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屬蛇,二十有八。”五十六推開還在為他輸送先天元氣的同僚,他俯身跪下,沉聲應道。


    花滿天聳聳肩,原本性格輕佻思維跳脫的那一麵如今已然煙消雲散,他垂眉,淡淡說道:


    “你被父皇派來跟我,是去年的事……不過,你身為皇家侍衛,做這行應該有很多年了,對吧。”


    “是!早先年前,皇帝特赦了逃入河北的紂族,我也在其中,被親事官相中後為皇帝效力。”


    “跟在父皇身邊可不容易。哼哼,不是都說伴君如伴虎嗎?”


    “不,不敢。皇帝對我恩重如山。”


    此時此刻、花滿天居然詭異地跟五十六閑聊起了家常。


    但在場的人中,沒有人會單純地認為,這位年幼皇子真的隻是在嘮家常。跟著花滿天時間久的侍衛們,都紛紛低下頭,還有人垂下的手不斷地顫抖起來。


    風雨欲來的壓迫感,沉甸甸地落到了他們的心頭。


    “我要是沒記錯,你好像年前還娶了一個小妾。”花滿天踱步沉吟著說。


    “是……殿下記得很好。”


    失去了元氣的輸送,五十六的傷勢迅速地惡化。不過,即便他滿頭大汗,卻也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我當然記得——我記得你娶小妾的場麵很大,你為她在京鎮城買了個小院。那可不便宜,至少得白銀萬兩吧。”


    “殿下說得沒錯,是九千四百貫錢。”


    “嗯嗯,果然不便宜呢。你那個小妾長得也很不錯,貌美如花,好一朵鮮豔欲滴的紅薔薇。就是那樣的女人,讓你這般不思進取的,沒錯吧。”


    “……是,殿下。”


    “回去我要殺了她,你願意接受嗎?”花滿天平靜地說道。


    “在下願意接受,回去在下便殺了她!”五十六咚咚地連磕了好幾個頭,他心道自己終歸能活得下去。


    但下跪磕頭的五十六並沒有看到,花滿天眼中的殺機有如實質吐露。


    花滿天走到一名侍衛身旁,忽然抽出侍衛腰間的長劍,伴著一聲清脆劍鳴,五十六根本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他的身軀就被長劍刺穿,血花飛散落在了花滿天略顯稚嫩的臉上。


    “很遺憾,殺她的任務,不是交給你來完成的。”


    本想質問花滿天的嶺梅香猛地打了個冷顫,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皇家子弟都是這般,這般心機深沉,這般作風冷酷。


    簇擁花滿天的侍衛們,都露著敬畏地低著頭,不敢有絲毫異動。


    更荒謬的是,這些侍衛竟然在心底稍稍鬆了口氣,好似他們在想,不管結果有多惡劣,至少現在總算是塵埃落定了。


    花滿天一腳踢開屍體,將染血的劍刃插回侍衛的鞘內,而後回過頭,就用這張染血的稚嫩麵孔,滿是歉意地笑著說道:


    “真是對不住,是我馭下不嚴,讓貴府的客人受了重傷。如果你還覺得還有誰該死,滿天立刻為你殺之……”


    “夠了!”嶺梅香冷聲說道,她沒在理會讓人心底發毛的花滿天,而是一邊安排大夫給陵千山治傷,一邊靜待某人。


    果然沒過多久,嶺家最胖的大胖子便哀嚎著從庭院方向撲了過來。


    一晃三年過去了,嶺南道比陵千山記憶中變得更胖,體重應該快飆升到了四百斤,宛如放大了的蹴鞠,走起路來從遠處看仿佛飛飄的皮球翻滾。臉倒沒顯老,反而在描有過海八仙的錦繡衣裳襯托下,多了幾分可愛。


    嶺南道撲到嶺梅香身前,“我的梅香啊,你有沒有哪裏受傷?!”


    “多虧了老爹的庇護,女兒沒事。”嶺梅香看似溫順地答道,可言語中的重音落在了庇護上,分明不是好話。嶺南道也隻能裝作聽不懂,他顧左右而言他、裝作什麽都不清楚的樣子,驚訝地指著陵千山說:


    “這位不是陵公子嗎?他怎麽在這?”


    “這算女兒的不是。明明前幾天陵公子托信說過,他家的白狼患有小疾,跪求一枚渡厄丹相救。女兒抱著救其命,也算是造了七級浮屠的想法,答應了他。可近幾天事忙,不小心給忘了,正逢白狼病急,他沒辦法隻能過來求藥,卻不小心撞上殿下侍衛,雙方不知為何打了起來。”


    嶺梅香滔滔不絕地說道,言語間情真意切,好似事實就是如此,天知道一刻鍾前她甚至都不知道陵千山會在嶺府出現。


    這番話當然瞞不住嶺南道,也騙不得花滿天,不過他們要的是一個台階,不管台階是否硌腳,他們都不會揭穿。


    花滿天上前一步,和聲笑道:“是我的人不對,大概他以為這位陵公子是賊子,打算刺殺我,所以冒然出手。為給小娘子、給嶺家賠罪,我已經懲罰過了。”


    嶺南道抬眼瞧了瞧躺在血泊中的大漢,像是什麽都沒有看到一般,畢恭畢敬地向花滿天施禮:


    “如果小女有冒犯,還請殿下多多包涵體諒。”


    “好說好說。”花滿天接過侍衛遞來的手巾,擦掉臉上的血跡,溫文爾雅地說道,“我們還有可能是一家人嘛,所以不用這麽禮貌。”


    “殿下說得都對。”嶺南道滿臉紅光地說道,他轉過頭對下人們嗬斥道:“還愣著幹什麽,快把這裏收拾收拾,送梅香回屋。這位陵公子,也給安排好房間,盡快令他恢複讓他出府,明白嗎?”


    “那麽小姐,您……”幾名常伴她左右的侍女擁了上來,依舊是過往的恭順模樣,可嶺梅香卻也再也沒辦法把她們當普通下人看待。


    嶺梅香歎了口氣,拽過愣在那的秀兒,然後向她們吩咐道:


    “一會記得把這片石雕給我拆掉,知道嗎?”


    “是,小姐。”


    接下來都是些瑣事,例如下人們把死掉侍衛的屍體扔到了城外後山的荒墳地草草下葬;


    陵千山被安排至偏僻客房接受最好的大夫治療;


    嶺家侍女將渡厄丹喂給在姚家藥鋪昏睡的白狼,並用元氣吹散它體內潛伏的猛毒;


    嶺南道把嶺梅香叫過去好一陣批評,父女大鬧一場最後以嶺南道賠禮道歉為結束;


    花滿天仍舊保持著輕佻的作風,傳啟換帖商定盟書都有他人來做,他隻顧玩耍,最後瀟灑地離開了嶺府,結束了這次行程。


    而這些,卻都是事態轉變的某種預兆。


    假設能以高屋建瓴般的視野,結合燭照萬裏的因果規律,總覽全局地看待這次事件,就會得出不可思議的結論——之後幾年、十幾年所要發生的一切變故,其實都已經在這一天注定。


    天道已然在此做了最詳細的安排,它給每個人賦予了使命和價值,從而隻需要稍稍彈動手指,摞好的多米諾骨牌就會依次倒下,直至最後的終點。


    但目前,沒有人能了解這些。


    大家所能看到的,隻是具體而微小的細節,是某種拚圖碎片胡亂拚接起來的一部分扭曲圖案,仿佛瞎子去觸摸的大象,沒被踩死的話,也不過得到一部分論據,繼而推理出極其荒謬的錯誤答案。


    即便如此——


    建宋以來,嶺陵花三家初次聚首,終究還是落在了史書的扉頁之上。


    ……


    車馬隊伍,緩緩地通過廬州城的城門。隊伍左右皆是精銳的飛羽軍騎兵以及皇家護衛,他們充作護衛,團團地圍住最中央的馬車。


    坐在馬車裏的,正是花家九子花滿天。


    他脫掉了衣服,隻剩些許布料遮掩幼龍,舒服地躺在車廂設置的躺椅上,伸手從身旁遞過來的金盤中拈起一顆葡萄。


    葡萄該是秋季河東收得,可如今是撲麵春風時節,地跨千裏的馬車裏竟有如此果食,細細思量便可知這般做派是何等奢華。


    陽光照在晶透的葡萄上,其表皮上流淌著九色風華,無比漂亮,花滿天輕咬葡萄,咬得圓綻芳鮮,入口珠滑甘甜。他眯眼似睡非睡,倏然向窗外問道:


    “嶺府的情況摸得怎麽樣了?”


    待在窗外的侍衛頭領低聲答道:


    “外圍的地形完全掌握了。從馬蹄飛馳時地麵傳來的聲音,基本能判斷密道大致的走向。至於府內,托殿下的福,也八九不離十了。”


    “很好。雖然現在用不著,但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哼哼,就連平時最殷勤的嶺家都敢這麽囂張,還真是有趣。”


    馬車的窗戶有紗窗遮擋,讓人看不清裏麵情況。但從傳來的聲音波動中,也能得知花滿天的情緒非常糟糕。


    侍衛頭領不敢接話,良久,才輕聲詢問道:


    “殿下,用不用我們留下人手,殺了那個陵家子?”


    “殺了他?為什麽?”花滿天饒有興趣地問道。


    頭領略困惑地答道:


    “五十六雖然笨拙,腦子也慢,但他的實力不差,身為曾達到祿存境界的巨門強者,隻是因為很少出手,所以兵器譜上才沒有留下姓名。陵家子身無半點先天元氣,卻能與化身毒蠍本相的五十六打平,恐怕這其中另有玄機。另外,陵家又被皇帝滿門抄斬,可謂血海深仇。這樣的人……”


    “嗬嗬。”


    花滿天忍不住輕笑,打斷了頭領的長篇大論。


    “我一路走來,確實讓你們殺了不少人。俠鎮三山的獨子關山月、神鷹門的新任門主公孫玲、陰陽寮高徒陸餘佩……沒錯,我把他們都殺光了。”


    “但是——你誤會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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