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磨坊女》?”


    “竟然不是那套唱片裏的《冬之旅》?……我還想著為什麽不將首演的衝擊力留到舞台上呢,原來舍勒還準備了第二套。”


    “不,他還是不太懂策略,夜鶯小姐8進4不會有問題,現在就把新的詩集拿出來,之後萬一還有第三輪,豈不是高開低走了?布穀鳥小姐的老師到現在也隻不過演了首舊作而已。”


    盡管布穀鳥小姐一時風頭無兩,但作為反響緊隨其後的夜鶯小姐,她的二輪曲目一經公布,還是引發了樂迷們的熱烈討論。


    “管他呢,這個標題......終於可以聽一聽愛情詩了,之前三首好是好,但和舍勒傳聞的風格不一樣啊。”


    “這部作品會不會走《骷髏歌》的歡愛基調?”


    不少人就著這個標題推測起音樂內容。


    這時,他們看到一襲藍裙的安,往舞台前沿走了幾步,並來回踱起了輕靈的步子。


    很多聽眾變得困惑起來。


    那位坐在鋼琴前的桂冠詩人瓦爾特先生,都已經雙手提腕虛放於琴鍵了,她怎麽還不站定,進入醞釀情緒、調整氣息的待演唱狀態呢?


    “滴冬滴冬滴冬滴冬……”


    鋼琴奏響了活潑輕快降b大調分解和弦,就像歡快的小溪嘩啦啦流淌。


    “流水是我們的好榜樣,流水是我們的好榜樣,


    它們日日夜夜在奔流,不停奔流向遠方……”


    “你看那水車旋轉忙,你看那水車旋轉忙,


    它們飛快旋轉多爽朗,它們永不疲倦地旋轉忙……”


    夜鶯小姐踱步未停,她解開了自己的發箍,俏皮背著雙手,掛著淺淺低笑,跟著琴聲愉快地唱響起那一支傳世的旋律。


    《美麗的磨坊女》,第一首《流浪》的分標題名,同時被舞台後一片密集排放的電燈陣列給凸顯了出來。


    聽眾被這支無憂無慮的樸拙歌謠,以及台上少女無拘無束地歌唱方式瞬間打動了!


    對啊!對啊!


    !


    這樣活潑飛揚的敘事和音樂,怎麽能古板地站在鋼琴前,捏著鼻子矯揉造作地去演唱呢!?


    “……啊,我的樂趣是流浪,啊,我的樂趣是流浪,


    我的女孩她在磨坊,讓我自由地去流浪,去流浪!”


    曲子最後以漸弱漸慢結尾,似乎暗示了這主人公流浪的生活不知會是什麽結局。


    這不算太理想的世俗生活狀態,但歡快跳脫的伴奏織體,清晰明朗的旋律,無疑不傳達出主人公豁達的心態,聽眾覺得這一定是個愉快又美妙的愛情故事。


    電燈陣列切換,第二首,《向何方》,鋼琴在上一曲未做太多停頓就轉入g大調。


    依舊是明朗的色彩,依舊是連綿不絕的表達,隻不過換成了6連音群,仿佛是遠處小溪潺潺流淌的聲音:


    “我聽見小溪在歌唱,奔騰在山崗上,


    它潺潺流入幽穀,多清新多嘹亮。


    我不知道我將何往,我該去向何方,


    我隻有奔向遠方,帶著我心愛的手杖。”


    聽眾發現這裏有個很明顯的特點,夜鶯小姐所唱每一個樂句的開始音,都落在弱起小節上,表達的情感緊扣了《向何方》這種迷離且處於探尋的情境。


    “…..你唱吧夥伴,縱情歌唱,我們愉快地去流浪,


    我聽到水磨的聲音在清澈的小溪旁!”


    她的每一樂句、以及樂句與樂句之間的線條,都在潺潺流水聲中弱起,避免突強的開始音與伴奏脫節,人聲與鋼琴配合得天意無縫。


    這時瓦爾特雙手一個短促的齊奏,接著,在右手持續的c大調半分解和弦中,左手以突強的力度落鍵,從變化音#f進到g音,接著化為小碎步一般的跳躍形態。


    似奔跑的主人公突然風風火火地停下腳步。


    第三首,《止步》。


    “遠遠望見一座磨坊,四周環繞著赤揚,


    水車聲聲歌唱,歌聲多嘹亮。


    ‘喂,歡迎你,歡迎你’水車甜蜜地唱。


    看那房舍多親切,看那窗戶多明亮……”


    這下子,夜鶯小姐的甜美歌聲,讓絕大多數聽眾都意識到了這部作品的敘事連續性:從“流浪”,到“去何方”,然後“止步”遠眺磨坊,這位主人公終於到達了他的目的地。


    絕妙的安排,絕妙的寫作手法!……呂克特大師在心中連連歎服。


    “聲樂套曲”這個單詞,在古雅努斯語中的拚寫方式與德語“liederkranz”相似,直譯的話應是“歌曲的花環”——高明的作曲家們曆來就有這樣的傳統,他們擅長將一些情節上連續,結構又相對完整獨立的藝術歌曲編織起來,就像古代詠頌長詩的遊吟詩人頭頂的月桂葉冠一樣。


    那麽順著這個情節,一段美妙的邂後應該要開始了吧?


    鋼琴奏出一段上下起伏,又帶著擬人化裝飾音的序引,第四首《感謝小溪》。


    “你饒舌的夥伴是否也這樣想?你歡笑,你歌唱,是否也這樣想?


    小溪說的對,有位好姑娘。那磨坊姑娘多令人向往……”


    扮演這位主人公的夜鶯小姐,眼裏滿是期待的憧憬。


    “…….也許真是這樣,我在這樣想,我心中一切期望都如願以償。


    找到這工作我如願以償,得到勞動與愛情我如願以償。”


    鋼琴稍息後轉入a小調,瓦爾特右手彈下舒緩的雙音,左手則以附點和八方音符的組合奏出另一條對位旋律,形象地模擬出了水車交替旋轉的聲音。


    “但願我有一千條臂膀,我將使水車旋轉如狂……


    每當黃昏大家圍坐在場上,同把勞動後的憩息共享,


    主人就會對我們講:大家的工作都該得到誇獎;


    那可愛的少女說:願常像今晚一樣,大家歡聚在一堂。”


    情竇初開的青年與那位女孩相遇了,台上的少女淺酌低吟著第五首《憩息》,她在幻想著自己有千百條臂膀,能通過辛勤的勞動換取女孩的鍾愛。


    “……我將吹動所有的叢林,讓磨盤轉得更歡暢,


    讓那美麗好姑娘把我牢記在心上。讓那磨坊好姑娘把我牢記在心上。”


    隨即歌曲重回大調,主人翁此刻已經深陷愛情,一連經曆著《疑慮》和《焦急》,聽眾們發現鋼琴的節奏重歸快速,並出現了激烈調性變幻。


    “我不會問花朵,也不會問星星,


    因為它們都不能解答我心中的疑慮重重。


    我不是一位園丁,而星星高掛天空。


    我隻有去問小溪,是誰讓我心動……”唱著歌的夜鶯小姐繼續扮演著主人公,他不敢對身邊人去說,而隻能向忠實的小溪朋友傾吐心聲。


    “我常在樹幹上刻劃詩文,也常在石頭上凋鑿刀痕,


    我愛在花壇上裁種播種,用紫羅蘭來表白愛情,


    在每一張白紙上我都這樣寫著:


    心心相印,心心相印,讓我們永遠心心相印……”他在每一個能觸及的地方,都動情地刻上心上人的名字,幻想著能與她永遠在一起。


    某個清晨,他撞見心上人的身影,見她低頭無言,卻不敢探尋心間憂慮,隻能遠遠地佇立窺探,這是《早安》;他在心上人住房的小窗前種滿鮮花,幻想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這些花兒會替自己將心意表達,這是《磨工的花》。


    終於,在場有一小部分聽眾,從此前布穀鳥小姐表達聲色性香的歡愛之曲中抽離了出來。


    他們回想起了“宮廷之戀”,重新審視起了“典雅愛情”,遙想起了少年時代那些怦然心動的時刻,多麽純潔克製,又多麽義無反顧!


    謝天謝地,在第十首《淚雨》中,主人公和心上人約會了。


    瓦爾特以pp的弱起力度奏出三聲部的複調,這在作為伴奏的鋼琴聲部十分不常見,暗示了這是一次心情緊張的獨處,也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


    “我和她親密並坐在赤楊樹蔭中,我憂鬱地凝視著溪中清澈的水流。


    天邊皓月初升,星星眨著眼睛,


    我們默默地注視水中皓月,象銀光閃爍在明境。


    我不去看天邊的明月,也不看閃爍的星,隻望著她美麗的身影,和那迷人的眼睛……”


    在緊張、不安、小心翼翼地複調演奏過後,瓦爾特終於雙臂大開,自信昂揚地彈出了暢快淋漓的八分音符和四分音符。


    第十一首,《屬於我》,整部套曲最幸福快樂的時刻。


    “小溪你別再喧鬧,水車你快快沉默,


    歡樂的小鳥別再唱歌,別再唱歌,你們別再唱歌。”


    少女在舞台上愉快地轉圈起舞,似乎在“生氣地”斥責著自己昔日的夥伴,實則是得意忘形,讓溪水和鳥兒們安靜下來,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同它們分享:


    “田野上到處都回蕩著一支同樣的歌,田野上到處都回蕩著一支同樣的歌,


    那可愛的磨坊姑娘她已屬於我,那可愛的磨坊姑娘她已屬於我!”


    31-32小節的高難度片段,旋律在流動時出現了跨越九度的大跳,而夜鶯小姐仍然保持了無比的連貫性,吐字清晰、氣息穩定、眼神堅定,十分恰當好處地表現出了主人公“非我莫屬”的昂揚情緒,這讓很多傾向於芮妮拉的教會和王室評委都連連點頭。


    與戀人的相處是甜蜜的,但往往不出多日,便會經曆思念猜疑和暗然神傷。


    主人公開始望著牆上高掛的七弦琴發呆,望著她留下的定情信物怔怔出神。


    兩人關係的反複無常,交替起伏的愛與猜忌,心中的不安與折磨讓他難以自拔。


    第14首,《獵人》,樂曲轉入少見的黑色c小調,鋼琴直接強力度進入,以緊湊的氣息奏出連續的八分音符,主人公的情敵獵人出現了。


    “那獵人在小溪旁到處尋覓,傲慢的獵人為何不去森林裏?


    在這裏找不到野獸的蹤跡,隻有一頭小鹿屬於我自己。


    你若想看我那馴良的小鹿,就把你的獵槍放在森林裏,


    再把你的獵狗在家中栓起,不要讓那號角來擾攘喧鬧!……”


    少女的音調從強作鎮定的宣敘,變為苦苦向命運哀求,而在第十五首《嫉妒與驕傲》中,鋼琴源源不斷地跑動著十六分音符,附點節奏型的雙音不斷飛濺而出,這種情緒又變成了在慶存僥幸和怒火中燒之間的反複無常:


    “你急急地奔向哪裏,親愛的小溪,是否要找到那個獵人去講道理?


    回去,回去!


    為愛那磨坊少女,對也輕浮行為我並不在意,回去,回去!


    她昨天傍晚沒有在門前站立,也不曾引頸張望把別人尋覓,


    當那獵人從她門前疾馳而過,也不見她的身影出現在窗裏!”


    一直在評委席中間一言不發的呂克特大師,終於和他的幾位學生及追隨者們,拾起了桌旁的“芳卉花束”。


    然後,動作依舊停滯半空,一眨不眨地看著台上的藍裙少女。


    他實在是有太久,沒被一首藝術作品中這樣的情感所深深打動過了。


    舍勒這首作品的起步是如此活潑明快,以至於前十首歌曲僅僅用了一首a小調,而在這裏,悲劇的走向讓情感急轉直下,不多的c小調g小調連續兩首鋪排,造成了極度震撼人心的效果!


    久違的震撼與感動!


    “去,小溪,快去告訴她,去,小溪,快去她那裏。


    不說也好,你看我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話語,


    就說:他為你做了一支蘆笛,能為你吹出迷人的舞曲。


    快去!快去!快去!


    !……”


    夜鶯小姐攥著衣裙在台上呐喊,而遭受了巨大愛情創傷的主人公,開始變得敏感憂鬱、更加患得患失起來。


    在第十六首《可愛的顏色》中,他還在追尋與心上人相戀時對方的喜好,試圖讓她回心轉意,可立馬又變成了第十七首《可恨的顏色》,鋼琴以左右手敲擊著單音,b大調旋律從小字一組的#d接連跨越到小字二組的#f,十度音程的反複起伏,形象的刻畫出了由愛變恨的心理,也預示了全曲悲劇的發生。


    第十八首《凋零的花》。


    調性重新回到簡潔的g大調,瓦爾特雙手隔著休止符,靜靜地敲著重複又規整的和弦序奏。


    “她帶來無數鮮花,都安放在我的墳墓上,


    她似乎也理解我的悲傷,讓淚水不斷地流下臉龐,


    為什麽她的花兒都凋謝?為什麽她的花都消亡?


    噢淚水不能使愛情複生,就象這凋零的枯枝一樣……”


    聽眾們呆呆地座立,看著夜鶯小姐落寞而歌,長詩的情節演變到這裏,已經變成徹頭徹尾的愛情悲劇,因為美麗的磨坊女愛的不是主人公,而是一位英俊的獵人。


    一連串下降的音符從瓦爾特指尖下流出,極端哀痛的旋律,心如死灰的悲傷。


    隨後調性轉入同名g小調,第十九首《磨工與小溪》,瓦爾特的彈奏更加遲緩滯澀,左手一音,右手一音,昔日活潑流淌的溪水,也似乎凍結成冰了。


    “當那顆癡情的心兒終於平靜,花園中的百合都已凋零,


    天空中明月躲入雲層,為了遮住它滿麵淚痕的愁容,


    快樂的小天使也閉上了眼睛,用悼歌使他的靈魂得到安寧。


    當愛情裏不再有幸酸悲痛,將有一顆新星在天邊誕生。”


    主人公在第一段向昔日的夥伴小溪訴說,然後樂曲又回到g大調,單薄的伴奏也重新變成了流動的十六音符。


    小溪似乎在勸慰著他,平靜、明晰而柔和地搖曳著。


    “……啊,小溪,親愛的小溪,這話多動聽。”安在低低笑著搖頭,然後輕聲回應起來,


    “但小溪你可知道:這就是我的愛情。”


    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範寧,看著她的藍色背影轉了個身,邊朝鋼琴走去邊低聲唱道:


    “我願安息在你清冷的水波中,


    啊小溪,親愛的小溪,你唱歌不停,


    啊小溪,親愛的小溪,唱歌永不停。”


    於是聽眾發現,少女終於結束了表演狀態,回到了鋼琴旁凝然站立。


    《美麗的磨坊女》……為什麽這位舍勒先生用大調為主的布局手法,能寫出如此淒美的作品?為什麽這麽溫暖如歌的相遇,最後卻是以這樣的悲劇作結!


    該死啊,這個舍勒把“宮廷之戀”寫到這種程度,簡直沒有心!


    !


    就如“愛是一個疑問”般叫人徹夜難眠!


    !


    應該是還有一首,但主人公已經死了,敘事長詩已經結束。


    第二十首,《小溪的搖籃曲》。


    瓦爾特雙手奏出古典的四部和聲進行,高低聲部是二分音符的平緩線條,中間是柔情搖曳的附點節奏填充。


    “安睡吧,安睡吧,閉上你的眼睛,倦遊的流浪者不再遠行。


    真情不泯,大海把小溪吞沒懷中,願你的心靈得到平靜。


    你將安居在這藍色的水晶宮中,睡在柔軟的枕上別再蘇醒。


    輕輕蕩漾,就象搖籃的搖動,好讓流浪兒平安地進入夢境。”


    e大調的奇特色彩,遊離於首尾閉環的g大調之外,這說明,夜鶯小姐終於是在以旁白的小溪視角演唱最後一首了。


    “當那獵人的號角聲聲吹動,我的波濤聲將為你分外暄騰,


    勿忘我,別張望,免得觸影生情,願你讓他在沉睡中做個好夢。


    走開吧,快離開這橋邊小徑,


    姑娘啊,你雖然美麗卻殘酷無情,


    你的身影啊,會擾亂他的平靜。”


    每次分節歌歌詞重複的最後一句,搖曳的四部和聲填充都會暫時消失,鋼琴聲部變作了弱而整齊的大和弦伴奏。


    主人公的生命不僅歸於平靜,他的經曆、他的勞動、他的愛情也將逐漸被心上人遺忘。


    “但願你能留下你那潔白的手帕,


    好讓我拿來遮住他未閉的眼睛;


    夜安,夜安,等萬物蘇醒,你就會忘掉歡樂與悲痛,


    明月初升,夜霧迷蒙,天空卻顯得格外地遼闊純淨……”


    人聲結束後的最後兩小節音樂,鋼琴附點的節奏型再起,溪水依舊流淌,直至消失在遠方。


    瓦爾特提腕站起行禮,翻譜的露娜小心翼翼地學著他的動作。


    夜鶯小姐將視線探向舞台角落,她重新噙起活潑開朗的笑容,與那道暗處僅有輪廓的身影對視。


    露天歌劇院安靜了十多秒後,克製而深沉的掌聲如潮水般湧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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