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寧將紫色琴弦輕輕纏在手腕,它在張弛狀態下的質感再度變得柔軟細膩。


    馬賽內古可能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唯一看出的所謂“池”相高位階,照樣是個假的。


    “畫中之泉”殘骸涉及的相位奧秘有“鑰”、“繭”和“衍”,“繭”的抽象含義包括生命與調和,於是帶來了豐富而瑰麗的色彩,“衍”則讓範寧可以利用這些色彩偽裝自己的外形和靈性相位。


    至於“鑰”能有什麽應用,範寧暫時還沒摸索出來。


    “舍勒先生,你心情好點了嗎?”安給範寧盛了碗蘑孤湯過來。


    “心情就沒壞過。”範寧接過時笑聲清越,但他所唱的那些憂鬱的愛情詩,顯然沒能讓安相信其表麵上的神情。


    她抿著嘴想了想,又四周打量一番,忽然眼前一亮,伸手指向椰樹:


    “誒!我們讓廚師先生加個餐!這一定能帶來更好心情!”


    大家循著手勢望去,隻見上麵有好幾隻體型碩大的椰子蟹,有的在椰子旁邊,用蟹鼇一點點地撬開青色的外殼,剪下搗碎的果肉往嘴裏送,還有幾隻的附肢穩穩地鉤著樹皮,正在慢悠悠地下樹。


    “芳卉詩人”的繁多贈禮之一。


    “我來。”卡米拉讓人架了張梯子,修長緊繃的雙腿向上攀登,在相對較高的地方,用粗繩將樹幹纏繞了幾圈。


    不出多時,有兩隻下樹最快的椰子蟹碰到了繩子,它誤以為已經到達地麵,於是將雙鼇鬆開,摔得十腳朝天亂蹬。


    這的確有點意思,範寧暫時結束沉思,看著卡米拉的動作笑了笑。


    他肚子也的確有些餓了,食欲被那碗鮮濃的蘑孤湯給勾了起來。


    “小心點,姐姐,這家夥力氣可大了,可以把你的手腕直接剪碎。”安出聲提醒。


    “放心。”卡米拉俏皮揚手,撤掉繩子,然後輕巧活潑地幾個蹬步,躍回地麵。


    椰子蟹的塊頭太大,甲殼太厚,在南大陸的生態環境下,成年後幾乎沒有天敵,但對於人類來說,由於它的速度實在太慢,隻要自己不太作死,基本屬於威脅為零的生物,而且也非常好抓。


    哪怕沒在樹上看見,有時隻需要在其出沒的地方打開一個夠甜夠香的椰子,它就會自己出現,這被南國民眾認為是拜請‘芳卉詩人’的小小儀式,用網兜就可以直接把贈禮兜走。


    幾位廚師和雇工一擁而上,簡單的清洗過後,給它們喂了點摻了高度酒的椰子水,然後直接來了個五花大綁,扔進了熊熊烈火上的鍋爐裏。


    “火候差不多了,再蒸就老了。”沒過多久,馬賽內古就示意廚子將鍋爐取下,自己用短刃將那些紅彤彤地蟹殼與關節大致割開幾道豁口。


    稍稍放涼後,他伸手在蟹殼腹部處輕輕一按一掰,大快冒著鮮香熱氣的蟹黃便顫乎乎地綻開。


    “諸位請自便,過了這個夏天,再想吃到椰子蟹就沒這麽容易嘍。”馬賽內古搖頭笑了笑,自己先行享用起美味來。


    範寧拽下一隻巨大的蟹鉗,將甜美又鮮嫩的白肉送入口中,量非常大,又帶著澹澹椰子的甘冽清香,確實讓人頗為滿足,不過他對馬賽內古的話有些不解:


    “為什麽過了夏天就不容易吃到了?”


    馬賽內古用甲殼剔著那些半固體半膠狀的肥美蟹黃,再度帶上了一絲“我消息靈通”的語氣與神色:


    “預計等今年的‘花禮節’落幕後,聯合公國就會以贈禮管理局名義正式行文,之後禁止私人捕捉、宰殺和買賣椰子蟹的行為。嗯,此次列入管製清單的贈禮有近十種,包括在緹雅城市民的餐桌上同樣大受歡迎的‘醉鬼鳥’緹雅木鴿……”


    “哦,物種保護。”範寧點了點頭,這放在前世倒是比較正常的事情,“是因為這些動物的數量減得比較快?不過,‘芳卉詩人’的贈禮也會被吃完的嗎?”


    “是您說的前者的情況。”馬賽內古說道,“不過後麵那個問題,我也答不上來,按理說她的贈禮繁多而充滿熱情,以往一般認為,人們食用椰子蟹或‘醉鬼鴿子’的行為,就和它們食用椰子和漿果一樣,都是對祝福的認可與接納……


    “您想想,即使是人,每年也有那麽多人在雨林或海洋裏被猛獸、鯊魚或食人花給吃掉,進食與被進食都是‘池’的秘密在運轉,雖然我不是‘花觸之人’,但也清楚教義的基本觀點,他們不會認為這些動物、植物、蟲子因此死亡,它們隻不過是墜落至幻象園地的土壤,有朝一日便會在相對高一層的地方重新開花結果……”


    “但這次,就是這麽個情況。”這位騎士攤了攤手,“總之不讓捉了,不談宗教理論,談自然或人為因素,可能因為大家真吃得太猛烈了?不光自己吃,還出口貿易量猛增?或者氣候條件的微妙變化導致了物產豐盈程度下降?”


    克雷蒂安這時有些同感地附和道:“近年的確能切身感受到,這些贈禮似乎不如以前繁多了,我上次行商時在沙灘上看到大規模的椰子蟹群好像還是十年前,但是,旅人們通常也用不著吃這麽多的椰子蟹,現前的兩大隻足以喂飽我們這一大圈人,而且,頭頂上還有更多的椰子……當局這次的禁令總有些神經過敏的意思。”


    “再以前呢?”範寧問道。


    “再以前?得看多久的以前了。”馬賽內古說道,“您也是一位研習諸史的詩人、學者,應該知道‘混亂公國’時期的南大陸,雖出產一些罕見名貴的香料、礦物和象牙,但從一些史料反應的側麵來看,那時的動植物等自然資源十分貧瘠,甚至也‘炎苦之地’一說……”


    範寧微微頷首,他對此也有通識性的了解。


    在第3史末期,隨著圖倫加利亞王朝分崩離析,最早一批流民飄洋南下,和這裏的土著間殺戮征伐、圈地劃城,這就是南大陸在新曆1-4世紀的所謂‘混亂公國’時期。


    那時南下的流民成分極為複雜,有戰爭難民、有海盜黑幫、有暗藏財富試圖東山再起的王室貴族、還有神聖驕陽教會的極端分子、以及渾水摸魚的密教組織,再加上這片大陸的土著本來也是凶狠野蠻之輩……不用描述都能想象得到,這群人在南大陸打成了這麽樣子,把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自然生態破壞成了什麽樣子。


    南大陸“混亂公國”時期勢力與民族間的生滅、衍變、重組關係,就連曆史學的學者們都經常暈頭轉向,尤其是4世紀的那一百年間,其世道之亂,其生存條件之惡劣,簡直令另外兩塊大陸的民眾嗤之以鼻,當時有種說法是“寧可飄零於海,勿要落足南國”……


    按理說這種亂攤子想要收束,就算有偉大的英雄人物橫空出世,也得經曆一段漫長、黑暗而痛苦的過程。


    但是後來的情況,不知怎麽就突然變好了,混亂局勢收束得快不說,就連生態環境都突然變好了。


    馬賽內古的話也是如此:“……而費頓聯合公國建立後,尤其是5世紀中葉芳卉聖殿的國教地位正式確立後,雨水突然開始充沛起來,就連山川洋流等自然條件都發生了奇特的向好轉變,這才迎來了物產的大爆發。然後……大家就一直是這麽吃的,所以現在的禁令,嘿,這在聯合公國的曆史上還真是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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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範寧陷入深思的表情,他無所謂地搖頭笑笑:“但說個事實,‘黑幫在旅途上打劫商隊’這也是被當局禁止的事情。贈禮管理局說是說,對於贈禮他們有些追蹤或啟示的手段,但這不妨礙有人會繼續吃它,不妨礙你能經常在黑市上看見綁好的椰子蟹或吊起的緹雅木鴿。”


    “享受美味吧,朋友們。”他又嗤拉一聲,揭開一片蟹黃滿溢的甲殼,“那幫家夥要是真有大能耐,這世上哪來這麽多舔蟾蜍和亂吃蘑孤的人……”


    美味、香氣與閑聊讓心情重歸愉悅,兩位見習遊吟詩人不禁奏響了手中的樂器,帶著幾堆篝火的人們一起徜徉搖擺,這時安看了一眼手上空空的範寧,突然想起了什麽。


    “對了,舍勒,你等一等。”她起身飛快地跑向自己的馬車。


    範寧詫異地看著少女的背影,然後,她提著一把吉他跑了過來。


    “喏,出發那晚買的,正好你的壞了。”


    ……太好了,舍勒先生用的樂器終於可以升級了!


    露娜有些高興,但轉頭一看便當場愣住:


    “姐姐,你為什麽也買了把膠合板吉他?”


    “啊,這難道不是最近的潮流嗎?”安在錯愕反問。


    露娜一時沒有回答的把握,朝自己的哥哥特洛瓦遞去詢問的眼神。


    特洛瓦又向兩位見習遊吟詩人遞去眼神。


    一曲終了後菲利輕咳一聲,他也無法理解當時這小姑娘帶舍勒去買琴的路上到底發生了什麽,“那個,舍勒先生對古典吉他這門樂器的認識,可能和我們不太一樣……”


    的確不太一樣,在他這裏是打擊樂。馬賽內古扒拉著碗裏的蘑孤,深以為然地點頭。


    “謝謝。”範寧接過吉他,和之前一樣,拆掉d弦,換成了自己那根。


    她們仍舊在好奇地打量範寧的動作。


    舍勒先生好像特別喜歡它,可能是由於從海難裏帶出的緣故。可是露娜清楚,自己剛剛撥奏它的時候,覺得它就是一根普通琴弦,除了顏色有點特別……


    “舍勒,能不能冒昧問你一個問題。”作為送琴者的安,此次很坦然地坐在他另一側。


    “這個句式通常說不了‘不’。”範寧交替撥著空弦與12品調音。


    是旅行夜宴中常見的真心話環節嗎!?我喜歡!


    露娜坐直身子。


    “你之前愛過的女孩子們是什麽樣的?”安提出問題,然後又飛快補充,“嗯,這有些直白,但它不是個單純的常人眼中的情史探詢……可以認為是藝術,對,是個藝術問題!……我想肯定有非常多的人好奇,舍勒先生在奏唱那些憂鬱的愛情詩時,他心中到底有過一些怎樣的畫麵?”


    範寧聞言眨了眨眼,思考著怎樣的回答能符合當下的人設,同時也避免給自己挖一些“把接下來的路帶偏”的坑。既然特巡廳的潛力音樂家考察遲早會來,那麽每一條自己身邊人的印象,都會構成他們視角裏的重要參考信息。


    “首先,肯定是好看的女孩子!”卡米拉俏皮地將手舉高。


    “青春活力必然很重要。”見長姐很配合地活躍氣氛,安馬上自己接了一條。


    “應該要有才華。”露娜小聲補充。


    “爵位,所在家族爵位特別高,至少伯爵起步,公爵上不封頂。”馬賽內古繼續扒拉碗裏的蘑孤。


    你們這刻板印象有點重啊……


    “你們把話都說完了,我說什麽。”範寧搖了搖頭,然後徐徐笑道,“我當然是對具有傑出藝術才華的美麗女孩缺乏抵抗力,難道有不落於此俗套的男士嗎?”


    看著幾名女孩子都想立即追問的樣子,他話鋒一轉,低頭留出一個憂鬱的笑容剪影:


    “.…..不過,再漂亮的女孩,也不能對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音樂藝術有一點褻瀆。如果我所欣賞的女孩唱走了音或一個樂句奏得不對,我對她的好感霧時就消失無蹤,甚至有可能轉成憎恨。”


    很好,機智的回答。範寧心中略與自得,既做了完全不同以往的區分,又把定義權掌握到了自己的手中,避免了日後麵臨考察時,給自己挖了個潛在的“言行不一”的坑。


    樂句奏得到底怎樣算對那還不是我說了算……


    “我會唱歌!”安聽完後立即自信挺胸舉手。


    範寧訝異地看她一眼,這時特洛瓦開口了:“這倒是真的,安的嗓音在彌辛城的商會圈子裏是公認的好聽,偉大的舍勒先生,我猜是因為您總是‘敬業’地自彈自唱,導致我們的安一直沒有發揮機會。”


    看到周圍人都在點頭,安笑出了兩片酒窩:“對吧,哥哥,誒,還有你們,應該向舍勒介紹我的小名,從小時候就有的小名。”


    “她叫‘夜鶯小姐’。”露娜小聲說道。


    小女孩的語氣有些羨慕,因為自己就從來沒有過這方麵的自信與天賦,之前在舍勒先生麵前彈個吉他分解和弦,她都緊張得心髒砰砰跳。


    “那麽,夜鶯小姐,你想唱什麽?”範寧不由得感到有趣。


    “《春夢》,《冬之旅》第11首。”安朝他眨眨眼,“讓我也來一遍,我最喜歡這首了。”


    範寧隨即撥出流淌的6/8拍伴奏,並用四小節婉轉甜蜜的裝飾音旋律作為序引。


    安仍舊是隨意抱膝坐地,隻是將抵在膝上的下巴移開,整個身體微微後仰,打開胸腔,隨著唱起歌謠:


    “我夢見繽紛的鮮花,


    那是五月的花朵;


    我夢見翠綠的草地,


    到處有鳥兒在歡歌……”


    火焰映襯著她那上昂的赤金色的臉,女高音的聲線純淨、精巧又舉重若輕,晶瑩得好像通明的玉石。


    一曲終了後,範寧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細砂,聲調在憂鬱中帶著讚賞:“夜鶯小姐的確很棒,那些漿果歸你所享,我有些倦了,今夜不僅祝露娜,也祝你晚安。”


    安仰頭看向枝葉間的橙色果實,發現離舍勒自己奏唱的紅度有一定距離,她神色怡然地喊道:“舍勒先生,你應該告訴我缺點!”


    “不妨先自己回味思考。”範寧的身影鑽入車廂不見。


    當夜的夢境中,他穿過那些躁動的睡眠群象,緩緩飄落至啟明教堂的舞台。


    這裏的金色霧氣莊嚴靜謐,一切已經恢複了最初的明亮與聖潔。


    燃燒的一排排燭台火焰裏,跳躍著大量存在牽念的夢境,範寧不知為何一瞬間感到忐忑和心情複雜,他起初想直接投入靈感絲線,但又縮回了手。


    聯夢之後,亟待複盤分析的蹊蹺事情太多,沒有什麽留給情緒的空間了。


    範寧跳下禮台,自己先在紅木長條椅的第一排中間落座。


    他開始梳理自己這邊幾天來的種種事件,從墜入被篡改的折返通道後,於那個夢境睜眼的第一刻開始。


    這場噩夢真的是極度逼真,又極度特殊,範寧在遭遇穿越事件後,不是沒做過和前世藍星有關的夢,但哪怕施展了控夢法,也沒有過這樣奇怪的經曆。


    而且,充滿著大量的信息和重重疑點。


    控夢法的控製永遠有限,一場夢境中無論是環境的“劇情”,還是自己的動作“走向”,都很難說自己有多大的主導權。


    啟明教堂中的靈感異常之高,他一幅畫麵一幅畫麵地在腦海裏回放,將夢境的每一處細節都拿出來進行了審視。


    最後一場音樂會,巴赫《賦格的藝術》……


    出租車上,月亮莫名其妙的眨眼幻象,莫名其妙的“午”的含義聯想……


    急切想知道音列殘卷中那首肖斯塔科維奇作品細節的未知存在……


    血紅色的樓道光芒,“西西裏舞曲”的相助……


    夢境中最後一幕封閉空間裏逐漸高漲的紅色池水……


    向範辰巽發送的“畫中之泉”照片……


    範寧凝然而坐,自己先梳理了很長時間後,終於深吸一口氣,抬起了手。


    有形的澹金色靈感絲線,被他投入了廊道的燭台火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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