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的司機自是隻管開車幾乎不說話。隻不過這天氣到了半午鬧猛的太陽滾灑在地麵,車子裏很是熱悶。唐琪從包裏拿出一塊手帕,對著自己的臉揮扇,她的臉是雪白的,因為車裏的熱氣,兩頰泛著微紅。車子開到城外時,塵沙漫天,鑽進窗縫裏,隻好把車窗關上。唐琪的大小姐毛病就再也掩蓋不住了,抱怨了幾句。


    同時,陳曄平因著起得早,加上車裏暖和,車子緩緩地前行,他就不知不覺打起盹來,胳膊靠著窗頭斜在肘彎裏。唐琪見他額上冒著細密的汗珠子,用手裏的白手帕給他輕輕揩了揩。


    閩恩是一個小縣城,離阜臨不遠,十二點多的樣子就到了。


    陳曄平全程似睡未睡,半眯闔著眼睛。忽然感覺到車子停了,司機把車轉了個方向,倒是陳曄平醒了,唐琪也不知前麵什麽情況發生了什麽,伸長了頭向前張望,說:“哎呀,前麵怎麽這麽多人。”


    陳曄平想起大哥跟他說閩恩這陣子有學生組織遊行,亂的很。他讓司機把車子停好,自己和唐琪走著去。眼看那一波遊行的學生朝這邊走來,車窗緊閉,但還是能聽見隔著音亂哄哄的聲音,他們在喊著口號,一遍一遍的喊著。


    司機把車停在巷子口,那群結隊的學生穿著白襯衣,有人舉著橫幅,過路的人都繞到邊上。有些學生捧著一把傳單,紛紛傳給過路的人。那一張張白色的紙落在地上,像一片葉子搖搖晃晃掉在地上。


    陳曄平方才打開車門,突如其來地一陣鬧哄哄的聲音,那批學生就朝著他這邊的方向衝過來。


    他還沒反應的急,就被人流擠回車裏。那群學生是向他後麵的一輛福特車奔去的。車裏拉了掛簾,黑亮的車身看不見裏麵的人。直到看了車牌,才知道那輛是軍區的車,車裏好像坐著一個大人物。


    那群學生漸漸把車子圍攏起來,對著車裏的人說話,可是兩麵的掛簾遮住看不到任何,所以舉著橫幅的人站在車身前,拚命從嗓子眼裏喊著什麽,接著一群學生在後麵跟著喊。那句話像是口號似的愈來愈整齊。


    原來裏麵坐著的是剛上任的西區督軍,這群學生知曉他今日要來閩恩參加上任儀式,這幾日各地方學校的學生在閩恩開始組成遊行隊伍。


    車裏的簾子拉開了,學生拿著傳單給裏麵的人看,人越聚越多,推推搡搡。有好多張傳單都隨風而起在空中飄著,白白的紙片落在車頂。烈日炎炎,那些白襯衣都濡了汗,那一聲聲口號使空氣更加幹燥。車門外擠滿了人,怎麽開也開不出去,陳曄平隻能在車裏向後張望,也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麽。


    就在這時,空中一聲槍響,人群一霎安靜了下來,緊接著,急促的口哨聲,人群頓時混亂了起來。背著長槍的衛兵迅速包圍那輛福特車,有些學生害怕的退了下來,整條街上喧鬧不已,所有人都在混雜的來往。那些衛兵抓了幾個學生,就有學生嚷著讓他們放人。衛兵把長槍橫在腰間,連著抵抗學生們的衝力,就這樣爭執了一會兒,有幾個衛兵卻動了手,場麵亂成一團。就有學生嚷了起來,“打人了!打人了!”


    幾下明光的彭彭彭聲,白色的煙霧繚繞,才知道是報社的記者來了,他們拍了幾張現場的照片。


    車子裏一個人開了車門走出來。那人中矮的個子穿著製服,對那些動手的衛兵說:“不準打學生,讓開一條道讓車子開過去。”說罷,幾個記者帶著相機衝了過來,那個男人反應也快,命令完之後就鑽進了車裏。


    就這樣,衛兵把學生擠進道邊,學生們也是不甘心,依舊在喊著“戚督軍”。報館的記者拿相機對著離開的車子拍了照片。


    陳曄平眼看人群差不多穩定了,就跟唐琪說:“我們出去罷。”


    街上的學生穿梭在小小的道上,看著黑色的福特車綿長而去,衛兵又守得緊。


    陳曄平開車門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人,那個女學生手裏的一遝傳單掉在地上,白花花的幾張紙片頓時朝天上飛去,陳曄平連忙扶住人,但是晚了,女學生捂著額頭,也來不及看他,很吃痛的樣子,就急忙蹲下去撿起地上的傳單。陳曄平來不及問一句“你沒事吧?”,後麵就有人推她,女學生匆忙的跟著人群往前走。


    唐琪站在前麵叫他,她十分焦慮害怕——她生平從來沒見過這麽亂的場麵,難免心裏揣著一麵鼓。


    陳曄平走到她身邊,唐琪拍了拍胸口仍有餘悸,說:“適才打槍的時候我可嚇死了……”她已經明顯走道歪歪扭扭的,差點崴了腳,陳曄平忙扶住了她的手臂。


    喧囂逐漸遠去的時候,街上又安靜下來。柳條垂在碧沉的水麵,街上淩亂的掉落著顯眼白色的紙張。


    下午的時候人漸漸的聚集了,米蘭高舞廳是閩恩小有名氣的舞廳,而且上個月剛剛翻修一遍,自是裝潢氣派,富麗堂皇,中央擺著一張三角架鋼琴,聽說還是這裏的老板特意從國外買來的。燈光一開,光亮照著每一個角落,紅色的皮沙發,高腳吧台上的服務生用白手巾擦杯子。


    陳曄平和唐琪一進來,就聞見淡淡的酒香氣。吳真真正在和幾個小姐妹聊天,說笑聲從某個地方傳來,陳曄平立刻鎖定了穿著藏藍滾白邊長袖連衣裙的吳真真,吳真真也正好看見了他。也就走了過來,“我還以為你難請會缺席呢!”


    陳曄平咂嘴隻道:“我在你心目中是什麽樣的人?”說這話時,吳真真瞥了他一眼,正要說什麽,就看見了旁邊的唐琪。


    唐琪一直在旁不說話,聽他倆說話。這時和吳真真打招呼,揮手道:“真真,好久不見,聽說你要留洋啦?”


    吳真真好像木納了一下,不過她反應的急,很禮貌的說:“是啊……好久不見……你怎麽在這兒?”其實她已經明白唐琪是和陳曄平一起來的,可還是問了這麽個問題。


    唐琪正要答話,陳曄平搶先說道:“是我帶她來的,不然這位大小姐不知道要跟我鬧多久——剛才來的時候還碰見一堆學生遊行,發生什麽事了?”唐琪推了他一下,生氣道:“你說清楚,什麽叫我跟你鬧呀?!”


    “就是最近西區的一些事,引得大批學生抗議——”吳真真看他們二人打鬧時親密的樣子,不知為什麽卻低下了頭。可是她忽然想起來什麽,後麵還有人叫她,“真真”,她說了兩句,隻讓他們先坐,自己先失陪。


    唐琪因為兩個小時的車程,車子裏又熱,妝都化了,所以就去洗手間補妝。


    吳真真才知曉原來是米蘭高的經理出來道歉,他們的鋼琴手有突發狀況,晚上彈不了了。經理已經聯係人找個鋼琴手來,但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吳真真苦惱的低下頭,隨即眼睛一亮,她想起一個人,隨後拽來最要好的男同學,連推帶送也要把人找過來。


    那個男同學也不拒絕,拍著胸脯隻說:“掘閩恩大街三尺我也能把她找來。”大著流星步就跑了出去。


    服務生單手端著長盤,給現場的人送酒,白色的玻璃杯裏麵盛裝的液體有條不紊,陳曄平吃了幾塊水果,見服務生送來酒也就一手拿過來,喝了一口。唐琪去了洗手間不知多久,終於出來了,她重新梳了頭發,補了妝後氣色看上去也比剛才好多不少,唇上塗了淡淡的紅色係口紅,整個人精神煥發。


    她走到沙發前伸出一隻手,陳曄平看著她不解道:“怎麽了?”唐琪理所應當的說:“你不是要請我跳舞的嗎?”這個時間所有人都在聊天,陳曄平說:“過一會兒,現在誰跳舞?等一會兒吧。”


    唐琪指著不遠處燈暗的聚光燈下,傳來悠長的小提琴聲,有兩三對跟著音樂跳著舞步。她說:“那不是嗎?”


    陳曄平想了想在拗也拗不過她,隻好起身,陪這位大小姐跳一場。


    拉小提琴的一男一女在樂台上沉醉的拉著,一首曲子終了又緊接另一曲,基本是悠悅淡雅的調子。唐琪從小練舞蹈,而且學校的交際會上也經常跳舞,她跳得好,旁邊的幾個人給她鼓掌,那是一個金黃色頭發的洋人,對她豎起大拇指。


    唐琪回了句英文,轉過頭瞧見陳曄平低頭看著她,她就問:“這麽看著我作什麽?我好看嗎?”


    陳曄平道:“好看。那個老外一直盯著你,他好像看上你了。”唐琪別過頭去看,那個穿著西裝的老外踏著舞步不時向她這裏看來,見唐琪與他對視,他衝她微笑示意。唐琪無動於衷,轉頭問他:“你猜的沒錯,那你嫉妒嗎?”陳曄平隻笑笑,不答,二人在聚光燈下跳著一曲舞。


    陳曄平雖在舞會這種場合流連過不知幾百回,相熟的女伴都爭著要和他跳,對於跳舞這種事對他來說再容易不過。隻是應付得多了,也就覺得沒勁了,他不專心,不經意四處張望。他一個轉身,看見吧台邊的吳真真拉住從裏麵出來的一個女子,兩人說話的時候很親密,兩個人都站著,女子隻有一個側影,紮著長長的像麻花一樣的辮子,還有她的穿著像個學生模樣。不過一會兒,吳真真卻好似拉著她不讓她走,女子和她好言說話,強她不過,吳真真撒嬌的本事在上學的時候自有耳聞,怎麽也不肯放手,就這麽拽著女子不放,她們在商量著什麽。


    音樂的聲音高雅恬淡,那邊的發生的事就像演一個默劇。陳曄平忽而皺著眉頭,唐琪踩到了他的皮鞋。他左腳還未恢複好,這一踩還真疼。唐琪彎著腰問他:“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是你不專心,舞跳錯了——”


    陳曄平憋著一口氣搖搖手,說:“沒關係,我去休息一下。”


    唐琪上前攙他,他卻說不用。唐琪看著陳曄平一瘸一瘸的走,正要跟上去,忽然後麵響起一個聲音,用別扭的中文說:“這位女士,能邀請你跳一支舞嗎?”


    沒錯,就是那位金黃色的頭發的外國人。唐琪本該拒絕的,她要和陳曄平跳舞,可是想到從剛才開始陳曄平就看起來心不在焉的樣子,堵著一口氣,於是就答應了這個外國人。


    吳真真見到他的腳一瘸一拐的,忙問:“你怎麽回事?”陳曄平拿過吧台的一杯白開水,喝了一口,解釋道:“前陣子腿骨折還在恢複,被踩了一腳,沒大問題。”吳真真也不知是什麽語氣,她的方言聽起來總是軟軟諾諾的,隻說:“看不出來你對她挺好的呀,腳傷還硬撐著陪她跳勒。”


    陳曄平一口水咽下去,突然笑了出來,露出雪白的牙齒,隻道:“答應別人的事還是要做到,對了,你和唐琪是不是有什麽過節?看你們倆怪怪的。”


    吳真真跳下吧椅,隻說了句:“我們根本就不熟,哪敢和這位千金大小姐有過節——”說完這句話,那個剛才被她叫出去的男同學氣喘籲籲的跑了進來,吳真真說:“你沒追到人嗎?”


    那個男同學道:“她說她要回家……實在不行——我上。”


    吳真真嫌棄道:“你?你會嗎?”


    男同學說:“別小瞧人,我也是學過的好不好。”


    吳真真一跺腳,雙手環抱,似乎不太高興起來。這時舞廳的經理過來,說道:“鋼琴手到了,一會就來,您放心吧。”


    陳曄平坐在後麵問道:“你們剛才在說什麽?”吳真真才解釋道:“晚上怕彈鋼琴怕沒有人,就想找我的發小來,可是她急著回家,我怎麽留也留不住……幸好找到人彈了。”陳曄平怪道:“別人都是來這裏吃喝玩樂的,你倒好,找自己的發小彈鋼琴,換做是我也不答應。”


    吳真真把手絹往他臉上一揮,道:“我們打小一塊兒玩到大的,我對她了如指掌,彈得一手好琴,隻是她家離這遠,趕時間回去,不然家裏著急。不然你就能聽到她彈的曲子了,絕對不輸給那些專業的。”陳曄平道:“照你這麽說,有機會我真想聽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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