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跌跌撞撞的走向那間半塌的小屋,暮色的暈影中,屋內僅剩的狹小空間內,一個披散著頭發的男人畏縮在一件沾了血的青黑大氈中。他低著頭,長發將麵容遮住,竹看不到他的麵孔。


    冥冥中他好像又看到凶獸窫窳那張奇醜無比的慘白麵容,竹打了個寒顫,胃裏又是一陣翻騰。他捂住胃部,卻聽到男人輕聲的嗤笑。


    “你不怕我?”那個男人緩緩抬起頭,露出長發下的一張臉。不是窫窳——


    竹鬆了一口氣。男人約莫三十出頭,一張不修邊幅的臉上鼻梁高聳,深陷的眼窩裏是一雙墨色眸子,映著暮色,那雙眼中隱約帶出點青碧的幽光。他是……胡人嗎?竹在心裏默默想著,胃裏的劇烈反應也慢慢平複下來。相比起窫窳,男人的樣子要好上太多太多。他鬆了口氣,甚至連這男人內裏散發出的邪氣都無視掉了。


    竹愣愣的站在門前,而男人見他沒反應,眉頭不禁皺緊了,“傻子嗎?那正好……”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揚,也不起身,隻是從大氈中深處一直骨節分明的大手來。


    正好……給老子補補元氣。


    那是他心中的想法,竹聽得一清二楚。他想也沒想就走過去站到男人麵前,蒼白而了無生氣的臉上是呆愣的,不帶有一絲情緒。


    男人卻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他挑了一下眉,心道這小孩是什麽來頭?自己身上還帶著不久前的那一番惡鬥殘留下的血汙,房子也塌了一半,搖搖欲墜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被掩埋其中了——普通的孩子,早就嚇跑了。


    “喂,你什麽意思?”男人提高音量,眉心凝出一個“川”字。


    看著他困惑的模樣,竹臉上現出一絲無奈的笑,長久以來他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極小,吐字也有些含糊。


    “你想殺我吧?動手啊……”竹麵無表情的說著,而男人的眉頭皺得愈發緊了,他盯著麵前的小孩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嘴角上揚,眯起眼,一張臉逐漸變得猙獰,“你怎麽知道我想殺你?你是誰派來的?如實交代,我倒可以留你一命。”


    “……”竹輕歎了一口氣。他一心求死,但男人卻偏偏不做此想。男人那一瞬間複雜到可以作文成書的心理變化,讓竹突然意識到,他是人,不是凶獸,盡管他身上散發著比凶獸窫窳還要可畏的氣息,但要他殺人,是需要理由的。竹有些後悔開口說話了,若是他一直裝聾作啞,可能現在已經得償所願。


    爸爸,媽媽,還有蔡穰……他們的死狀在竹的眼前一一飄散而過,痛苦縈繞在腦中,令人窒息,但卻逃不開,也無人傾訴……


    “補元氣……你不是這麽想的嗎?隻要不疼,隨你怎麽做都好。”竹厭倦自己的聲音,他的說話聲越來越小,一張臉也死灰般的沉寂著。


    “……”這次換做男人語塞了。他盯著竹看了好一會兒,原本猙獰的臉孔又慢慢恢複平靜。這孩子……男人眼光流轉,好似突然想到了什麽,驟然開口。


    “你能讀心?”


    “……”


    “你師父是誰?”


    “……沒有。”


    “你天生就會讀心?”


    “……嗯。”竹冷著一張臉,他不明白男人怎麽會有那麽多廢話要問。忽然間他聽到男人腦中的聲音,啊……原來是這樣啊……


    竹默默歎了口氣,人心……果然要比凶獸貪婪得多。


    “你想要嗎?拿去吧……我不需要這種能力。”竹篤定的開了口,他對這個口是心非的世界厭惡至極。


    “等等……”男人卻忽然顯出笑意,他將蓋在身上的大氈掀開,露出一直隱藏在毛氈之下的身體。


    “……”竹睜大了眼睛。那個男人……


    男人沒有雙腿,他的大腿根部綁著兩圈血糊糊的繃帶,身上也盡是被巨獸撕咬過後的痕跡,血融之處還能看見染著濁液的白骨。他破爛的衣衫已經被血染紅,而流下的血又慢慢變黑,結成血塊凝在傷口和衣服的邊緣,散發出濃重的腥臭味——他的身體……正在腐敗!


    “唔……”竹的胃部又跟著翻騰起來,他趕緊捂住嘴,將目光從男人身上移開。而看到幾欲作嘔的竹,男人卻不以為然的嗤笑了一聲。


    “如你所見,我現在動不了,自然也無法施術將你的能力據為己有,但我們可以做個交易。就是……你帶人過來,讓我補充體力,等我的傷勢痊愈後,便可以施法將你身上的能力剝離。如何?當然,如果你想死,我也不介意在那之後送你上路。”


    男人說著話,那具殘破的身體居然也跟著微微顫動。竹看到他胸口的起伏,那是他的呼吸,而隨著那呼吸一上一下的,血液又從尚未愈合的傷口中流出。竹咽了口吐沫,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幾步。


    “帶人……我要怎麽帶人給你?”竹將目光移開,忍住腹中升騰而出的作嘔感,“況且你的身體……”


    “放心,我死不了。殺了那隻畜生之後我還活著,現在就更不會死。但這副身體必須靠活人的精氣供養,否則傷勢不會好轉。你隻消帶人來便是,隻要你能將人帶進這間屋子,我包管他出不去。”男人說著將手邊的大氈重新蓋上。


    終於……


    竹鬆了口氣,胃部瞬間舒服了很多。


    “你真的能將我的能力剝離出去嗎?”


    “我有沒有說謊,你難道分辨不出來?”


    “我……”竹一時間竟被問得噎住了。男人說的是真的,至少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發覺他說謊的跡象。


    “我知道了……待你傷愈,就把這能力從我身上帶走吧,你想要吧?”竹皺著眉頭盯著他。


    “嗯。”男人點點頭,忽而又笑了起來,“你這小子倒是爽快,快哉!快哉!”他說著從嘴裏嘔出一灘膿血來,竹皺緊了眉頭,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咳……”男人從大氈下伸出一隻手,把嘴邊的膿血擦去,“所以……小子,你叫什麽名字?”


    “……之前跟我在一起的那個人,叫我‘竹’……”


    “竹?”男人皺起眉頭,“那那個人呢?”


    “死了……”


    “哈哈……死了好,死了清淨。”男人嗤笑著,眼中又流露出些許孤寂,“我叫蚩青琉,是個方士。”


    ——


    “燕有邪祟,乃人化,曰:蚩青琉。速往伏之。”


    昔日鄭國舊地,坐落著一處學館,乃先賢列子列禦寇講學處。百年前,列子登仙,這座鄉郊楓林間的學館,也便成了列子眾弟子的別院。如今,眾弟子中,除兩人外,其他亦已登仙。所以一整間的別院,變成了這餘下二人的居所。此時,那二人正於幾榻間,一人側臥,一人端坐。側臥之人裹著件素白的深衣,一頭銀絲漫過腰際,琉璃色的眸子如水般澄澈,帶出一抹流光,端的是位難得的美男子,隻是他身形消瘦,麵上又多了幾分病容,卻是顯得過於憔悴了。而一旁端坐的那位,則是完全不同的一番光景。


    那人約莫二十幾歲,內裏是一件淡青色直裾,外麵還規規矩矩的披了件蟠螭紋滾邊灰色寬袍,頭上戴著白玉流雲簪,一頭烏發也規規矩矩的盤在腦後。他端坐於榻上,未言,便已有了幾分世家公子的貴胄之氣,再看他天庭飽滿,眉鋒挺拔,一雙墨色的眸子炯炯有神,眼光流轉間還透著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淡然,正是氣度非凡,英氣逼人。


    而縱然身邊之人如何“英武”,榻上側臥著的“病美人”卻不以為然,他慵懶的把玩著手裏的簡牘,而簡牘之上,是用大篆刻著的幾個方方正正的黑字:


    “燕有邪祟,乃人化,曰:蚩青琉。速往伏之。”


    “蚩青琉……”銀發男子玩味的念著那個名字,目光投向坐於自己下首的同門。


    “田師弟,你去。”他不著痕跡的吐出幾個字,便將手中的簡牘丟到榻上。


    一旁的青年看著他,眼光微轉,“即是師父的意思,田胤自當前往,隻是師兄未免也太懈怠了些,像師兄這般整日閑散度日,修為早晚是要敗光的。”


    那青年雖是師弟,嘴上卻不饒人。而此時臥在榻上的“病美人”卻沒有過多的反應,他隻是朝著師弟田胤擺擺手,又懶洋洋的打了個嗬欠,可見也是被說教慣了的。


    “啊啊……田師弟你就好生去吧,我心裏有數……”


    “有數?”田胤俯身向前,一臉漠然的盯著他。


    “自然有數……”銀發人翻了個身從榻上坐起來,田胤也隨之挺直身子。


    “比起擔心我,你難道不應該為自己操操心嗎?據說那蚩青琉幾年前也曾做過西王母的座上賓,實力定然不俗,如今不知為何,他竟化為邪祟……田師弟,你打算就這麽單刀赴會了?”


    “哼……”田胤嗤笑了一聲,似是不以為意,“師父既然指名我去,定然不會叫我無故送死。”


    那銀發男子愣了一下,隨即歎了口氣,“話是這麽說沒錯,但……”他遲疑片刻,接著又衝著田胤擺擺手,“算了,既然你這麽有把握,我就不多說了。”


    “嗯。”田胤點點頭,“其實……比起思考怎麽降伏他,我更好奇他之所以會化作邪祟的原因。”他看著自己那位滿麵病容的師兄,緩緩道,“若是沒記錯的話,這個蚩青琉幾年前在瑤池盛宴上與蒼玉門的修士起了衝突,鬧了好大一場……一門之中,師兄你算是與蒼玉門最相熟的吧?”


    “……”聽到蒼玉門這三個字,銀發男子的神情慢慢變得認真起來,“嗯……所以呢?”


    “所以……為什麽這次師父不叫你去,偏偏要叫我去?恐怕……這其中與蒼玉門的修士大有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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