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太太去年剛過了六旬大壽,今年六十有一,頭發花白,油亮整齊的盤一圓髻,插一玉簪。往日裏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如今急的不顧暑熱前來看望孫子,微圓的兩頰不知是急的還是熱的微微泛紅,鼻尖冒出細密的汗珠。


    一見唐惜春麵色慘白的趴在帳中,老太太心疼的眼睛都紅了,再唱一聲,“我苦命的孫兒啊――”然後腿腳俐落的撲將過去,唐惜時早在老太太來時就主動起身讓出涼凳。誰曉得老太太根本沒坐那涼凳,直接一屁股坐孫子床沿兒上,揭開搭在唐惜春腰上的薄絲被,隻瞧一眼,眼裏頓時掉了下來。


    “我這苦命的孩子喲――”老太太一麵哭一麵抱怨兒子,“這狠心不舍的,哪裏是打兒子,分明是打賊呢。”


    若往時,唐惜春定要趁機添油加醋的挑老太太火氣,以待過會兒唐盛來時挨頓臭罵,他好心裏解氣。唐惜春之所以不大怕自己的親爹,多是從這上頭來的。


    要說唐老太太,絕對就是那沒原則慣孩子的老太太。凡事都是她家孫子的理,凡事她家孩子做的都對,種種偏心,簡直不以別人留半點活路。


    正因唐老太太隻知溺愛,羅氏向來少讓兒子唐惜夏過去,生怕唐惜夏給老太太教壞了,再寵出個唐惜春來。


    不過,唐惜春對老太太的溺愛沒有半點抱怨,前世如此,今生依舊如此。這個老人,對他真是實實在在的沒有半點不好。甚至臨終前,依舊念念不忘的將自己的體己盡數留給了唐惜春,依舊念念不忘的叮囑兒子,“春兒是個實誠性子,念書不成,他又沒個顯赫舅家,多疼他些才是。”


    唐惜春再沒本事,再遊手好閑,再人厭狗棄,唯有這個老人,依舊一心一意的寵愛著他。


    將他寵壞。


    如果曆經世事,你就會明白,若有人肯將你寵壞,那是多麽難得的一種幸福。


    唐惜春鬼使神差的重生,乍見他爹如同見了閻王爺,唯獨見了這個老人,讓他幸福的想要哭泣。


    唐惜春並不是什麽內斂的人,想要哭時,他一皺眉毛,一咧大嘴,就哭了起來,揪著老太太的薄絲衣襟直哭的淚流滿麵,先是小聲哽咽,後來越哭越覺過癮,唐惜春索性嚎啕大哭起來。


    唐惜時給唐惜春哭的眼皮直跳,他是為義父擔心,每次唐惜春挨揍,義父必要挨老太太的罵。唐惜時顧不得平日間惜字如金的優良品質,上前勸道,“惜春,你莫這般哭,老太太年紀大了,倒叫老太太跟著傷心。”


    唐老太太愛憐的撫摸著孫子的發頂,對唐惜時道,“莫要攔他,叫他哭出來,省得心裏積了委屈,憋出病來。”


    唐惜春正嚎著,唐盛攜羅氏已經到唐惜春院門口了。一聽到唐惜春的嚎哭,縱使唐盛亦是頭皮發麻,無他,唐惜春太會挑撥,那小委屈的模樣,平白一個哽咽的小眼神兒就能挑著老太太罵他一頓。唐盛最恨唐惜春這等小人嘴臉,不過,這回唐惜春實在鬧的不像話,唐盛已經下決心把唐惜春身上這些臭毛病整治過來!


    唐盛甫一進門,就見唐惜春上半身伏在老太太懷裏,哭的雙眼水腫,臉白氣噎的可憐模樣。唐盛先給老太太見禮,訓唐惜春,“晴天白日的,你哭嚎個什麽?莫不是對為父不滿!”


    唐老太太怒,一手啪啪的擊打著床沿道,“人都叫你打成這樣了!還想怎樣!怎麽,連哭都不叫哭一聲,你是想把孩子逼死嗎!”


    唐盛氣勢一低,連忙道,“母親說哪兒去了,兒子是教他些道理。母親不知道,這小子實在不爭氣,這過年就要十六了,還這般混混噩噩沒個出息,以後可怎麽成。”


    唐老太太知道兒子對前番唐惜春被書院開除的事極度不滿,歎道,“教兒子你也得有耐心,成日這般喊打喊殺的,成何體統?春兒本就是個膽小的,你總是疾言厲色,莫要嚇著他。”


    唐惜春哭個痛快,隻覺著心中愁緒全消,一片亮堂。他並非要告唐盛的狀,連忙道,“爹,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就是一見祖母就覺著,祖母這樣疼我,我卻不爭氣,實在對不起祖母疼我一場,心下羞愧才哭兩聲的。”


    唐惜春滿身才能都長這張嘴上了,唐盛心道,這揍你一頓,不見有啥悔色,反是愈發嘴巧,把老太太哄的團團轉。我要是信了你這鬼話,簡直白當了你爹!這個兒子,是得下狠手管教才行了!


    唐盛心裏恨恨,琢磨著狠手教子,唐老太太則剛好相反,一聽孫子這話,頓覺萬般欣慰,迫不及待的對兒子道,“你看看,你看看,春兒多懂事。不是我老太太偏心自家孩子,像春兒這樣的孩子,萬中無一,你莫再對他苛刻了。那啥子書院,不去就不去,你這做進士老子的,在家教他,不比外頭師傅更加用心。待春兒年紀大些,考個秀才進士的,怎會沒出息!”老太太自己也是破敗書香之家出身,自然明白科舉出身才是正道。


    看老娘一味為唐惜春說好話的模樣,唐盛都忍不住笑了,“娘,你以為秀才進士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有了?若這般容易,哪裏還用得著千萬人熬白了頭發,這畜牲日日消磨光陰,四書尚念不下來,如何談得秀才進士?”


    老太太執拗道,“春兒才十五,咬牙用功幾年,必能趕上的。”


    唐盛見老太太入套,一笑附和,“母親說的是,想當年兒子是如何用功念書的,母親定還記得。這些年因我事多,又念著他少失生母,一直偏寵這孽障,由得他荒廢光陰,虛度年華。想來,雖有他不思進取之因,亦有我管教不嚴之過。”


    “母親,你疼他,我是這孽障的親爹,難道我不疼他?咱們誰都陪不了他一輩子,以後我死了,若他自己立不起來,誰會真正照應他!”唐盛正色道,“若真疼他,就應該嚴加管教,好教他考個功名學些本事,以後也能堂堂正正像個男人。母親若覺著兒子說的有理,就莫擋著兒子管他,若母親一意偏袒,兒子也懶怠再往這朽木身上費心!”


    平日裏任打任罵、百依百順的孝順兒子忽然這樣板起臉來,還是相當能唬到人的。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唐惜春,老太太並非不明事理之人,一麵憐惜不已的撫摸著孫子瘦削的脊背,一麵道,“這是哪裏話,難道我會攔著孫子上進?你隻要莫真傷了春兒,要如何督促春兒上進,我不大懂,自然是由著你來。就是一樣,莫要驚著這孩子才好。”猶是再三叮囑。


    唐盛瞟唐惜春一眼,三言兩語將唐惜春今後的命運定下來,道,“母親盡管放心,他膽子肥的很,且驚不著他呢。”


    原來真是親爹啊――


    唐惜春目瞪口呆的瞅著自家老爹,忽然想起來,他是因何事挨揍了!


    他沒有唐惜時那麽好的記性,凡念過的書,經過的事,終生不忘。尋常事,唐惜春向來是過了就忘的,但是,這件事在他記憶中如烙印一般,經年未曾稍忘,是因為,由這件事引發的一係列慘淡的生活,矯情的仿佛就是他上輩子少年時代的一場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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