孩子,雖然無果,但也便意味著無限可能,這樣一開始就對他有所保留,總歸是不公平。想到這兒,田胤也算是解了這幾日來係下的心結,他笑眯眯的將燕筠放在一旁空地上的托盤端起來,轉身的朝著廚房走。


    “還愣著做什麽?粥都涼了。”


    “啊……嗯!”


    燕筠聞言,顧不上擦眼淚,連忙三步並作兩步的追將上去,緊緊跟在田胤身後,生怕他再不理自己了。


    “那……師父,你不生氣了嗎?”燕筠怯生生的開了口。


    “生什麽氣?”田胤回過頭瞧著人紅撲撲的小臉,嘴角帶笑,“你的人生,終歸還是要由你來決定,師父硬逼是逼不來的。”


    “啊……那……”燕筠歪著小腦瓜想了一會兒,神色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師父該不會是不願意教我了吧?”


    “哈哈……”田胤忍不住被他的小表情逗樂了,“你這孩子……人不大,想的倒不少。我既然收了你這個徒弟,自然會對你負責到底,除非我哪日身死魂消,那便無從談起了。”


    “唔……師父別說這種話……”燕筠的小嘴一下又噘起來了,眉頭耷拉著,“師父是神仙啊,神仙是不會死的!”


    田胤看著他,無奈歎了口氣,不置一詞。


    直到二人一同吃過早飯後,燕筠才想起要跟師父說淩師伯的事,而田胤的反應卻遠不及燕筠想象中的劇烈,好像淩一塵隻是出門逛街了似的。田胤完全不好奇淩一塵為何會不辭而別,而不去追問淩一塵到底去了何處。實則,淩一塵到底是帶著他一路修行至今的師兄,縱然修為大減,但師兄終歸是師兄,田胤想找也找不到的。而倘若淩一塵真的出了什麽事,無虛山上師父與眾師兄早就出手相助了,也輪不到他這個小師弟。


    “但……但是師伯他身子不好,這樣一個人在外麵……”


    燕筠低下頭,心裏始終放心不下。師伯在他心目中就像個病西施,一頭銀白的長發不說,麵容也時常帶著憔悴之色,白日裏大部分時間都是躺著的,偶爾起身,也是夜半時分,坐在門廊邊上對著天邊的彎月擺弄手裏的玉笛,風雅倒是有的,隻是每當燕筠走過師伯身邊時,都能感到他內心裏深深的哀傷,以至於連燕筠都忍不住要跟著黯然傷神。所以這時師伯突然離去,燕筠反而比誰都著急。他知道師伯心裏麵定然藏著自己從未體會過的傷心事,但他不敢問,更不知道該如何開導他。


    “啊……這倒是……”田胤目光微動,“但就算他病著,這天底下能為難到他的人,也不多。”田胤淡然說著。是啊……與其害怕淩一塵會被他人為難,倒不如他會自己為難自己。他這個師兄哪都好,就是總愛跟自己過不去,也不知道他成日裏心裏麵都在想些什麽,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


    田胤雖說是不擔心,可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不在了,他心裏也空空的。等了幾日,不見淩一塵回來,田胤也有些坐不住了,每日路過前門時都要往門外看看,見不到人,一顆心便總是掉著。


    終於,半月過去,人沒等來,倒是等來了一簡靈符。從天而降的禦行咒符在院子的正中央爆開,帶來一塊青碧色的玉石,上麵用大篆鐫刻著三個字:蒼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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