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唐盛回家細問唐惜春拜訪成果。


    唐惜春照實說了,“王老頭兒一見我就恨不能厥過去,我剛說兩句話就給他攆出來了。不過,師母很和氣,我們說了半日話,她還拿了點心給我吃。”


    “是山長太太嗎?”


    唐惜春點頭,“我去的早,山長在書院裏開學訓話,開始沒碰上,我就同師母說會兒話。中午還幫她做飯了,想著等王老頭來了一道吃飯,再哄哄他不也就好了麽?結果那老頭兒根本不聽人話啊,直接就把我往外攆。”


    唐盛瞪他一眼,“你莫總是左一句王老頭右一句王老頭的,那是山長。王夫子是有大學問之人,起碼的尊師重道還是要的。”


    唐惜春道,“我在爹你麵前說說,王老頭兒麵前別提多裝孫子了。”


    “給我文雅些。”唐盛訓唐惜春一句,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爹你別急,我明天再去就好。”唐惜春笑,“太聰明的法子我不會,笨法子還是有的。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真心。反正我又不怕他攆,大不了就丟臉一點,我就不信,我天天去他還能天天攆我。等明天我把爹你教我的《論語》帶上,我就在他屋裏念書,他愛攆就攆,哪天攆累了,自然就不攆了。老頭兒看我脾氣有所好轉,自然願意重新考慮我回書院的事的。”


    唐盛笑,“那你就先這麽去試試,若是王山長惱你,你就立碼回來,千萬莫與他頂撞。”雖不放心唐惜春的臭脾氣,不過,唐盛依舊讓唐惜春放手去做。唐惜春漸漸長大,他並不能替唐惜春安排一輩子。


    “爹,你就放心吧。”唐惜春笑,“我回來時去阿湄的鋪子轉了一圈,他家五師弟今年秋闈,我跟阿湄說了,若是皓五來府衙報名,讓他到咱家來,這又不是外人,不必客套。”


    唐盛身為一州府尹,自然是個愛才之人,笑道,“這事做的對。你在青雲觀住了這些日子,皓五也是惜時的師弟,若有機會,自然應當互為關照的。”


    見唐盛讚他,唐惜春得意的眨眨眼,唐盛輕抽他後腦勺一下子,“還差的遠,給我收著些。”


    唐惜春一縮脖子,笑嘻嘻地挽住他爹的手臂道,“爹,我雖然不如你聰明能幹,我也想讓你知道我在努力的變好啊。”


    唐盛摸摸兒子的頭,“這樣就很好。”


    唐惜春與他爹的感情重新恢複到了蜜月期,第二天再去山上時,上午王山長依舊不在,是王太太開的門,笑道,“果然又來了。”


    唐惜春唱個肥喏,笑著恭維道,“師母神機妙算,學生佩服佩服。”


    王太太笑著將人讓進門,“老爺去講課了,你暫且等一等。”


    唐惜春笑,“我知道山長每天都會親去授課,早些來,是為了給師母請安。”


    “你這張嘴,真是甜的沒了邊。”王太太笑著端來點心,唐惜春道,“我去泡茶。”


    待將茶泡好,唐惜春便與王太太坐在庭院裏一張油布大傘下喝茶吃點心。唐惜春瞅這遮陽大傘一眼,道,“昨日來時還不曾有呢。”


    王太太笑,“知道今日有客到訪,讓老爺搬出來的。”見唐惜春對大傘滿是好奇,王太太笑,“想看就站起身去看,男子漢大丈夫,何須拘謹。”


    唐惜春咬著塊糕起來看了一圈,嘖嘖歎道,“這雖與家常用傘的模樣差不多,不過,這樣大,做起來不知道多少難了。就是抬的時候也很費力氣吧。”


    王太太伸手按下一個傘柄上的機關,隨手一推,底盤滑動,輕巧的很。唐惜春更是嘖嘖稀奇,“好精巧!師娘,這是山長做的嗎?”


    王太太將機關鎖緊,笑,“他是念聖賢書的人,哪裏會這個?是我請流雲觀道長做的。”


    唐惜春感歎,“當真是了不得,太方便了。”轉了一圈,重坐回椅中繼續吃點心喝茶水,道,“師娘,有機會你介紹流雲道長給我認識吧!他真是了不得,能做出這樣精巧的東西來。”


    王太太笑,“你是要走仕途的人,莫沉迷於這些奇淫巧技才好。”


    唐惜春搖搖頭,“我不大會說那種大道理,但是,我覺著奇淫巧技也不一定全無用處。我以前跟人學觀星象,別的不說,星象其實能預測天氣。如果能長期觀測,用算術演算的話,連日食月食都能提前預算。教我看星象的師父說,星象之術廣博無比,有人從上麵看國運態勢,有人從上麵觀測年景豐成,也有人從上麵計算方向。但是,星象一直被認為是偏門冷僻的東西,在朝中,隻有欽天監才能用得上。”


    王太太微驚,“你還懂星象啊?”


    “我還沒有入門。”唐惜春放下點心,正色道,“隻能做一些觀測記錄的小事,我比較喜歡算術,尤其是用算術來演示星象,那需要用到算籌才算的清楚。我們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個節氣每一個時辰,其實都是這樣演算測定出來的。為何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這就是曆法,而曆法就來自於演算。其實萬事萬物皆可由演算而來,譬如師娘你,你每天的時間是十二個時辰,每天要做的事都是有規律可循的,哪個時辰起床,哪個時辰燒菜,平均多少時間出門買一次東西,隻要把數字給我,基本上,就可以演算出你接下來的行為。如果哪天,你一些規律性的事沒有在規律性的時間發生,那肯定是你家出了別的意外的事。”


    唐惜春說到興奮處,簡直是抑揚頓挫,擲地有聲,“師娘,這就是算術!”


    王太太活了這把年紀,並非沒有見識的人,她覺著先時實在太小看了唐惜春。這並不是個無能的人,他有自己的才幹,或許這種才幹並不能得到世俗的認可,但,這是個有才幹的人,他有自己擅長的東西。


    王太太讚歎,“說得好啊,惜春。”


    唐惜春大方一笑,“我還差的遠,隻是剛剛摸門而已。算術博大精深,即使窮奇一生,也是研究不完的。以前我隻懂著去做題演算,後來才知道,其實算術並不是一門單獨無用或隻能去做賬房的手藝。我不大懂聖人說的那些話,我總覺著他們說的話很玄乎,並不是個實在的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可是算術不一樣,經算術演算的事情,立刻就可以拿來驗證。”


    “你在算術上有這樣的才華,很該專注於算術才是。”


    唐惜春露出滿心苦惱,“我爹不叫我學這個,他一心叫我考科舉,我念書又很不在行,真叫人愁的慌。”


    王太太笑,“所謂顏回好仁,子路好勇,子貢好商,冉求好政,連孔聖人的弟子都是各有所長,何況於你?”


    唐惜春唉聲歎氣,“這些話都沒用,就是把天說下來,我爹還是要我科舉。我現在屁股還是腫的,為著念書,天天挨揍。”


    王太太掩口輕笑,“令尊望子成龍心切。”


    “除了念書這一樣,我爹對我都是百依百順。”唐惜春歎道,“可見人無完人了。”


    王太太道,“世間沒有不為兒女著想的父母,我聽說哪怕周汝寧經商,都是先考個探花出來。”


    唐惜春笑,“阿湄的事師娘也知道。”


    王太太眨眨眼,“看來惜春也同汝寧相熟。”


    “不算太熟,他人聰明的很,就是喜歡開玩笑。我家裏二弟同阿湄是師兄弟。”


    “你家山長先生對他很是欣賞。”王太太笑著,很自覺的換了個字眼“你家山長先生”,“仕農工商的尊卑是有許多原因造成的。在聖賢的年代,從沒有這麽大的尊卑之別。惜春可念過史書,知道陶朱公範蠡嗎?”


    若說別人,唐惜春不一定知道,範蠡他還是很熟的,立刻道,“就是把西施偷走的那家夥吧?”


    王太太又是一陣笑,嗔道,“你這小子,一看就不老實。”女人其實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她們往往很擅長口是心非。譬如,王太太嘴裏說唐惜春不老實,心裏卻很喜歡他這樣一點點小壞的活潑。當然,因唐惜春生的俊俏,方有此厚待。


    唐惜春揚眉笑問,“師娘,西施究竟怎麽了?”


    王太太嗔道,“說的是陶朱公的事。陶朱公原是越王勾踐身邊高官,助越王勾踐滅消吳國之後就帶著西施離開了越國,辭官歸隱。他歸隱後,既做過農夫也做過商賈,若以此論斷,仕人何貴?商賈何賤?”


    唐惜春道,“要是我這樣跟我爹說,我爹肯定會說,哦,那你先去做個像陶朱公那樣的高官再來跟我說吧。”


    王太太笑,“連我這深山婦人都聽過唐知府寬仁愛民的名聲,不想對惜春這般嚴厲。”


    “對外人我爹都很寬宏的。”唐惜春道,“我也不是那等不識好歹的不孝之人,我爹為我費了很多心思,我也大了,並不想叫他總是為我著急操心。可是,我也是真心喜歡學算術的,現在我爹把我看得可牢了,等閑不能出門。要不是為了叫我重回書院,我也不能到師娘這裏來有機會跟師娘說說話。我家二弟今年就要考秀才,我爹嘴上不說,心裏也是為我著急的。”


    王太太問,“那你是打算再回書院念書了?”


    唐惜春一驚,撓撓頭,怪不好意思的,“我怎麽給說出來啦。”真的太大嘴巴啦。


    王太太給唐惜春逗樂,安慰他道,“不必你說我也能猜出來,若不是有事相求,你幹嘛三番兩次的來書院啊。”


    唐惜春搖頭,“我爹小時候,十天已經能將《論語》倒背如流,我給他逼著學了十天,才隻背了《學而篇》《為政篇》兩節,我已經十六了,雖然要做孝子,也不能做應聲蟲啊。我是借機到師娘這裏放放風透透氣,總在家做我爹給我留的功課,簡直太悶了。”說著,唐惜春從懷裏摸出兩本書給王太太看。


    王太太翻開來,一本《算經》,一本《論語》。


    唐惜春與王太太商量,“師娘,今天莫叫山長攆我,我在你家看書,好不好?”


    “這有何不好?”王太太問,“你可認識教算術的吳夫子?他也精於演算,很是癡迷。”


    唐惜春笑,“自然認得,所有先生都不喜歡我,就吳夫子對我好。”他連忙補充一句,“那啥,以前我也不是很討人喜歡。”他在書院時常闖禍,王老頭兒早要攆他回家吃自己,他之所以能一直在書院呆了許多日子,自然有唐盛的原因。但,吳夫子的幫忙也功不可沒。


    王太太笑,“你們山長隻懂聖賢書的學問,算術他並不通,尋常家裏算賬都能給我算個亂七八糟。吳算子是我的好友,我找他過來,你們定能說到一塊。“


    唐惜春心裏尋思一二,道,“吳先生今天上午有課,要等下午方能有空閑。”


    王太太笑,“你還真是神機妙算了。”


    “那倒不是。我就能聽懂算術課,跟吳夫子投緣,他哪個班哪節課什麽時間我都記得。”以前吳夫子似乎還勸過他一心鑽研算術,不過,上一輩子實在魯莽無知,完全當吳夫子在說夢話。


    王太太笑,“你先自己看書,我去找吳算子說一聲,叫他中午來家裏用飯。”


    “師娘,我去吧,你家離書院有段路要走。”


    王太太笑,“無妨,你去了他可不敢來。”話畢不再多說,王太太起身去了。


    唐惜春算著時間準備了午飯,這次王山長回家,倒沒有攆唐惜春,隻是看到與唐惜春相談甚歡的吳算子時頓時黑了臉,高聲問,“有客不請自到乎?”


    吳算子根本不鳥他,王太太就出來把王山長給鎮壓了,“是我請阿算來用飯的,你快洗洗手,咱們這就吃飯了。”


    王山長哼一聲,洗手去了。吳算子悄聲與唐惜春道,“全靠一張臉勾引了阿璿。”


    阿璿?


    唐惜春眨眨眼,吳算子道,“就是你師娘,別看現在年紀大了,年輕時可是有姿色的很。我跟阿璿青梅竹馬的長大。”說著歎口氣,吳算子將自己的血淚教訓傳給唐惜春,道,“所以說交友一定要慎重,朋友啥的,說坑你就坑你,說挖你牆角就挖你牆角。”


    王太太悠然一笑,“阿算,你快閉嘴吧,我隻拿你當個兒子。”


    唐惜春險沒嗆死,王太太笑,“惜春莫吃驚,阿算隻是不修邊幅而已,他小我十來歲,還正當年少。”


    吳算子老臉微紅,道,“阿璿,我又不嫌你年紀大。”


    王太太眨眨眼,竟有幾分俏皮,笑,“是我嫌你太嫩了。”


    吳算子立刻一幅被雷劈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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