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得辭出來,瑾芳親送了錦眉到角門,欲言又止地,到臨走方拉著她手道:“二丫頭性子太直,說話衝撞了你,就請你擔待些,莫要放在心上。她心倒是好的,斷沒有想得罪你的意思。太太那裏,也請你幫著遮掩些。”錦眉反把手撫在她手背上,莞爾笑道:“二姐姐至情至性,一片赤子心腸,我佩服尚來不及,哪裏會記恨?隻是……”


    瑾芳方自鬆了口氣,聽得這二字,忙又提起顆心來:“隻是怎樣?”


    錦眉笑笑:“倒也沒什麽,姐姐若不把我當外人,我便有幾句直話想對姐姐說。”瑾芳因就點了頭:“你隻管說。”


    錦眉扶了旁邊竹子,指甲摳著那竹節道:“二姐姐一心袒護姨娘與大姐姐的這番心意,我再敬重不過。隻是到底好漢不吃眼前虧,凡事總要先保著自己平安無事,才能保別人不是?眼看著大姐姐出了嫁,聽說那劉家家世甚好,大姐姐去了那邊自是身份見漲,介時若有機會,何不也速速替二姐姐尋個真心疼惜她的好人家?”


    瑾芳聽畢,愕然半晌,忽拉了錦眉手問:“好妹妹,你可是曾聽到了什麽?如何我聽不懂?”


    “姐姐想哪裏去了?”錦眉笑道,“我不過是說幾句討人嫌的廢話罷了。這些本不該我來說的,姐姐若愛惜妹妹我,那麽聽完就忘了罷,萬莫要說與他人聽。”


    話說到這裏,也就笑了笑,攜了流翠,告辭出了玲瓏苑去。


    倒是瑾芳扶著門框,目有憂色送了她們半晌。


    那日聽到老太太要將瑾詠趁早許了人家去,錦眉原就起意要提醒提醒這對姐妹。隻是一直也不知提醒又有何用處,大姑娘家的總不能終生不嫁,亦不能自己挑了人家嫁去!方才聽著二人私下談及瑾芳這門親事,也就臨時起意說了出來,如此倒也了了一樁心事。


    到了橋腳,忽見倚梅遠遠地走來,見了二人道:“姑娘,太太回來了,請你過去呢。”錦眉稱奇,便改了主意往正房裏去:“不是去了薛府聽戲,說要過了晚飯才回麽?”倚梅道:“原是如此,聽秋澄姐姐說,後又宮裏突然來了人,請了咱們大老爺去麵聖,太太便就辭了薛夫人,過了櫃上。過不多久老爺出了宮,說了會子話,便就回府來了。”


    錦眉一路聽著,一路便到了正房。因天好晴朗,耳房正屋簾子開著,大太太端坐在右邊炕上,冬青隨侍在側,正捧了碗飄著清香的湯水遞過去。


    立在廊下的小丫環先道了聲“表姑娘來了”,先讓了錦眉進去。大太太抬頭嗯了一聲,且喝了兩口,這才放下碗來,指著身旁空處讓錦眉坐下,神色緩和,望了她道:“去大姑娘處了?”錦眉點頭:“大姐姐要了我一張花樣子,因丟了,便就過去畫與她了。”


    大太太點了點頭,讚賞似的微笑道,手肘支著炕桌,偏了臉過來望著地下,道:“大丫頭脾性好,像她娘,是個老實胚子。每每見她因二丫頭闖禍而受連累,我瞧著也可憐。”頓了頓,自顧又道:“隻是論伶俐膽量,二丫頭倒強上許多。可惜錯生在了偏房肚子裏,若不然,倒也是金貴大小姐一個。一個人若是投生錯了地方,便是再要強的性子,再嬌貴的身子,也要吃足了虧去。你說是也不是?”


    錦眉微揚了揚唇角,將頭低了下去。


    大太太因又笑道:“今日去薛府聽戲,卻撞見一笑話。那薛老爺的大公子,原是娶過妻的,不過過府沒多久就歿了,房裏侍妾眾多。妾室多了總難免是非多,這薛大爺平日並不理會。今日不知哪來的興致,竟將四五個姨娘統統喚來了聽戲,坐了一圈兒。我細瞧了瞧,那裏頭竟還有舊年因獲罪而查辦的林侍郎的女兒,想那女娃兒當年是個多驕傲衿貴的大小姐,如今竟為了討薛大爺親斟的一杯酒喝,當場於那撒起潑來!弄得薛大爺立馬將她拎回了房去。這還是當著我這客人麵呢,豈不好笑?”


    錦眉心知這是接著方才那末尾一句話而來,也就不鹹不淡地笑著,手裏揉著羅紗絹子。


    大太太笑完又歎,低頭望著手裏湯盅,不急不徐地:“往常隻道我們府裏素有些不規矩的,如今親眼看了人家府上,方知那薛大爺房裏才叫一個不成體統。好好的沒落千金,總歸也是個有素養的人,竟也被當成了尋常婢婦般糟踐,倒是那位早逝的少奶奶,卻聽說品貌尋常。他日也不知誰會再進去做了他填房夫人,沒個手段厲害的,隻怕還駕馭不住。”


    話到這裏,大太太似已說完,捧起湯盅來一飲而盡。末了將之遞給冬青:“你們下去守著罷,回頭再喚你。”冬青這便就與流翠倚梅,並正房裏侯召的丫環婆子,一齊退了下去。


    錦眉知她這時方有正話說,也就坐直身子,洗耳恭聽。


    果然大太太臉色漸漸凝重,問:“這兩日,你娘可有去獄中探過你爹不曾?”


    錦眉默然,想了想,答道:“天字獄裏守衛森嚴,聖上又下了旨意,不許任何人探監。娘捎信來說,雖隔三差五著人前去打聽,仍至今不曾進得去。如今隻能定期去刑部問問日居情況,別的並不能。”


    大太太麵呈哀色,左手撐起額來,道:“總歸這兩日要想法子去見一見才好……你可知,何薛兩家如今已結成了親家,原本今日我竟是要薛府過了晚飯才回的,聖上卻突然召了你姑父去了宮去問話,你道是為何事?竟是因你父親之故。”


    錦眉一聽,立時坐直身子。


    大太太拉了她手,哽咽道:“聖上終歸不能原宥你父親瀆職欺君之罪,因下了聖旨,這個月底,便要發配他前去邊疆……可憐你父親一介文士,自來隻知經商營業,哪曾受過這等苦?如今關在天牢裏不算,竟還要將他送到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去……這一去,還不知有無相見之日!”


    錦眉如同遭受晴天霹靂:“發配?!不是已經下了罪詔了麽?為何還不放過我們!”


    “太子大婚,何等大事!莫說是最重要的大典喜服出漏子,就是尋常角落裏有些甚麽不妥,不論官職大小,也皆要問罪。何況咱們並非甚麽於國家社稷有功績的大臣,便是想饒,也無從饒去!”大太太也站起,語速又沉又快。“當初承辦大婚喜服之旨意下達你家之時,就有聖上賞下的黃金千兩、珍珠五百斛做定錢,又有太後及皇後賞的各色錦緞五百匹,頭麵首飾無數,這等重賞,不就說明此事至關重大麽?!”


    錦眉胸脯急速起伏,似根本承擔不起這後果。如今定錢重賞皆與她來說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爹!她怎麽能任憑他流落於邊疆,受那非人的奴役之苦!


    “太太!”忽然間,她撩裙朝大太太跪下,先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才抬了紅腫的額,紅了眼道:“您如今是葉家唯一的親人和靠山了!爹爹與您一母同胞,眉兒如今別無他法,隻得叩求您老人家救救他!隻要保得他能不去那非人之處,眉兒這輩子便做牛做馬,來報您的恩德!”


    “你快起來!”大太太也哭了,伸手去拉她,卻是拉不動。便也隻好巍巍扶著她肩,自顧垂淚道:“你道我不心急?你道我不想救?想當初母親就生了我與他兩姐弟,我倆從小到大從未曾紅過臉,什麽事情都彼此牽掛著!出了這樣大的事,我竟比任何人還要流得眼淚多!隻不過是礙著身在夫家,麵上不便做出來罷了!


    “你道我日夜頌經是為何?還不全是為了替你爹祈福!你姑父還有你哥哥們為了你爹,在聖上麵前說足了好話,聖上如今也不耐煩了,許多事竟反而因此讓那薛家得了便宜去。今日你姑父又再跪求,聖上竟將你姑父一股轟了出來!這些我們也不埋怨,誰讓咱們兩家唇齒相依呢?我但若有半點法子,如今也不能呆坐在這裏無用哭泣!眼下再去麵聖求饒已是不可能了,如今之計,隻能看看能否有機會去探探監,給你爹帶點銀錢去,介時也好帶著路上防身……如此,也算全了你我心意!”


    錦眉失了魂似的呆坐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以為憑著葉家在宮裏的聲望,事情終歸會往好的方向發展,卻不想越變越糟。聖上究竟在想些什麽?因何過了這許久,還不肯放過他們?莫非真是伴君如伴虎……她真是想不通。


    大太太將她拉起,說道:“我知你心中悲痛,但眼下也別無他法。你我力量有限,倒不如安心在此守候,當今天子仁厚,說不定將來仍會有昭雪之日。眼下,我會盡快遣人去接你娘來,一道商量法子。你也莫太心急,終歸身子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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