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晚餐.莊園一隅.”範寧認真地打量著她。


    羅伊挨著自己抱膝坐地,兩人的餐桌就在旁邊頭頂上方,跳動的燭火讓她的側顏更顯嬌俏,而視野裏充當她背景的各種室內陳列,也在暮色中顯得精致、細膩、靜謐而纖塵不染。


    “是啊,這多好.”


    “你看,今天是這座城市的職員們最後一天工作日,明天是禮拜天.”


    “其實不光我們,等馬克和他的唱片公司員工們結束今天的廣告投放工作,可能會有一場精致的社交活動等著他;赫胥黎副校長說不定正在一間如此寧靜雅致的宅邸裏,和他的夫人及三個孩子不疾不徐地享用晚膳;施特尼凱校長或許會去聽一場孤獨但充實的音樂會;沒有上述優渥條件的普通職員和勞工,也總是能和家人朋友渡過一個溫馨的夜晚”


    “我不是在強調對比,強調我們今晚能有美好的體驗而他們死了,而是,概率,或者不確定性。”


    “這種眾人命運的漂泊無定感讓人惶恐不安,任何人類似今晚的體驗都可能在任何時候被剝奪我不知道施特尼凱校長在‘災劫’上到底看到了什麽,但設身處地去想,如果我可以在某個載體上看到自己未來的死期和死法,這簡直是天底下最恐怖的事情,我一定不敢去看。”


    “如果是看身邊人的呢?看我的呢?”羅伊輕聲問道。


    範寧搖頭:“現在想起來,我無比害怕當時施特尼凱校長猝死後,你也失控闖進來觀察‘災劫’。”


    “這很對等,嚇死你。”她朝另一邊側過臉去。


    範寧繼續道:“往前去想,各非凡組織此次巡查各處場所、各號列車和站點的分配方式發生變化,可能就會造成不同的死亡組合;我們遭遇的瓦茨奈小鎮事件,如果任何一個環節發生變化,可能某位同伴就再也見不到了.而往後,下一次可能是我,可能是你,可能是任何認識或不認識的人,既包括毫無征兆的意外,也包括某些積蓄已久而不自知的汙染。”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往床上望了過去,那裏是指揮棒被收回啟明教堂前所放的枕頭。


    “你知道卡普侖的健康情況吧?”


    羅伊默然點頭。


    “他那樣的厄運,我們也隨時可能被宣布,很多年齡偏大的有知者同樣在忍受病痛,絕症這種東西,相比來不及交代遺言的意外死亡,的確要好上一點,但漫長又結局已定的過程對自己和家人也是巨大折磨。”


    “總的來說,此類敘事在人類各時期各地域都是揮之不去的黑色語匯,同類的死亡不僅將逝者拖入虛無,也為生者蒙上陰影,人類有各種紀念和排解手段,最常見的形式是‘葬禮’或‘記敘人’,但偏偏絕大多數死亡又都是無言以對的惡作劇,你沒法找到什麽緣由,也沒法挖掘出什麽額外價值,無論你的人格有多高貴。”


    “所以,範寧先生為什麽會問自己冷不冷漠呢?”羅伊終於開口。


    “一點也不啊。”


    “對你而言蒼白的安慰或共情的垂淚沒有額外意義,或者說,那不是你所擅長的對待這個世界的方式你不僅想替特定的人、具體的人回答那些問題,還想放到更廣泛的曆史長河中去替所有人回答,對嗎?”


    她覺得範寧看向自己的目光在變得感動與柔和,於是她將頭枕在蜷起的膝蓋上,側向他的臉龐,與他凝眸對視:“實用主義者經常會問,‘所以這有什麽意義?’,‘所以那有什麽意義?’,‘如果你是真的.你就應該’,換而言之他們通常認為人類的這種思考是無意義的,譬如針對白天的事故而言,有很多更實用的談論方式:從社會角度出發可談公共應急管理,從科技角度出發可談工業風險控製,有知者則可談談強化神秘側巡查力度”


    “實用主義者會把理性和感性粗暴地割裂開來,認為上述的做法就是理性,非上述的做法就是感性,他們看到了一種敘事價值,但僅看到了這一種。實際上,哲人、詩人和藝術家們總會試圖尋找更加深沉的敘事視角,在後者眼裏,理性和感性隻是探討問題的不同手法,因需結合而用。”


    “——就如範寧先生創作這部作品的過程,你希望它不僅能救贖逝者,還能慰藉生者,當然你最先希望的是自己和身邊人能收獲高貴的感動,因為每一個逝者身邊都有許多生者,每一個生者也都是未來的逝者,這樣我們、或聆聽者們在未來遭遇類似經曆時會變得更加從容。”


    羅伊輕輕敘說間,兩人伸出的腳踝無意碰觸了一下,她先是避開,但又重新靠近了距離,然後手伸過頭頂,在桌麵上拽下一張濕巾敷了敷自己臉頰。


    “範寧先生是一位藝術家,嗯,我跟你一樣。”她的睫毛撲閃了一下。


    “謝謝羅伊小姐。”範寧呼吸深沉,由衷道謝。


    他體會到了一種在自己的人生經曆中極其罕見的感動:“其實我覺得表達不清,從談到馬克和赫胥黎開始,一直到剛剛都是無論點的散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或者說,我一生中不多的幾次嚐試都是以表達失敗告終,當曾經認為有合適的語境及分享者時。”


    “不,你說得很清晰很容易理解。”羅伊認真道,“反而是我對你想法的解讀,可能有些詞不達意。”


    “不,你說得很清晰很容易理解。”範寧重複她的話。


    “哈哈哈”


    兩人“撲哧”一聲相視而笑,並互相輕輕推了對方一下。


    “所以,馬上就到末樂章了。”範寧微微笑著,“我覺得我提出了相當好的問題,一切情緒和場景的鋪墊過渡也已快足夠,但我找不到回答的方向,用合唱來升華交響曲是一件太難太難的事情。”


    “嗯”羅伊陷入思考,她撐住地麵的天鵝絨毯,換了個雙腿疊放的坐姿重新靠好。


    “在我人生的更早一個五年——指12歲到17歲的這段時光——由於所受的教育環境,讀了很多悲劇性的古典戲劇,然後作為一種心理補償,又沉迷起了市井上結局偏團圓的愛情”


    說到這,羅伊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應是出於那個時期特有的悸動,以及貴族少女的社交圈流行事物,總之跟著女主人翁完滿的愛情經曆走上一圈,能治好‘悲劇病’,讓我獲得很多安慰,彌補很多遺憾和難過,很多現實中憧憬而不得的東西,仿佛在沉浸的過程中就擁有了。”


    “.至少在那個過去的階段憧憬而不得的東西。”她抱著範寧肩邊的一束窗簾,低笑著補充道。


    範寧認真聽著她講述。


    “最近研究了一部分聲樂作品,有中古時期的康塔塔,有浪漫主義藝術歌曲,有歌劇或清唱劇,也有帶人聲的管弦樂作品,我也一並通讀了其詩歌原型文本,並發現自己一些印象較深的情緒,好像從來源上和愛情有類似的過程——”


    羅伊仰頭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麽命名為好,姑且用上‘程式’這個單詞吧。”


    “程式?”這回範寧的確沒理解,它和所討論的末樂章思路有什麽關係。


    “嗯,程式.審美的程式、體驗的程式、獲得慰藉的程式”


    羅伊熟練地舉了幾個例子,顯然自從她得知範寧的合唱構思後,一直都在認真思考。


    “比如,古代寫史詩的哲人思雷,或繼承他思想的新曆女詩人俾德麗采,都很擅長塑造一種充滿想象力的敘事化語境,在長詩中,他們讓某些神話角色,甚至是見證之主帶領自己完成一段旅程,進而結識不同曆史投影下的曆史人物,通過虛構其對話的碰撞與劇情的發展,來表達自己的哲學觀點、道德觀點或政治觀點。”


    “比如,中古時期的巨匠格列高利,他在創作歌劇時會大量借鑒神聖驕陽教會《啟明經》和《審判經》中的典故,劇情中的角色遭遇困境、蒙受不幸或釀成悔事,最後神跡降臨,讓一切走向完滿和團圓,於是跟著經曆了全程的聽眾也得到了寬慰和告解。”


    “再比如,更為樂迷熟知的吉爾列斯《第九交響曲》,雖然大部分篇幅都是不含文本的器樂,但四個樂章同樣是展示了某種完整的過程:最開始是鬥爭、彷徨與痛苦,然後是戲謔與反諷,再是冥思與追憶,最後升華為光明、博愛與狂歡,於是聆聽全樂章的聽眾也就經曆了一場高貴的精神巡禮。”


    三個分別來自詩歌、宗教和音樂的例子,讓範寧逐漸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你看啊,它們中間其實都包含著‘現實中難以發生’的虛構因素。”羅伊攏了攏自己的頭發,“不會有神話人物帶你遊曆曆史投影,不會有見證之主降臨神跡解決微末世人的愛恨情仇,現在的時代也離‘全人類的歡愛’差得很遠,對吧?”


    “但它們都提供了一種程式?”範寧眼神明亮,“.一種可讓欣賞者代入其中的,誦讀、聆聽、演繹或思考的理想程式,通過找到某個聽眾渴望但又‘在現實中難以發生’的敘事角度,從而實現救贖逝者、慰藉生者、或讓聆聽者收獲高貴的感動。”


    “你明白了!”羅伊比出勝利的手勢,“因此我們升華的方向除了‘提問-思考-作答’的結構外,或許還可以有‘起始-經過-結局’的要素。”


    “前者是‘議論性’的範疇,而後者是‘敘事性’的範疇,它們並行不悖。”範寧從地上站起,“嗯,很讓人能看到希望的討論,現在,我先大概把第三樂章的縮編譜堅持著寫完。”


    他立即又覺眼前發黑,於是羅伊將他扶穩。


    “你慢點呀,呼——”少女吹滅蠟燭,拉開水晶吊燈。


    時間已到八點多,女仆們進房清潔完餐桌,範寧則在三角鋼琴前坐下。


    “一定要這麽急嗎,我感覺你仍然需要休息,而且,你剛剛已經記下了所有主要的靈感片段對吧。”


    “是需要休息,但如果再隔一晚,我在擴寫這些靈感片段時,最終的成品肯定會和今晚趕出的音符有出入,這種出入極有可能是反麵的,雖然概率微小,但我不能接受。”範寧解釋道。


    “那我可以待在這裏嗎?”她問道,“我看書,或玩自己的,盡量不發出聲音。”


    “可以啊。”範寧右手持著鋼筆,左手已在琴鍵上彈出成片的十六分音符,“你發出聲音也沒關係,不用那麽小心,我這個人其實不太容易被打擾到的,當然,大部分時間我會沒法理你。”


    “好!”羅伊愉快應道,然後抱著一本詩集,直接踩上柔軟大床。


    “誒,那是我的地方吧。”範寧瞪大眼睛。


    “什麽你的地方,明明是我的莊園,這裏自然全部是屬於我的。”她得意地輕哼一聲,整個人完全挪到了範寧原先躺的位置,搭上他蓋過的毯子,靠著他靠過的枕頭。


    然後將厚厚的書籍翻開,毯子覆住的兩隻小腳開始愉快地輕輕晃動。


    “你怎麽不寫了?”過了兩分鍾她抬頭。


    “這樣的話等下我”


    “你寫完了要睡覺時再趕我走嘛。”


    “好吧。”範寧無奈搖頭,坐回琴凳。


    他很快進入全神貫注的創作模式,要麽奮筆疾書,要麽在鋼琴上試奏,或者起身在落地窗前站一會。


    羅伊沒有再找他說話,她翻閱著詩集,不時做著注解或輕念出聲,還有相當一部分時間在輕咬筆杆,悄悄看著範寧彈琴或記譜的背影。


    第二個小時和第三個小時結束,她分別給範寧端來了果盤和小點心,放在鋼琴凳側方的小織物桌後,便默默爬回床上。


    範寧在起身活動時吃了一部分。


    然後他一直寫到了淩晨兩點半,用時足足六個半小時。


    晚間的醒來,本就是諧謔曲靈感流逝的催促和預警,靈性的恢複僅處於半成品狀態,這下他感到大腦再次被抽空,幾個部位的血管都在突突直跳。


    第三樂章基本完成,範寧揉著腦袋,起立轉身。


    他剛想出聲,卻立馬捂住了嘴。


    那本詩集放在枕邊,而羅伊不知什麽時候早睡著了。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舊日音樂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膽小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膽小橙並收藏舊日音樂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