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認識江曉燕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標準去看待一個女孩子。


    江曉燕和我之前接觸過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樣——我當時已經有這樣一種特別清晰的認識。


    雖然我們這些人都對那些好好學習的孩子們有一種不願言明的嫉妒和明麵上的蔑視,但是這不妨礙我們認可整個社會體係所設定的標準,即學習好的學生首先是至少一方麵很優秀的孩子。所以從這個標準上來看,江曉燕無疑非常成功——江曉燕是隔壁班的學習委員,聽這官名就知道她的特長是什麽。另外江曉燕長得很漂亮。雖然當時的我們並沒有真正形成比較係統的審美觀,但是比對著電影明星能看到明顯影子的江曉燕,她無疑是美麗的。還有性格,還有修養,還有……所以江曉燕在我們很多的同齡人中享受著理所當然的熱情歡迎和青春期男孩們毫不掩飾的向往。在我的整個學生生涯中,類似江曉燕那樣的女孩子後來也曾經出現過,但是非常稀有。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不斷對人性的了解以及對更多不堪事物的理解,很快地我眼中的同齡人甚或更年長的人群裏,這種女孩子就完全消失了。


    我偶爾會懷念江曉燕,但是在我的記憶裏她卻逐漸變得非常模糊。因為這是第一個讓我有所好感的女孩子,因此我常常懷疑自己可能在記憶中篡改了她的形象,以至於她變得十分符號化,那樣地不真實,那樣地遙遠,卻又顯得十分完美。


    我後來曾經把這樣的一種感想說給楊翔聽,結果被他很生硬地打斷了,他完全不想和我討論江曉燕的話題,哪怕江曉燕已經正式成為了我們生命中一個短暫的過客,而在餘生中可以再次相遇的幾率也十分渺茫的時候,他也不想再提起這個名字。有一年《哈利?波特》上映,裏麵有個很有意思的設定,就是所有的魔法師們都不願意提起反派boss的名字,總以“youknowwho”來代替,我看到這個橋段的時候就覺得,對於楊翔來說,江曉燕就是一個“youknowwho”的存在。在我認識楊翔的頭兩三年裏,我一直試圖了解他,試圖像看待曹鳴那樣給他一個準確的人物定義,但是最終還是失敗了,楊翔那倔強,神經質,好鬥的性格使他像包裹了一層堅硬的殼一樣,很難讓人直透他的內心,這也是他經常遭受別人誤解的原因。但是江曉燕的出現一下子就打破了楊翔這層障壁,讓他瞬間裸露在熾熱的光火之中任其灼燒還滿臉現出快意。很長一段時間裏,楊翔的所有行為都隻有一個動機,這個動機隻有三個字就是,江曉燕。


    所以,從江曉燕把書借給曹鳴而不是楊翔的那天起,楊翔就開始表現出一種明顯的焦躁和不安情緒。在其後的兩三天裏,楊翔變得有時候異常安靜,有時候在長籲短歎,有時候盯著曹鳴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曹鳴當然也發現了他的異常,但是曹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除了要踢球的時候帶著一幫人去邀請楊翔,曹鳴一改平時噓長問短的態度,有些刻意地保持著與楊翔的距離。


    終於有一天,楊翔跑到我身邊說:“我最近有個秘密,我想告訴你。”


    那天是個中午,天氣特別熱,而且很悶,我覺得可能很快就要下雨了,所以心情很是不好。在楊翔過來之前,我正在考慮下午第一節美術課是逃課出去踢球還是趴在課桌上眯一覺——踢球有可能中途淋雨,眯一覺卻會因為是美術課,肯定吵得睡不好,而我很在意睡眠的質量。


    當楊翔說完這話的時候我一個激靈,瞬間沒有了任何想法,我心裏說來了來了,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楊翔所謂的秘密就是他喜歡江曉燕這件事,我不傻,當然能很容易猜得出來。但是楊翔卻表現地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這讓我心裏泛出了一股鄙視的情緒出來。我差點就衝口而出你這孫子都快裸奔了你還裝得渾身披貂呢。


    我和楊翔離開教室,然後跑到操場邊禮堂的台階上坐著,這時候聽到遠處的教學樓裏上課鈴響了起來。楊翔開始一直不說話,隻是呆看著教學樓三樓我們教室的方向。


    “我最近喜歡上一個女孩子。”楊翔低著頭,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道。


    “江曉燕吧。”我說。


    “你怎麽知道的?”楊翔抬起頭來說道。


    “當人都傻啊還是你裝傻?不光我知道,就你那慫樣,全班恐怕都知道了。”我的口氣忍不住有點不客氣了。


    “那曹鳴怎麽看?”


    “我哪知道。”


    “那你怎麽看?”


    我知道這就是楊翔今天最想問的問題了,於是我思考了一會。


    “你和江曉燕不合適。”我知道這不是楊翔想要的答案,所以我沒有看他,隻盯著我們教室的方向。但是說完之後,我覺得隻是說這種結論性的話有點不夠真誠,於是我決定整理一下思路,想向楊翔解釋一下為什麽我覺得他和江曉燕是不合適的。


    此時已經上課了,教室裏卻依然很嘈亂,很顯然這堂美術課又變成活動課了,所以課堂氣氛才會如此激奮。我感覺這樣下去極有可能因為我們班嘈雜的聲音而導致隔壁班老師向班主任投訴,這樣一來可能會引狼入室,所以逃課的我們這會兒其實有點危險。這時我發現有個腦袋探出窗口向操場方向看來,但是因為距離太遠,我也分辨不清到底是誰。看了一會,這個腦袋又縮了回去。


    就在我一邊觀察形勢一邊絞盡腦汁組織詞匯的時候,旁邊的楊翔歎了一口氣。


    “因為曹鳴吧。”楊翔口氣裏帶著絕望說道。


    楊翔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雨便開始下了起來,我心下不禁感歎神奇,好像天氣在配合楊翔的心情一樣,從開始幾顆大粒的雨滴砸下來後沒幾秒,忽然之間大雨就傾盆而下。操場上正在踢球和上著體育課的學生立刻四散奔逃,呼嘯著跑到各個角落去避雨。雨滴很大很重,打在身上有點疼,涼颼颼的,麻酥酥的,我趕緊站起身,然後跑到身後的禮堂廳口避雨,而楊翔則一動不動,還是坐在原地任大雨敲打。我知道他倔勁上來了,也不叫他,隻是用他能聽到的聲音咕噥道:“神經病。”


    楊翔回頭看看我,他全身已經被雨淋濕了,頭發被雨水打透,一綹一綹地貼在他的臉上。他站起身,像隻流浪的野狗一樣晃了晃身上的水,抹了一把臉,頭也沒回,說“我回去了。”也沒等我回應,就朝教學樓方向跑去。


    我一直看著楊翔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教學樓的入口處。我覺得很快可能要發生棘手的事情了,但是我卻一籌莫展。


    但是這件事過去了很久,我擔心的事情終究沒有發生。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楊翔繼續找著各種借口去接觸江曉燕,但是卻再也沒和我談起過關於她的話題。而曹鳴後來也幹脆正式把江曉燕介紹進我們的這個小圈子,經常和我們一起出去遊玩,一起遊戲,下課湊在一起說著笑話。那段時間裏,江曉燕常常和李虹一起,下課後站在我們班門口的走廊上,和楊翔或者和曹鳴說笑著,眼神裏閃耀著少男少女們這個時期特有的亮光,好像他們有無窮盡地說不完的話題似的。有時候風吹過她們的頭發,微微地挑起她們幹爽的青絲,那空氣裏彌漫的香香澀澀的青春氣味,就像新削的菠蘿一樣清新甜蜜。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去,除了我們偶爾闖點小禍,經常被老師罵個狗血淋頭之外,生活就像蒸餾水。這中間有一個周末,楊翔建議我們和江曉燕李虹她們一起去郊外爬山。於是我們欣然前往。


    我們要去的那座山,叫棋山,是個不怎麽高的草山。傳說這座山上曾經住過神仙,有個樵夫有一次上山砍柴,看到有兩位神仙下棋,看著看著於是忘了時間,等到下山之後才發現已經過去了幾百年,所以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這個故事聽起來很熟悉,似乎經常能聽到,所以多半是曆史上從另一座名山頭上移植過來的。以前我沒有去過這座山,總覺得這個樵夫悲傷的故事很影響心情——砍個柴回來一看家也沒了人也沒了自己養的狗也沒了,而且倒黴的原因隻是吃了個瓜看了個熱鬧,這該算個什麽事啊。


    去棋山我們是騎自行車去的,十幾公裏的路,走走停停。因為之前楊翔說女生騎這麽遠的車子肯定會很累,所以“貼心”地建議我們隻騎五輛車,可以選兩人載著女生走。吳越肯定不會載人的,騎上車子後經常腳踩不到底,不倒下已很是勉強。何亮的車子因為上次被偷之後尋回來就沒有再修理,所以也沒有後座,不能載人,隻有曹鳴楊翔和我的車子可以載人。所以最後商量的結果就是,楊翔載著江曉燕,我載著李虹,曹鳴備用。本來李虹是分給曹鳴載,我留來備用的,結果這個丫頭堅持要我載,說什麽聽說曹鳴的車子坐著容易夾腳,不想遭這個罪——我就很納悶她從哪聽的這種說法。


    在騎行的路上,一開始還很興奮,但是沒用多久就因為我和楊翔的丟人現眼,把整個氣氛都破壞了——在出發前的想象中,我們應該是騎著車兒唱著歌,翻著山越著嶺,痛痛快快地就抵達了目的地,鋪上一方桌布,吃著帶過去的各種零食,唱首《讓我們蕩起雙槳》或者是《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之類,而後迎著夕陽再不舍地回歸到城市中的市井生活來,最好能誕生一篇優秀的作文,題目都想好了,就叫《難忘的一天》。結果事實卻並沒有這般美好,沒有騎行幾公裏,我和楊翔倆人就累得氣喘籲籲了。因為是通往山地的公路其實並不平坦,而且都是大坡,翻山越嶺在沒有進山前實際就開始了。道路難行又因為負重,我和楊翔很快就落在了後麵。而曹鳴和吳越他們衝在前麵,不時地回頭嘲笑著我和楊翔。


    這個時候已經是盛夏了,太陽也逐漸變得毒辣起來,超高的氣溫使得我和楊翔狼狽不堪,汗水撲簌簌地滴著,又怕沾到了女生身上惹人討厭,所以隻好盡量前傾身體,而這樣沒過多久腿上終於也失去了力氣。又累又渴又別扭,最後還是決定推車而行。


    女孩子其實對自己的體重有著天然的在意,所以我們的表現多多少少讓江曉燕和李虹有一些尷尬。


    當我們推車前行的時候,發現路邊是綿延了幾公裏的玉米地,於是氣氛很快又高漲起來,曹鳴建議我們一起到玉米地裏偷幾顆玉米,然後拿到山上烤著吃。於是我們停下來,留下江曉燕和李虹看車,幾個人便跑到了路邊的玉米地裏去。


    玉米地很大,但是因為茁長成長的玉米,植株之間的距離相當窄。掰玉米的時候因為玉米的葉子是倒鋸形的,拉在我們的身上,臉上,很快出現了一道道淺淺的血口子,汗水燒灼,變得痛癢難耐。因為難以忍受,所以我們掰了十幾個玉米之後不久,便哈著腰從玉米地裏退了出來。


    正當我們往外走的時候,聽到遠處似乎有聲音傳來,極目遠眺,發現對麵遠處的田邊跑來三個人,他們邊跑邊向我們高聲喊喝,似乎很生氣的樣子。曹鳴一看吐了吐舌頭,說,糟了,人家地主來了,咱得跑。


    做賊是個什麽感受,相信很多人大概心裏能夠體會到,但是被發現與否非常影響心情。被人發現之後我們十分慌張,何況還有女孩子在場,如果被抓住了那簡直不可想象,定然是我們一生的恥辱。於是我們迅速上車,招呼著所有人絕塵而去。說也奇怪,也許是被激發了潛能,我和楊翔即使載著江曉燕和李虹,這時候騎行的速度一點也不比曹鳴他們差。我們拚命地拚命地腳踩著自行車的踏板,身旁的玉米地,田埂,楊樹飛快地掠過,這時候身上也不覺得熱了,汗水粘著衣服也不覺得濕了,腿也不麻腳也不酸了,一門心思隻想快點快點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耳邊的喊聲漸漸離我們越來越遠,等遇到下坡路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時候我們已經飛起來了。


    到了山腳之後我們已經累得雙腳麻木,不能動彈了,所以我忍不住說不想再爬山。因為疲於奔命,曹鳴他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所以也同意了我的建議,於是我們就在山腳下草草烤了玉米,吃了些零食。整個野餐活動中大家都沒有什麽興致,隻顧埋頭吃東西。因為前麵有了這些尷尬事,玉米雖然烤得噴香,實際上吃起來卻索然無味。江曉燕坐在一旁忍不住埋怨我們不該去偷玉米,而且大有要準備一堂生動的生物語文與政治課的架勢,最終還是被曹鳴喝止了。曹鳴說,我們本來就是這種人。和你們自然是不一樣的。


    曹鳴的話說到這份上,氣氛為之一僵。如果再往下說,極有可能會完全毀了這場旅行,於是楊翔上前打個圓場,表示一定虛心接受江曉燕同學的批評,以後不光絕不偷農民伯伯的玉米,就算在路上撿到玉米了,也一定會主動送到農民伯伯的田裏去。這樣一來,江曉燕有些尷尬的表情才放鬆下來,熱熱乎乎地和楊翔聊了起來。後來江曉燕偷偷瞪了曹鳴一眼,曹鳴轉過臉,一副裝作沒看見樣子,一臉的滿不在乎。


    那天一直到最後,我們也沒有爬上棋山,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棋山之上到底是個什麽情景。棋山上真有神仙嗎?我不知道。


    棋山歸來之後的三四天裏,因為騎車騎得雙腿酸痛,所以我每天都堅持走路上學放學。


    然後有一天——


    在放學的路上我看到曹鳴載著江曉燕在馬路對麵飛馳而過。我剛想喊他們一聲,卻發現江曉燕的手正緊緊地扣著曹鳴的腰。我忽然明白為什麽李虹說曹鳴的車子夾腳了。


    我呆呆地站在馬路邊上,心裏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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