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影婆娑。竹柏的影映在窗牖的油紙上,風颯颯而過,竹影搖曳。


    寧靜的窗,寂寥的景。修長的身影立於之中,他伸出手來,輕輕推開了窗。


    窗外戒備森嚴。唔,許久未曾這樣過了,自從他成為一個安分合格的好王爺了之後,不論是刺探還是刺殺都不必再防備過嚴了,然而現在他終於又站到了皇兄的對立麵……那就不得不讓自己像刺蝟的肚皮一樣被想盡辦法的一層一層包裹起來,但也和刺蝟一樣依舊有漏洞,譬如說方才提刀造訪的翁王。


    翁王幾輩子沒出過山了,先帝那會兒就不太上朝了,現在更是,連負門都不太出,猶如他們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小姐一般,但隻要籌碼,就一定是會翻天覆地的大事。


    翁王是個沒什麽原則的人,他唯一遵循的一條就是保皇室穩定,不論對錯,穩定就成,所以關於子書嵐卿此次犯上之行,他必定是要受眾人之托來一趟的。


    子書嵐卿對於這位皇叔並無幾次麵見的印象,上一回還是新帝登基受封之時,他從未站過哪一派,最後是誰贏,他就敬誰為主。當時他主動放棄,新帝登基,那一日的朝堂之上不是幸災樂禍就是怨懟滿腹,試想這樣一位曾與新帝平起平坐甚至高新帝一頭的皇子一照敗落,要受封王爺,此等豈非奇恥大辱!


    幸災樂禍者盡是擁護新帝者,他們都等著子書嵐卿氣急敗壞之下推脫不受王封,然後他們就可以理所當然的治罪、以鏟除盡新帝未來路上可能的阻礙,而曾擁護子書嵐卿者皆是擔憂,雖然子書嵐卿敗落他們都有受其牽連,心中自然憤懣怨懟,但他們又是發自內心的擔憂自己的這位小主子關鍵時刻發點什麽不該發的小脾氣,一是子書嵐卿要遭殃,二是他們也會受池魚之殃。


    唯獨翁王,朝堂之上各懷鬼胎之中,唯他一派淡然,手持聖旨,若子書嵐卿規規矩矩的來則宣讀聖旨,若不肯規規矩矩的,那便取劍一戰,保家國平安。


    子書嵐卿戴著王冠穿著禮服出現在眾人麵前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淡然的一點兒多餘心思都沒有的一張臉,他以為自己該是最淡漠的一個了,卻不想有人比他更加沉著冷靜,就仿佛一切盡在掌握,或是根本他就不在意,一切都與他無關。


    當時的子書嵐卿雖然麵上看著平靜,但其實他能出現在這裏就已是極其不易。不是為了皇位,而是為了母妃——被迫牽扯入黨爭、入奪位,太子不定,朝局岌岌,後果為何是母妃離去?


    可他也知道,如若一朝頹敗下去、不惜己命,母妃在天上看著也一定不會高興。反而,以母妃的個性他若真的一死了之了,等到團聚,恐怕連麵都見不著,更何況,擁護過他的人還要受其牽累,他早已不是一個人,在被迫加入太子人選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不隻是在為自己一個人而活了。


    這些年不論張揚還是隱忍,他都步步謹慎,無一步未經深思熟慮。他不是為自己而活,他每天都在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直到遇見了她,他終於找回了自己。


    翁王跟他分析形勢:“這是先帝時候的案子了,現在要翻不論是皇帝還是諸臣都不會同意的,而作為兒子要去承認先父曾經的錯誤,不僅皇帝難做,你也要受人詬病的。”


    “我知道,可明事理正是非,勢在必行。”子書嵐卿答道:“倘有一天世道再無正誤判斷,強者有勢即為正,弱者勢微即為誤。天道不明倫理不清,談何以德治天下?”


    “何為以德治國?不過說法罷了,當年先帝、當今聖上,哪一個不是馬背上得的政權?事後登基祭天愚民,史書一筆流傳,名聲保準洗的好好的,再也異議者哪怕一點兒不合時宜的言論皆可下文字獄,這世道本就是強者愈強弱者愈弱,也合該恃強淩弱……”


    “故而弱者永遠隻得被踩足下,世代難以翻身。王侯將相不過善於投胎,而又如何能說低賤者生來就該被踐踏?”


    “在其位者謀其政,我等又何故要關懷他人處境?”


    “王叔怕是日子過久了安逸慣了,便以為世間無疾苦,抑或是疾苦永遠與自己無關。元家孤女消失半年多的這段時間裏,民心不安,朝局不安,江湖也不安,邊境更是屢次騷擾。王叔以為,自己現世的安定還能撐到什麽時候?”


    翁王默了一瞬,道:“民心不安,不過小人物耳,不足為慮,朝局動蕩自有陛下來壓,江湖有江湖規矩擾不得轄區外土地之一寸一毫,邊境亦有將軍領兵鎮壓,吾何足慮也?”


    “王叔之言不無道理,但民如水,也可載舟也可覆舟,而朝局安定乃國本安定之必須,如今江湖勢力愈發壯大早非你我所知之冰山一角,邊境現是三國聯兵,他們隨時都可以在丘玥朝局動蕩之時趁虛而入,故而,王叔方才所言,有道理歸有道理,而真正來看,卻又有諸多漏洞。”


    翁王其實好多年沒聽人這般直爽的頂撞他指出他的錯了,但再聽來頗覺熟悉——看來子書嵐卿才是最像先帝的人啊,但除此之外,關乎情,他又像極了當年癡情非常的舒妃娘娘啊。


    “但那不一樣,”翁王歎了口氣:“這段內亂,不該你來挑起。”


    是嗎?難道就該等著人提刀殺進來把他連同丘玥宗室的人一起滅了?子書嵐卿輕笑:“我不介意,何況我還不想有朝一日同所以宗室族人一同白骨曝露亂葬崗。”他一甩袖子轉身離開會客廳:“話已至此,王叔請自便吧。”


    不得不說,不管是幫元氏洗雪還是朝堂上忤逆之舉,都是真真切切的出於他的本心,雖然他已然沉寂太久未曾如此,一度令眾人以為他都不會反抗了,但他從來不是真的沉寂。


    必要之時,他仍舊會站出來,即使將劍尖指向至尊龍椅上那一抹明黃,他也不會猶豫。


    書房中寂靜無聲,淺淺的涼意侵襲,為春日裏的悶熱添來一絲爽快。他輕輕拿起書櫃上用架子豎著架起的撥浪鼓,鮮紅的柄細密的龍紋,精致的撥浪鼓歪歪扭扭的墨團。阿黛和她從小到大,不論是現世的她還是未來的她,他都留不住。


    長歎一聲,子書嵐卿放下手裏的撥浪鼓,他淡淡一笑,又一次開口喚道:“阿黛。”


    即使知道不可能有回答,他還是願意這樣去一遍一遍喚她,直到真正忘卻她的那一天。


    但,真的會忘麽……


    良久。


    “我在。”


    身後,元黛默默靜立,淚眼婆娑。


    緩緩走過去,她依偎在子書嵐卿的懷抱裏。“回憶?”眼淚啪嗒一下掉下來,緩緩劃過麵頰,寂靜無聲。“果然人年紀大了,就愛回憶。”她沙著嗓子笑道:“不過沒關係,我不嫌棄,接下來,我們一起老去。”


    子書嵐卿淡淡笑了笑,更加摟緊了懷中少女削瘦的肩。


    丘玥天朝六百八十七年冬,十一月初一,丘玥,敗。


    京城及京畿幾乎成為了唯一能待的地方,政令一條一條的發下來,但常年做官做老道的老油條們哪裏可能老老實實去做?選官製度汙濁不堪,真正的讀書人作詩諷刺,卻被通通逮捕,獄裏待上幾天,豎著進去橫著出來,身上血衣襤褸,鞭痕累累,誰看不出是怎麽回事?


    人們噤了聲,可噤不了心,漸漸慘案多了,官員甚至以此找機會陷害他人,除去禍患,終於民眾忍不住了,便接連有人揭竿起義,大部隊浩浩蕩蕩占領小城,外軍來了,懷柔之策一上,早沒了家國情懷的百姓就允了,承和的軍隊長驅直入,丘玥潰敗,落荒而逃。


    急報送入朝天殿的時候,子書嵐卿不在,因為他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天,他自己給自己倒騰了點兒藥,然後順利稱病。斐然負傷,朝堂上下一時間竟已無人可用,問大臣們怎麽辦,一個個的做官做的油嘴滑舌,冠冕堂皇的話說上一通,什麽實質性建議都沒有,可那一個個的都是自己親手提拔上來的,散朝回宮後,禦書房裏的一應物什被砸了個精光。


    先前子書嵐卿入宗人府,朝中各部門運行皆不暢,離不了子書嵐卿,他忍了,放了人,可現在是在搞用兵打仗的事兒,他娘的離了子書嵐卿也不行?他究竟是安逸了多久有多沒戒備心,才會放任自己這個極具威脅力的弟弟的力量發展壯大至此?


    聖旨強行送進翊王府寢殿,到場的劉總管傻了眼兒,榻上人病成這樣,氣若遊絲的,接個鬼的虎符啊?


    國之將亡。


    朝天殿外,紅漆白麵的鼓仍舊靜立,隻是周遭又多了些許侍衛。元黛站在不遠處,甲胄加身,她輕輕一笑,果然不一般了啊,怕人敲鼓,幹脆把鼓圍起來了麽?


    難怪他丘玥國國土被侵。


    這日的早朝格外的沉重,金碧輝煌的朝天殿內寒冷的令人頗感森然。京都終於成為了最後一片土地,子書嵐卿也不得不“帶病”上朝。


    皇帝忍了忍氣,小心翼翼對子書嵐卿道:“皇弟可好些了?”


    但子書嵐卿並不吃他這一套,他掩口咳了咳,啞著嗓子道:“咳咳,陛下不如直接一些,就問臣弟可能帶兵打仗了不好麽?”


    耳畔傳來翁王一句輕斥:“翊王不可無禮!”


    “是,”子書嵐卿輕聲道:“皇叔教訓的是。”


    他無欲無求的翁皇叔啊,到現在也開始不由自主的護著座上之人了麽?


    “朕知道,”皇帝有些局促的撫著龍椅的把手,他磕磕絆絆道:“朕知道,知道你怨恨朕,覺得朕不對,你逼朕給元家翻案,你覺得朕是為了顏麵不肯,可,現在是大敵當前,這樣重要的時候!你,你不能!不能因為一點小事兒女情長的,亂了大局!況且我也證實了元家是冤枉的,給他們家洗雪沉冤了,若皇弟依舊為此耿耿於懷,我這做哥哥的也是無法……況且,那丫頭都跳崖自盡了……”


    “是嗎!”殿門被一腳踹開,元黛一襲甲胄邁著闊步走進來:“我自盡?我為何要自盡?我報仇,難道就為了那青史一筆麽?”手中利劍向後一個回旋,她將劍尖直指帝王:“我自然還要害我家破人亡的人付出代價血債血償!忠骨已寒,熱血已涼!您昏庸無道,寵信奸佞聽信讒言都沒得天遣呢!我自盡?哈哈哈!不管是那逼我跳崖的兵將是姓子書還是姓慕容,都是一窩親!世風日下,奸佞當道!黎民百姓深受其害卻不得言語!文字獄血流成河!你的血債早深似海重似鐵!我今日不隻為自己,更為天下受你荼毒的百姓、文人,討回公道!”


    丘玥天朝六百八十八年初,一月十三日,太子薨逝,次日,天子不豫(天子生病的諱稱)。


    丘玥天朝六百八十八年夏,四月八日,國都,破。


    城門大開的那一刻,子書嵐卿領一隊兵馬順勢而出,大殺四方,眾兵士皆不知從何而來,不過一日工夫,便令承和大軍直退二十裏外,京畿失而複得,子書家的天下得以暫時保全。


    同月十九日,慕容允瀚以陷害忠良之罪名下獄,裁決未定。


    秋風掃落葉,雁陣歸南去。丘玥天朝六百八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子書嵐卿帶兵一路揮軍北上至彭山,終於收複了一半國土。斐然傷愈,接任將軍,繼續與承和久戰。八月十七日子書嵐卿攜一百親兵抵達京都,消息一路傳進了朝天殿,傳進了禁宮內皇帝的寢殿,倏的一下,大病初愈的帝王手指一僵,指尖黑色棋子錚的一聲跌落,帝王頭一昂眼白一翻,昏了過去。


    喪鍾三聲,昭示著一個時代的逝去,朝天殿上再無人能安定的做什麽老油條,個個兒都揣著一顆撲通撲通跳的心等著審時度勢別站錯了隊。僵持四日,八月二十七日,後宮婉妃誕下麟兒,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子書嵐卿要下殺手好自己登基的時候,次日早朝,幼子繈褓之中登基為帝,詔書為子書嵐卿親自蓋下璽印,並隻自封攝政王。


    依舊是金碧輝煌的朝天殿上,太監總管抱著幼帝坐在龍椅之上,子書嵐卿著禮服與眾人揣度審視的目光中緩緩步入大殿。他要明目張膽奪位?奪權?還是想讓這先帝唯一的血脈活一陣子再死好名正言順繼位?


    子書嵐卿走到最前,正當眾臣開始暗暗猜測他是不是要效仿開國時慕容家第一代家主,為臣不稱臣時,子書嵐卿果斷單膝跪地,拜伏下去:“臣子書嵐卿,叩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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