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延昭自知私會郡主不合禮數,故而隻到側門遞了信,縱不得相見,哪怕是有人來傳句話也是好的,誰知在門下等了近半個時辰也不見裏麵來信,楊延昭正思量是否自己行事魯莽,壞了規矩,惹得柴熙雲不悅,畢竟君臣尊卑,男女有防,再或許,她原無有情義,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楊延昭在側門外緩緩踱著步,終於聽見側門隱隱傳來敲門聲,楊延昭大步衝上石階,平了平氣息,輕聲問道“可是郡主?”


    片刻,便聽門內傳出柴熙雲溫柔似水的聲音,隻道“六公子,久候了。”


    “不久不久”楊延昭慌慌張張地說了句,遂又覺自己有些失態,便又補充了句,“不久。”


    “方才王兄來見本宮,當著王兄,下邊人不好把信給我,故而來得遲了些。”柴熙雲輕聲解釋著,倒叫楊延昭有些受寵若驚,忙回應道“哪有什麽遲不遲,郡主能來,六郎已是欣喜不已。”


    “公子要的《平邊策》,本宮帶來了。”柴熙雲探手,從兩扇門縫隙中遞出,六郎探手接住,言道“多謝郡主。”


    楊延昭細細瞧著,雖是三十多年前的舊物,但一直被精心保存著,紙張雖已泛黃,但字跡尚清晰,想必昔日王樸大人也是潛心鑽研,盡素衷腸,柴熙雲必也是做珍寶一般珍藏,才能有如今這個樣子。


    楊延昭屈身坐到階上,小心展開研讀,柴熙雲拂了拂階上的塵,也坐了下來,二人皆側著身子,一門之隔,脊背相依,有櫻花飛旋,落至肩頭,打亂了整潔幹淨的衣襟,柴熙雲垂眸整平衣襟,長長的裙擺曳在階前,有落花點綴,,但見日頭偏西,天色漸溫,落下柔色餘暉…


    “臣聞唐失道而失吳蜀,晉失道而失幽並,觀所以失之之由,知所以平之之術……當今惟吳易圖,東至海,南至江,可撓之地二千裏。從少備處先撓之,備東則撓西,備西則撓東,彼必奔走以救其弊……”


    “吳、蜀平,幽州亦望風而至。”楊延昭念及此,不禁坐直身子,念出了聲,“惟並州為必死之寇,不可以恩信誘,必須以強兵攻之。”


    聲音戛然而止,門內柴熙雲接口道“然彼自高平之敗,力已竭,氣已喪,不足以為邊患,可為後圖。”


    “並州後圖,先南後北。”楊延昭喃喃幾句,遂又側身問道“都說《平邊策》乃是孝文皇帝之誌,為何孝文皇帝會在顯德六年突然改變策略,下詔‘北鄙未複,將幸滄州’,並禦駕親征,有了雍熙北伐呢!”


    柴熙雲眸光微滯,似是在思量什麽,緩緩道“父皇執政後期,確實改變策略,攻打幽州,但父皇之意,太祖沒有繼續遵循,而是仍采納了《平邊策》之言論,至於父皇當年的心意,終究無人能知了。”


    “孝文皇帝之心思,連郡主都難測,他人更是不得知了,況六郎覺得,先北後南,乃是明智之舉,尤其二十年前,遼帝耶律璟執政,昏庸無道,貪圖享樂,正是攻擊契丹的大好時機,也許,這也是孝文皇帝改變策略的原因之一,隻是如今”楊延昭語氣稍滯,不禁輕輕歎了口氣,輕聲道“戰機已誤,當今遼主雖無能,但蕭氏王後頗具謀略,知人善用,才致我軍屢攻不勝,對峙多年。”


    “公子出身武將世家,數度臨戰,對戰場之事自然比我這深宮女子精通的多,不知對於契丹,你意在戰還是在和。”


    楊延昭低頭輕笑,一雙黑眸灼灼發亮,回應道“六郎十三從軍,曾與遼為友,亦與遼為敵,遼軍驍勇善謀,訓練有素,慣用技倆,又占據燕雲十六州,地域遼闊,十餘載的休養生息,已是養的國富民強,當初不除,如今他們羽翼俱豐,已是強敵勁敵,對待如此狡詐的敵人,已經不是能用仁慈言談所能對抗的了,為今之計,恐怕非戰不可。”


    楊延昭顧自說著,不覺流出的鬥誌皆被柴熙雲洞察去,她仿佛看到門外少年談及此時那神采奕奕的樣子,定然耀眼極了,柴熙雲心內不覺升起一股暖意,自己父親的心意,她當然想得明白,難得的是,普天之下,還有人能秉承先帝的誌向,還有人敢執槍跨馬,收複河山,更值得慶幸的,這個人,就是楊延昭。


    “郡主”,許是沒有得到回應,楊延昭這才柔聲喚了一句,柴熙雲回過神來,答道“公子這番話,頗有見識,熙雲敬佩。”


    “熙雲?!”


    楊延昭聽她自稱閨名,而並非那冷冰冰的“本宮”二字,不禁愣了神,竟然被這一聲自稱羞紅了臉,那旁柴熙雲一時也反應過來,不禁驚愕自己渾言,連忙轉了話題,“近來遼國頻頻示好,還特意送來了一位和親公主,馬上就到京了,不知公子可知此事。”


    “朝堂上下沸沸揚揚,六郎亦有耳聞,其實無論遼國送多少位和親公主,也難掩狼子野心,終是緩兵之計,到底還是官家仁慈。”楊延昭語氣中帶了幾分無奈。


    柴熙雲又道“公子可知,宋室也會送一位公主,去往遼國和親,無論此人是誰,一去遼國,山高路遠,作別故土,縱得夫君庇護,也終歸不是良配。”


    “如此一來,豈非屈辱。”楊延昭騰然其身,語氣中帶了幾分薄怒,驟然又明白過來,柴熙雲亦是皇族,且才情、樣貌皆勝他人,這和親之事,莫非…思及此,轉身麵對著府門,急切的問道“郡主,您可會身陷此事!”


    柴熙雲並非聽不出他的急切,卻也有意試探他,故而平靜地問道“我會不會身陷其中,與公子有何相關。”


    “當然與我有關,六郎對郡主……”楊延昭止住聲,心裏猶豫了幾時,終於還是定了主意,行至門前,懇切道“六郎自那日京郊見到郡主,便對郡主一見傾心,郡主博學聰慧,絕美無雙,乃是六郎畢生所求,若得郡主真心,自是六郎之幸,若不得,六郎也必竭盡所能,護郡主一生周全。”楊延昭也不知今日哪來的勇氣,竟借著一股勁把心裏話和盤托出,他雖說了良久,卻久未得到回應,自思如此直白的說話必然討不到好處,正自悔莽撞,連忙說道“六郎情之所起,一時忘形,冒犯郡主了。”


    “和親的事與本宮無關。”柴熙雲起身緩緩開言,楊延昭立刻凝神聽著,“如你所說,官家有他的仁慈,自然不勞公子為本宮憂心。”


    “是”楊延昭聽她語氣平靜,仿佛與方才同自己共談策論的郡主殿下判若兩人,隻好失落的應著聲,準備把《平邊策》呈遞回去。


    柴熙雲輕輕側倚在門旁,牆角幾株櫻花交錯掩映著,陽光灑在她精巧的麵龐上,嘴角含著濃濃地笑意,凝神聆聽著門外男兒一聲一聲真摯的話語,心底溫潤,她有意試探,楊延昭的情緒忽高忽低,柴熙雲不禁暗笑,如今覺出他當真失落,終也不忍,隨即笑道“公子說要護我一生,熙雲記下了,望公子不要食言。”


    此話一出口,楊延昭不禁心花怒放,大喜過望,趕忙道“幸得郡主所托,六郎決不食言。”


    “《平邊策》望公子好生珍藏。”柴熙雲莞爾輕笑,留下此話便先行離去,楊延昭連喚了兩聲,未得到回應,卻聽巷子外聲如玉石,一句頗具防備的話砸入耳中。


    “什麽人,敢躲在南清宮側門。”


    遙遙一聲,傳進巷內,楊延昭登時警覺,凝神朝官道上望去,隻見停下一輛垂著黃紗幔帳的馬車,周遭擁簇數十者眾,馬車側簾掀起,裏邊的男子,二十多歲的年紀,模樣周正,眉間輕蹙,正朝楊延昭這邊望來。


    衛王元佐。


    楊延昭見是他,匆忙上前施禮道“臣天波府楊延昭拜見衛王殿下。”


    “楊延昭”趙元佐打量了他一眼,遂笑道“原來是楊六將軍,不知將軍在這側門做什麽呢!”


    “呃”六郎微滯,趙元佐閃目瞧見他手內的東西,許是太過熟悉,上邊又留有先帝的寶印,趙元佐瞧了幾眼,便脫口道“這是,《平邊策》。”


    “正是”楊延昭低眸答道,“六郎此行,正是來求此物。”


    “熙雲這小丫頭,本王當年求來一觀,她是寸步不離的看著本王,當麵就給我要了回去,怎麽,如今竟借予了你。”趙元佐笑著說道,卻見楊延昭深低著頭,似帶幾分羞赧,繼而試探道“楊將軍若要求此物,該走正門才是,如何繞到了偏門。”


    “臣原是求物,本無意打擾王爺王妃,可巧,路至偏門遇見了郡主的貼身婢女出門采辦,這才求其代為轉交,隻在側門等待,郡主慷慨相贈,實令六郎驚喜不已。”


    “本王自小看著郡主長大,自知她對這份策論的珍視程度,既能舍得借予將軍”趙元佐低頭輕笑,低聲道“將軍於我禦妹必然意義非凡,好好收著吧,本王先走了。”


    “殿下慢走。”楊延昭後退一步,抬手施禮。


    趙元佐點點頭,遂吩咐小廝啟程,不料方走至巷口轉角處,一支飛箭,亂了前行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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