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頻道陷入沉默, 過了片刻響起一陣點煙的聲音, 緊接著是舒緩的呼氣,白翊指腹始終穩穩扶住耳麥,眉心微蹙, 他的心從未像此刻一般緊張得砰砰直跳,敏銳的聽覺被發散到極致, 絲毫不放過來自電波彼端的每一分異動。


    昆西·諾菲勒——白翊在腦中默念出這個名字,下意識地咬緊下唇。


    陰影背後的主導者終於走上台前, 他渴望知道他在沉默中究竟思考著什麽?


    基地扔下下沉, 冰冷的海水沒過膝蓋,令人窒息的焦慮感啃噬著心髒,仿佛是於深淵中對峙的獵手與獵物, 明明已經近在咫尺, 卻忽然沒了下一步行動,獵手品嚐著獵物的恐懼, 以鋒利的刃順著野獸後頸的皮毛, 愜意而饜足。


    時間消磨掉耐心和理性,落在身側的手掌緊握成拳,就在白翊思索著是否應該再說些什麽的時候,電波另一端的男人呼出煙霧,優雅的聲音染上笑意——


    “我們第一次見麵是你被琮西抱在懷裏, 像所有的人類嬰兒一樣,很脆弱。”


    基地通道僅剩下應急發光器的纖細光線,玻璃牆壁倒映出青年略微訝異的臉, 如同一片模糊不清的陳年鏡像。


    在此之前,白翊幻想過無數種對話展開的方式,但從沒有一種是以‘我們見過’作為開始——


    通訊那端,像是感受到白翊的驚愕,昆西諾菲勒輕笑起來,“事實上,你是‘革新者’對於人類基因修正的第一個實驗體,這也是你的身體機能優於普通人類的真正原因——當然出於私心,我也很希望白琮西的基因可以以生命的方式延續下去,畢竟以後會用到。”


    “也就是說,我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你們的計劃了?”


    “我們?”諾菲勒笑著反問,“其實隻有我,需要你的那個人是我。”


    最後一句話說得很有技巧,透露出的真實信息並不確定,白翊覺得奇怪,按照先前掌握的情況來看,諾菲勒應該是對變異體反吞噬人類感興趣才對,為什麽又會說‘需要你’這種有特指性質的話?


    而且既然是從他出生以前開始,這說明這種‘需要’是蓄謀已久的,難道說父親的猜測一直……錯了?


    如果昆西·諾菲勒需要的並不是吞噬掉本體的nine,他所說的‘需要你’莫非指的是自己?白翊完全猜不透對方的心思,隻覺得先前好不容易理清的頭緒這一下又全亂了。


    “你不需要試圖揣測我的想法,bye,這種行為琮西做了四百多年,到最後還不是錯了?”諾菲勒笑道:“放心吧,你過來以後我會把真相告訴你。”


    那種低沉的嗓音在通訊頻道內緩慢擴散,每一句都正中白翊的思想,而且他竟然知道父親‘錯了’!白翊心裏浮起一層莫名的恐懼,那個千裏之外的男人仿佛可以洞悉一切,在他麵前他們似乎毫無秘密可言——


    白翊正在出神思考原因,下意識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他正要回頭,一條手臂毫無預兆地繞過肩側,將他牢牢按進懷裏,與此同時對方另一隻手掌抵住他左邊額角,刹那間一股霸道而強勢的精神力衝入大腦,轟的一聲,將正在經行的思考粉碎得七零八落。


    受到入侵的意識海掀起浪潮,猶如浩劫一般席卷過境,精神層麵的恐怖力量幾乎要把他的靈魂撞出體外,緊貼在脊背上的胸膛冰冷而堅硬,白翊疼得冷汗直冒,大腦仿佛被那種力量一劈兩半,他勉強抬起頭,透過玻璃的反射迎上希爾維森平淡得有些陌生的眼睛。


    然後他注意到他在用口型說——不要思考。


    入侵意識海的精神力減弱下去,希爾維森擦去白翊額角的汗水,安撫性的吻了吻他的耳尖,然後反手把人摟進懷裏。


    白翊向後仰頭枕在他肩上,額前的劉海被冷汗浸濕,胸口劇烈起伏,整個人仿佛虛脫一般,大腦卻鎮定得一片澄明。希爾維森讓他不要思考,說明即使遠隔千裏,那個人也可以通過某種方式獲取他的思維。


    這座基地沒有隱私,他們必須盡快離開。白翊轉身朝康拉德做了一個上去的手勢,對方會意,架在蘇晨頸側的單刃收緊,示意他朝樓梯走去。然後白翊深深緩了口氣,抬手重新按下耳麥。


    “你需要我做什麽?”


    “你真是一個敏感的孩子,bye,”諾菲勒說:“我已經答應將真相告訴你,你現在要做的應該是盡快抵達我的基地。”


    “聽上去您迫切需要我過去?”白翊冷笑道:“諾菲勒先生,我想我有必要在送死以前聽聽您打算讓我怎麽死,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螺旋向上的樓梯間內,挾持蘇晨的康拉德聞言停下了腳步。


    蘇晨注意到對方異樣,略略偏過頭,眼尾挑起,目光玩味的斜睨過來,打趣道:“上校,你很在意bye嘛~”


    康拉德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利刃逼近,帶著幾分威脅地冷聲說道:“老師的目的你知道麽?”


    “我怎麽可能會知道?”蘇晨笑得一臉邪氣,聳了聳肩,坦言道:“我才不會天真到認為昆西·諾菲勒真的信任我,反倒是你和希爾,他是你們的老師,你認為他要bye做什麽?”


    康拉德眉心擰緊,像是在思考,靜了片刻後才道:“上一次和他見麵還是四百多年前,在看待人類的問題上,他和大多數主戰派血族一樣,認為沒有合作的必要,更不應該用我們的基因去改善人類,所以我不知道像他這樣的血族為什麽會需要一個人類?”


    蘇晨向後倚靠在牆壁上,半張臉隱沒在陰影內,似笑非笑地看著康拉德,說:“到現在為止你還在把bye當做一個普通人類麽,上校,您也太天真了吧?”


    康拉德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蘇晨的意思。


    從胚胎階段開始進行基因優化,早在四百年前白翊就擁有遠超常人的身體機能,時至今日,精神域內的九級變異體完全成熟,吞噬掉nine之後,他擁有足以媲美純血血族的恐怖力量!


    或許當初留下八級變異體隻是個完完全全的巧合,或許他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吞噬完nine以後的白翊,如果真是這樣——


    康拉德抬頭迎上蘇晨的眼睛,猶疑著猜測道:“難道,老師想要的是……”


    “一切都還隻是猜測,”蘇晨無聲無息地揚起嘴角,“隻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了,有點事我一直沒想明白,身為血族的諾菲勒,為什麽會需要一具全新的身體?難道說他在——衰老?”


    同一時間,距澳洲三千多海裏之外。


    呼嘯的風雪侵蝕了整個世界,這是屬於南極大陸的漫長冬季,螺旋槳破開冰晶,飛行器在極夜之下顫抖著降落。


    深埋於冰層的南極基地內,偌大的主控製室擺放著上千台光腦,光纜縱橫交錯地鋪置在地麵上,龐大的數據組在屏幕上不斷進行著運算,一縷淡藍色具象化的思維觸從角落裏探出,融合進其中一台光腦的處理器,將一個陷入死循環的代碼修正後又悄無聲息的退了回去。


    “這個要求確實不過分,”男人的聲音響起,“隻不過我的客人已經到了,現在我需要去接待他們。”


    背光的陰影中,一隻蒼老的手握著通訊器,藍白色的器械冷光映照在男人臉上,完全不同於那種年輕而優雅的嗓音,他的身體太老了,就像一個還沒死透的人,冰冷而蒼白,臉頰深陷,稀疏的頭發披在肩上,拉攏的眼皮下是一對渾濁的銀灰色瞳孔。


    通訊頻道的人又說了句什麽,諾菲勒衰老的臉上扭曲出一個怪誕的笑容,他一步一步走向數控門,思維觸早已先他一步侵入生物識別係統,數控門開啟,等在門外的屬下將外套披在他肩上。


    “是你的父親和尼克勒斯,我讓他們回來的,”諾菲勒穩著耳麥說道:“怎麽樣,bye,這也算是你必須過來的理由之一吧?”


    “嗬嗬,我等你——”


    沒等對方回答,諾菲勒中斷鏈接,將通訊器交給身側的屬下,轉而接過對方遞來的拐杖,步履緩慢地朝前走去。


    “他們來了多少人?”諾菲勒問。


    跟在他身後的男人穿著一件拖地的長鬥篷,整張臉隱沒在兜帽下,聞言微微欠了欠身,恭恭敬敬的答道:“除了白琮西和尼克勒斯,還有五級和七級兩隻變異體。”


    “琮西果然是個聰明人,”諾菲勒稱讚道:“如果不是想要殺我,我還是很樂意和這種人打交道的,可惜了。”


    穿鬥篷的男人聽出了端倪,又不敢隨意下定論,隻能跟進一步,詢問道:“您的意思是——?”


    “他用四百年的時間安排了一出殺我的鬧劇,現在d病毒變異體的技術已經完全成熟了,你覺得我還有什麽理由繼續留著他們?”說完,諾菲勒用餘光輕飄飄地斜睨了男人一眼。


    仿佛有一柄匕首貼上後頸,那種寒冷的目光令人汗毛乍起,男人鬥篷下的身體不自然的僵了僵,脊背繃得筆直,說:“既然這樣,他們交給屬下處理就足夠了,在新的身體到達以前,您應該注意休息。”


    “我有那麽老麽?”諾菲勒渾濁的灰眼睛漫起一種似笑非笑的神色,略帶責備地說:“衰老的隻是這具人類身體,我的意識體和逃出遠星係監獄時一樣年輕,布萊恩,你多慮了。”


    男人急忙彎下腰,顫聲道:“非常抱歉!”


    諾菲勒將拐杖換到左手,伸出幹枯的右手活動了一下關節,然後對布萊恩吩咐道:“那兩隻變異體交給你,我不希望被無關緊要的人打擾。”


    “實際上,來基地的人隻有白琮西,尼克勒斯和兩隻變異體都留在了飛行器上,而飛行器放下主教以後就……離開了。”布萊恩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諾菲勒的表情,一邊將情況說出來。


    諾菲勒閉目不語,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拐杖,過了一會兒才輕描淡寫地說:“到死他都想護著那個廢物,沒有意識體移植手術,尼克勒斯還能活多久?”


    布萊恩垂頭站在一旁,正思考著怎麽開口,來自走廊盡頭的另一個聲音卻說道:“關於這個答案,在飛來這裏的路上我已經計算過時間了——”


    怎麽會有人?!


    這是布萊恩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他是基因純正的阿薩邁血族,五感強度遠遠優於普通同類,竟然沒察覺到有人靠近……


    諾菲勒緩慢轉過身,神態平和地望著不遠處負手而立的白琮西,笑道:“他還有多久?”


    白琮西從黑暗中走出來,雙手插在防護服口袋裏,隨口答道:“如果潔西卡照顧得好一些,我想尼爾還可以看見明天傍晚的一場極光。”


    “隻有一天啊,”諾菲勒遺憾地搖了搖頭,歎息道:“怎麽不帶他一起回來?”


    “回來做什麽?”白琮西笑著反問道:“尼爾一生最恨聯盟和血族,你利用了他四百年,難道我還要讓他死在你手裏麽?”


    諾菲勒眉尾一挑,疑惑道:“你知道我在利用他,為什麽還要和他一起加入‘革新者’?”


    “我需要有關意識體移植和基因改造的技術,在當時隻有您可以提供,而且在尼爾的第一次移植手術後,我發現意識體和肉體融合的次數是有限的,每次移植都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嚴重損耗——”白琮西坦言道:“尼爾已經進行過四次意識體移植手術,意識體無法再承受下一次手術所帶來的負荷,他的死亡不可避免。”


    說到這裏白琮西聲音一頓,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向諾菲勒,“昆西,你應該已經進行過三次意識體移植手術,第四次如果不能回到本體,你的壽命將不會超過一百年。”


    “你很細心,琮西,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會發現,”諾菲勒笑了笑心平氣和地說:“所以我需要一具特殊的身體,沒有衰老和死亡,像血族一樣強大,不對,他其實更加完美!琮西,你知道血族和人類而身體差異麽?”


    白琮西已經意識到什麽,眉心緊蹙,靜了幾秒才答道:“活性。”


    “沒錯!就是活性,你果然也發現了!”諾菲勒情緒激動,那副衰老的身體承受不住這種變化,他忍不住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但還是非常興奮地說:“血族雖然不會衰老,但是由於細胞不具備活性,所以某個時間點以後機能將開始緩慢下降,人類則不同,而你創造出的變異體恰恰完善了這一點!”


    “bye的擁有足以媲美純血血族的身體機能,同時他的細胞活性又能將這種優勢永遠保持下去,他是你最優秀的作品,也是我最期待的一具身體——”


    白琮西神色一凜,放在口袋內的雙手一點一點扣緊,“我一直以為你想得到的是吞噬掉小翊的nine。”


    “反吞噬造就的生化兵器確實令人期待,不過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活下去——”


    話音沒落,諾菲勒憑空消失,身側空氣震顫,白琮西意識到有什麽在快速靠近,但僅憑他的動態視力根本無法看清對方的動作。


    枯枝似的手掌扼緊咽喉,力道之大險些直接搓斷頸椎,白琮西被迫揚起下顎,雙眼微微眯起,驚訝於那具腐朽的身體還能運用出如此恐怖的爆發力。


    “你想的沒錯,這具身體確實不堪一擊,”諾菲勒讀取了他的思想,旋即慷慨解釋道:“或許你一直沒發現,我用思維控製了整座基地,又通過動力中樞間接影響了‘革新者’的其他據點。”


    “琮西,從你踏進基地大門那一刻起,這裏就不再是南極地下的鋼鐵堡壘,而是我精神域構造出的一副幻境,你的對手從來就不是那具衰老的身體,而是我的意識體。”


    恐怖的窒息感壓迫著心肺,視野內的景象渙散開來,白琮西費力睜開眼睛,他的眸底映出昆西·諾菲勒的臉,那層幹枯的麵孔逐漸幻化成一張從未見過的、年輕且英俊的臉。


    “我一直有一個疑問,”陌生男人用諾菲勒的聲音說:“你把自己改造成十級變異體,為什麽沒有隨著等級完善而得到強化?你的力量不過是5級的水品,十級到底和其他變異體的區別在哪裏?”


    血沫源源不斷地從嘴角淌下,等多的倒流回氣管和食道,白琮西看著諾菲勒的意識體,唇邊挽起一抹譏笑,淡淡道:“d病毒的活性很高,九個變異體其實就是它變異的九種方向,為了控製我創造出來的變異體,我把他們的基因編碼進行整合,埋進了我自己的基因編碼內——”


    “這就是你的贖罪?”


    白琮西點頭,“一到九是為了殺戮,最後一個希望得到寬恕。”


    “沒有人會記得寬恕你,見到你屍體的人會和你一樣死去!”


    “是啊,包括你未來的那具身體。”


    諾菲勒怔住,“所有的變異體都會死……”


    “嗯,包括我的小翊。”


    ——toconti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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