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朗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家境好,學習好,性格也好,很是乖巧聽話,事事都不讓父母操心。哦,準確的說,應該是不讓母親操心。


    霍朗的父親霍顯是法官,在霍朗小的時候,對父親的印象一直都是陌生而又疏離的,因為見麵的次數實在是太少了。


    霍朗至今記得母親講過的一個笑話。那是他五年級的時候,母親臨時出差,隻能讓霍顯抽空去參加霍朗的家長會。可是霍顯到了學校,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兒子讀幾年級,在哪個班,更不知道霍朗的老師是誰,長什麽樣,隻好打電話向妻子求助。


    在霍朗小時候的記憶裏,很少有和父親相關的內容。不過他覺得沒關係,有母親就足夠了,母親有他也足夠了。這種念頭,一直持續到母親生病。


    那時候霍朗已經上高中了,按規定應該住校,可是他自己找了校長好多次,終於成了全校唯一一個走讀生。


    於是每天放學後,他都要先去醫院看看母親再回家。有時候說幾句話,有時候母親睡著了,就靜靜地陪著坐一會兒。可是直到那個時候,霍朗還是很少見到霍顯。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對霍顯心生怨恨。


    霍顯是典型的工作狂,就是不上班的時候,隻要在家,都是呆在自己的書房裏。霍朗小的時候曾經偷偷溜進去玩耍,見到四麵牆都是幾乎直通屋頂的大書櫃,書櫃裏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又重又厚的大部頭。


    霍朗好奇地抽出來一本,可是書太重了,小小的他根本拿不住,直接掉下來砸到了腳上,疼的他大哭起來。


    後來,霍顯就再也不允許霍朗進他的書房了。再後來,霍朗才知道,他被禁止進入書房的原因,不是怕他再被書砸到,而是砸到他的那本書,書脊被撞壞了。


    不讓進就不讓進,霍朗無所謂,反正那裏頭除了書,也沒有什麽能玩的。隻是這個習慣一直維持著,即使霍顯明確表示,霍朗可以用他書房裏所有的資料,霍朗依舊不進去。有時候,為了查證一個案例,他寧願奔波幾個圖書館,也不肯使用那唾手可得的霍顯的藏書。


    這一切,都是因為母親病了。


    霍朗一直覺得母親是累病的。霍顯對家裏不管不顧,母親工作之外,既要照顧霍朗,又要奉養霍朗的爺爺奶奶,經常還要回娘家看一看自己的雙親,整天忙的腳不沾地。


    這一切霍朗都看在眼裏,可是對於外人來說,他們能看到的,卻隻是霍顯的工作越來越出色,被收錄到經典案例集裏的經手案件越來越多,當然,職務也越升越高。


    人人都說霍朗的母親太有福氣了,老公這麽優秀,兒子又乖巧聽話。隻有霍朗,覺得母親是倒了大黴,才攤上一個霍顯。


    於是當高考結束填報誌願的時候,霍顯要求他選法學院,他拒絕了。霍顯從來沒有幹涉過兒子的學業,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從不關心。可是那一次,他十分強硬地表示,霍朗如果要上大學,就必須上法學院。


    霍朗本來對學什麽專業並沒有執念,可是霍顯對強硬激發了他的叛逆心,便冷笑著表示,那他就不上大學了。


    可他到底沒有堅持下來,因為病重的母親希望他上大學,也希望他能順著霍顯走過的路繼續往前走。


    霍朗心有不甘地進了法學院,不過在母親去世後,他才發現,進入法學院,也許並不是個壞主意。


    於是他開始好好學習,門門功課都拿第一,本科沒有畢業就開始在知名律所實習,然後順理成章地保研進了研究生院。接著更加努力地學習,研究生第一年就通過了執業資格考試,繼續在律所實習,協助正式律師辦理更加複雜、更加困難的案子,直到畢業。


    他進了華信。


    霍朗的選擇讓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大跌眼鏡,在大家都以為他有能力、也一定會追隨霍顯的腳步的時候。


    霍朗不在乎別人怎麽想,他隻知道,當他把他的選擇告訴霍顯的時候,霍顯那困惑、憤怒以及無奈的表情,讓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報複的快感。他覺得他贏了。


    可是現在,他回想起方才淩榆雁說的話,突然發覺,他好像沒有那麽恨霍顯了。因為淩榆雁說了,要對得起自己的職責,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霍朗猛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一件他早就忘記的事,不知怎麽的,此時突然浮現心頭。


    那是他剛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天,家裏來了個老人,衣著很樸素,甚至可以說是很寒酸。他一進霍家門就跪下了,泣不成聲地感謝霍顯為他兒子洗清了犯罪嫌疑。


    霍朗隻聽了這一句就被父母趕回了房間,後頭的事就不知道了。當時他沒有在意,現在想起來,才意識到:這大概就是“對得起自己良心”的意思吧。


    霍朗覺得心裏很亂,又覺得這無處不在的桂花香氣熏的他頭暈腦脹,便加快腳步回了住處。


    走了近一個小時,已經十點多了,可霍朗隻覺得身體累,腦子裏卻依舊轉個不停,許多以前生活的片段不停地湧了出來,閉上眼睛就是一幅幅紛雜的畫麵。


    為了把這些畫麵驅逐出去,霍朗幹脆不睡了,打開電腦,繼續在網上搜尋有關杭州市跨境貿易的新聞報道,而且把搜索範圍擴大到了去年一整年。


    兩個小時後,霍朗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盯著屏幕太久了,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可是依然一無所獲。霍朗不由得有些氣餒,不死心地最後又點擊了一次“下一頁”,一條新聞短訊跳入眼睛。


    “杭州保稅區引入巨無霸式物流倉儲企業,助力跨境電商實現大飛躍”


    新聞很短,隻有二三百個字,大致意思是杭州保稅區內進駐了一家名叫“迅捷”的物流公司,為區內所有企業提供包括貨物倉儲、物流運輸、產品展示等服務,未來還將進一步提供通關、繳稅、檢疫等多項服務內容。


    這條新聞是去年上半年發布的,按說和淩榆雁的要求並不相符。可是霍朗盯著看了半天,直覺這條新聞很重要,於是把網頁保存了一下,同時發到了淩榆雁的郵箱。


    早上,霍朗一上班就去敲淩榆雁的門。自從到了貿易部,他的作息已經自動調整成和淩榆雁一樣,每天提前半個小時上班,趁著人少安靜,做一下全天的工作規劃。


    “淩總,你看一下郵箱,我昨天夜裏又發了一條新聞給你,你先看看那個有用沒。”


    淩榆雁打開郵箱,先掃了一眼發件時間,0點31分。


    “昨天你回去後,又找了這麽久?”淩榆雁有些訝異。


    “睡不著,就起來隨便翻了翻。”霍朗沒有說自己找了兩個多小時。


    淩榆雁沒再多問,打開郵件仔細看,短短三百個字,卻看了將近十分鍾,霍朗便知道自己找對了。


    淩榆雁的目光停留在“未來還將進一步提供通關、繳稅、檢疫等多項服務內容”幾個字上,一邊習慣性地用手指輕扣桌麵,一邊思索著說道:“這個迅捷,從進駐杭州開始和我們華信就有合作,隻不過業務量不算特別大。不過據我了解,他和各家銀行的關係都差不多,並沒有和誰往來的特別密切。”


    “那我回去再找一找,看看他們和恒盛最近有沒有互動?”霍朗問道。


    淩榆雁猶豫著點點頭:“好,你去找找試試,不過我預感你找不到什麽。史奈這麽慎重,如果真的和迅捷有關,網上肯定沒有消息。我也打幾個電話,試著打探一下。半個小時後,我們再碰頭。”


    兩個人分頭行動,可是忙乎了半個小時,再見麵時,兩人同時搖了搖頭,什麽消息都沒有。可有的時候,沒有消息,正意味著有大的變動隱藏其中。


    這時正是大多數人剛到辦公室的時間,有打招呼的,有接水的,公共辦公區域很是熱鬧。淩榆雁便示意霍朗把門關上,這才開口道:“迅捷本質上是家服務型境內企業,本身並不經營進出口業務,所以和各家銀行的關係並不十分密切。不過,從他進駐到現在,已經一年半了,按照新聞上的說法,也該到了提供進一步服務的時間了。如果他真的得到相關部門支持,可以代理保稅區內所有企業的進行通關、稅務申報和檢驗檢疫,意義就不一樣了。”


    霍朗靜靜聽著,第一眼看見新聞時,他也是被這幾個字吸引的。不過他憑的是直覺,淩榆雁憑的卻是豐富的從業經驗。


    “這就意味著,他可以拿到保稅區內所有企業全部的、最真實的商業信息,而這些信息,是我們銀行夢寐以求的。我們做業務,最怕企業為了拿到貸款而提供虛假信息。可是因為沒有統一的標準,客戶往來境內外的合同、發票等單據都是他們自己製作、提供的,我們銀行隻能從經驗出發,盡量判斷真假。而一旦有了真實的信息源,我們就可以準確迅速地判斷出哪家企業是真正的優質客戶,哪家是想騙貸。”


    “可是這些信息就算不是商業秘密,也是各家企業的內部資料,就是迅捷可以拿到,也不能隨便給銀行用吧?”


    淩榆雁舒了口氣:“你說的這個問題我們先放一放,首先要確定的,是他們是不是真的要和恒盛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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