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所說的同桌吃飯,同堂開課,雖說關著門,是自家屋裏的事情,但與當今的法度、規矩、甚至人文,都大相徑庭,李若乘若想用嘴巴去說服,隻怕磨破了嘴皮也沒有用處,有的思想觀念已經深入人們的骨髓。所以,要想破規矩,隻有立個新規矩,古往今來,不外如是。足見得人心之愚昧,古來聖賢尚且莫可奈何,李若乘壓根就沒想過磨嘴皮,她的臉色頓時不好看了起來,放下筷子,喊了一聲道:“李忠!”


    老仆李忠道:“夫人請吩咐。”


    李若乘道:“同堂開課,同桌吃飯,你沒有忘吧?”


    老仆李忠愣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道:“夫人,尊卑有序,自古使然,夫人你就隨他們去吧!”


    “李忠,你言下之意我懂,不就是要規矩麽?自從搬到德陽第,我也一直忙於修煉,倒是疏忽了。首先我與你家主人是以姐弟相稱,並非夫妻亦非情侶,這夫人叫得欠妥!”李若乘道。


    “這……”老仆李忠汗顏,也蒙了,以前叫的時候,不是答應得好好的麽?怎麽這下就變卦?女人翻臉果然比翻書還快!


    李若乘道:“夫人不能再叫,我自然也不能比你家主人小了輩分,以後就叫我‘大姑姑’,在場的都當如此。”


    “是!”老仆李忠想來也合理。


    李若乘想了一下,道:“你要知道,這同桌吃飯,同堂開課,並非表麵之形式,我自從跟隨李修以來,他便賜我‘若乘’二字為名,正所謂夫若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等李修出關之後,必也會給你們講解這自然的本性,陰、陽、風、雨、晦、明六氣之規律,此乃正心之法,有朝一日,把握了這等宇宙萬物的規律變化,遨遊無窮無盡之境域,人人則能自主自立,平等共處,這人文地理,法度規矩,自然框架不住你,可謂人人都強如鯤鵬。你要牢記十二個字: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老仆李忠聞此言,身軀一震,明顯被驚嚇到了,這等言論,實在超前,他兩世為人,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好了,你先再去搬來桌椅,將部分飯菜分到另一桌去,讓大夥一起用膳。眼下我也不和你們論天下大勢,隻先從德陽第這兩畝地抓起,你如今掌管府上一切瑣事,要明白,老嬤丫鬟雖為下人,卻必須按勞分配,以勞所得,賞罰分明!今後不論是我還是你,王雙和楊不諱,就算是李修本人,都是同理,該出工就出工,該出力就出力,德陽第是一個整體,是一個家園,大家共同努力,建設家園,必有收獲!”李若乘道。自從那日李修給她說通了之後,這幾日,她的修煉進展得很順利,明白了定慧的好處,如今她雖說還很難做到覺正淨,卻也明白凡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對待德陽第的所有人,此理也是共通的,得慢慢來。


    李若乘的話,對老仆李忠有很大幫助,最起碼他知道今後該怎麽做,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概念,做起事來就順手許多,不像之前,主事的人都不管事。他立刻起身,親自去收拾桌子板凳,老嬤丫鬟們見狀也都去張羅幫襯,倒是王寡婦,獨立一旁,根本聽不懂李若乘在說什麽。


    王雙也似懂非懂,他是個很精明的少年,很是善於察顏觀色,雖然聽不懂,卻知道該怎麽做,此時離座,過去拉著王寡婦和弟弟楊不諱,要他們入座和李若乘同桌用膳。


    李若乘很隨意地吃著飯,不時還給王雙夾菜,偶爾給楊不諱夾兩筷子,可見李若乘對王雙的滿意程度,暫時要多於楊不諱的,盡管她知道,楊不諱得到了五分之一的左垣帝星的氣運,日後的修煉之路,會順暢很多,但這種發自心底的偏愛,不會因此而改變,即便是她這樣修為的人,也很難一視同仁!


    吃飯的時候,由於這幾天李若乘很少下樓,飯菜茶水等也是由老仆李忠親自送到她修煉的房門口,盡管她很少進食,所以此番飯桌上多了李若乘,又是以這樣的方式用膳,大家都是低頭吃飯,沒有人開口說話。李若乘倒沒有因此而感到什麽不自在,她曾身居高位,如今雖說在實施李修的理論,本性卻很難一時完全改變過來,對於這種場麵,沒覺得不正常。她當初可是紅蓮老妖一手培養起來的接班人,走的是紅蓮老妖的修煉路子,手段殘忍至極,讓人聞風喪膽,即便是大統領辟缺那樣的人,也不敢和她同桌吃飯,何況是別人。


    正在這時,忽然垂花門前,出現了一個人,一個女人,正是鳳仙樓的月嬋仙子,淩月嬋。


    這個時辰的鳳仙樓正是一天生意最好的時候,原本無論如何月嬋仙子也是走不開的,因為她暗地裏雖說是鳳仙樓的老板,但表麵上的身份,卻是鳳仙樓的頭牌花魁。


    “師姐,別來無恙!你可真是好生自在!”淩月嬋的聲音雖然美妙動聽,卻含著些冷意,打破了飯桌上的沉寂,所有人都聞聲望去。


    李若乘坐在上首的位子,一抬頭就瞧見了淩月嬋,她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


    此時的淩月嬋顯然經過精心的妝扮,穿著一身淡彩的齊腰襦裙,十分幹淨而獨立,立在垂花門前,絲毫不像個紅塵女子,而是落落大方,亭亭玉立,人如其名!


    改建成演武場的庭院十分寬敞,跨院距離垂花門不是直線距離,相隔最少也有十餘丈,但斜陽照正好照亮了淩月嬋的身影,她看上去,實在是美得脫塵,如出水白芙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人畜無害。


    李若乘本也是個絕美的女子,但自從跟了李修之後,她便一切隨簡,便裝出行,別說化妝了,連頭發也隻是隨便梳理,披在身後。


    當初她和李修在雷火陽春訣中修煉,頭發已經完全被燒光,後來幾度輾轉,也沒有刻意去激發頭皮和發根,這幾天的修煉,頭發長得快些,也才垂肩而已。


    淩月嬋的出現,讓李若乘的感覺很不好,這就好比是照鏡子,照見的就是她的過去。


    同時,李若乘心中也是驚醒,方才明白李修所說的覺正淨,是何等艱難:覺而不迷,正而不邪,淨而不染。也是在這一刻方才真正覺悟,任何法決,都需要印證,否則不過是空頭謬論,如此一想,淩月嬋出現的時間倒是恰到好處!


    老仆李忠也知道來了強者,第一時間他所做的事情就是驅散眾人,尤其是王雙和楊不諱二子,不讓他們旁觀,連王寡婦和幼子,一並讓老嬤等人帶到後院去了。這才來到李若乘身邊站定,全神貫注地戒備起來,雙手一抖,已經摸到了藏在雙袖中的快刀。


    “怎麽,師姐這麽快就不認得妹妹了麽?”淩月嬋臉上含笑,款步走來,如在自家庭院散步,絲毫沒有壓力。


    李若乘端坐木椅上,並未起身,道:“月嬋,你來到我的麵前,還能有這麽大的膽子,看來是有所依仗才對。”


    “師姐你這說的是哪裏話?你我向來情同姐妹,隻是你到底是什麽時候搬到這裏的?怎麽也不通知我一聲?這一帶我比較熟,這德陽第已是一百多年的老房子,師姐恰巧又是個愛幹淨的人,日後想必會有大的修繕和裝潢,這些瑣事,妹妹本可代勞。”淩月嬋說著話,已經走到近前,停在丈五之地就不動了,道:“師姐一直在京城主事,本來大好前程,前些日子又奉命北上,我本以為師姐能夠立下功勞,回來時,立刻能獲得封賞,我們這些外姓的苦命人,到時候可就跟著師姐沾了光。”


    李若乘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沒有說話。


    淩月嬋眼神閃爍了一下,卻笑得越發燦爛了些,道:“北方三郡如今都在通緝師姐你,通緝令上有著大將軍府的蓋印,你不會不知道吧?”


    李若乘這次開口說話道:“我已知道。”


    這種回答,委實出乎淩月嬋的意料,太過冷靜,冷靜到淡漠,這讓她沉默起來。


    李若乘道:“月嬋,你既然主動上門來找我,不會隻想和我說這些話,你說得對,我們都是苦命人,所以三年前你雖然被發放到這個地方,我依然懂你,因為我一直在關注著你!”


    “你一直在關注我麽?”淩月嬋望著李若乘,她的目光一凝,隨即又笑了笑,仿佛在掩飾著什麽。


    李若乘道:“不錯,你一個人在古陽關,我並不放心,所以我派了一個助手給你做事,無論誰對你不利,他都會幫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清理幹淨,想來你已猜到了是誰!”


    “你說的是鐵拐子?”淩月嬋吃驚道。


    李若乘又不說話了。


    淩月嬋發現距離上次她們分別還不足一個月,但這個女人卻變化很大,至少,以前她不會以這樣的方式和自己說話,她不可方物,卻是個冷血殺手,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動輒就施展魔功,她曾親眼看見,李若乘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吸成隻剩一張人皮。


    場麵一下子因為李若乘的沉默而安靜下來,過了片刻,淩月嬋道:“聽說你已找到了如意郎君,你本可在北冥海藏身,為什麽又要回來?難道,是他要回來?所以你連性命都不顧了?我看他也未必懂得疼你!”


    “月嬋,總有一天你會見到他的。”李若乘道:“你的歐陽呢?是不是去了古秦郡?我聽聞他去年高中了金榜及第,並且得到了正卿的賞識,麵見過皇帝。”


    歐陽這兩個字,本來曾是淩月嬋心中的蜜罐,如今想來,每每卻總如刀割,她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刻,她仿佛終於下了某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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