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貌相。


    盡管白木香從未小看過裴家這位官居一品的老爺子,自己禮法輩份上的太公爺。卻也沒料到平時和顏悅色、愛開玩笑的老人家不出手則已,陡然一怒,連裴狀元如玉也能直接下手揍個半死。


    一點不帶誇大的。


    蘇太醫剝開裴狀元的官袍,要給裴狀元治傷,裴老夫人先一聲慘呼昏了過去,接著裴太太也不成了。這兩個沒用的被一群丫環婆子簇擁著扶了出去,姐妹們不好看這場景,藍莉姑娘更是一雙哭紅的腫桃眼別開臉,避嫌隨裴老夫人退了出去,臨出裏屋前猶是憂心忡忡的回頭望一眼裴狀元,那眼中的擔憂與不舍正叫白木香看在眼裏。白木香善解人意地說,“藍表妹若是不放心,不妨留下照看狀元郎吧。”


    藍莉那雙盈盈欲滴的翦水雙眸中情緒萬千,她微身一福,“晚些時候,我再來探望表哥。”


    一時間,非屬此院的女眷悉數退了個幹淨,隻留下幾個等著聽信的小丫環在外侯著,白木香忍不住感歎一聲,裴狀元,你這杯茶,似是要涼啊。


    白木香也不進屋,她坐外間看廊下銜泥築巢的春雁,小財跑來,悄悄在她耳邊嘀咕,“唉喲,姑爺屁股大腿都叫打爛了,紫茄子一般。”


    “大膽,竟敢看狀元郎的尊臀與尊腿。”白木香笑斥,丟顆花生米在嘴裏,香!


    小財吐吐舌頭,給自家小姐續茶。於是,白木香一邊吃茶,一邊看裴狀元身邊的丫環端出一盆盆的血水,白木香感慨,“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屋有人生了哪。”


    小財險沒笑出聲。


    約摸半個時辰,蘇太醫背著診箱出來,白木香起身,拱拱手,“有勞您了。”


    “都是蘇某分內之責。”蘇太醫將藥單遞給白木香,主動說起醫囑,“這幾日飲食清淡,明天我會過來為裴公子換藥。這兩瓶是外傷藥,消腫,不拘次數,勤用著些。”


    白木香接了外傷藥遞給小財,送蘇太醫直到二門外,方轉身回房。


    一路上,白木香眼望藍天白雲,耳聽小鳥啾啾,另有春風送暖,心情甭提多好了。裴如玉這坨最看不起她的大狗屎,今天算是得了報應啊!


    本來就是啊,又不是她一定要嫁姓裴的。裴如玉自己搞不定老爺子,虧得她還算堅強,沒叫這小子給欺負了。


    但是,整整大半年,每天要對著一張仿佛你欠他二百吊的臉,白木香也憋屈啊。誰曉得皇帝老爺開了眼,把這臭狗屎揍個半死,裴老爺子還雪上添霜了來了個二重揍,這怎能不叫白木香身心愉悅。


    果然賤人自有天收!


    白木香雙手背後,一路欣賞著裴府春景,心曠神怡的回房。裴如玉的大丫環關關正在同裴老夫人身邊的二等丫環碧桃、裴太太身邊的大丫環雪菲說裴如玉的傷情,見白木香回來,關關拭拭眼中淚水,三人齊起身向大奶奶見禮,白木香擺擺手,“你們繼續說吧,一會兒下人就抓藥回來,關關你瞧著喂你家大爺吃藥。”她轉身去隔間消譴了。


    雪菲憂歎,“大爺都這樣了,大奶奶都不在大爺身邊服侍麽?”


    關關再一次拭淚,哽咽,“主子們的事,咱們做下人的不好多言。”


    碧桃若有所思。


    白木香是個喜歡清靜的性子,平常裴家人也不愛多理她,今天卻終是不得清靜,自裴老夫人到裴太太、再到各房嬸子姐妹不停的打發人送東西問候,這些下人過來,關關不好不自己處置,皆要告知白木香一聲。白木香瞧著有自己和小財愛吃的就先留下,其他的令關關等人分食算。


    關關哪裏吃得下東西,她簡直為自己大爺傷痛的一顆芳心碎成千萬片。白木香小財不是這樣的心腸,這主仆家不愧是深受名門裴氏看不起的鄉下土鱉,就一吃心,那等無情無義的作派,就甭提了。


    白木香因裴狀元占了臥室,原本兩人分居,是她爭贏了臥室,把裴狀元攆到書房的。因她有午睡的習慣,白木香同關關道,“你們把裴如玉挪到書房養傷,我得午睡了。”


    關關那雙杏眼裏露出被人一箭穿心的痛楚,盯著白木香的眼神仿佛白木香與她有殺父之仇、奪夫之恨一般,她悲痛萬端的一聲輕泣,柔弱無骨的跪在白木香跟前,砰砰叩頭,一邊哭喊著,“我求求大奶奶,就略心疼大爺則個吧。大爺都成這樣子了,您就發發慈悲吧!”


    白木香不怕人來硬的,還真有些受不了砰砰叩頭這種,她隻好讓小財抱著她的被子,紆尊降貴的到裴狀元的書房午睡去了。原本另一個丫環窈窈還有些不樂意,說書房重地,不許人隨便進。白木香立刻道,“那就讓你家大爺滾出我的臥室。”


    小財把手裏的被子交給身後一個小丫頭,挺起圓滾滾的肚子,上前一步,一胳膊肘就把單薄的窈窈撞個趔趄,然後就開始擼袖子,當小財那圓滾滾的小臂露出時,窈窈氣圓了一雙丹鳳眼,識時務的退到書房大門一側,猶是氣憤的說一句,“待大爺好了定不能輕饒此事!”


    白木香微微一笑,“你不如待你家大爺好了再放這不響的屁。”


    窈窈氣昏。


    白木香先是美美的午睡一個時辰,小財打水服侍她洗臉時回稟,“老夫人和太太那邊兒都著人傳話,讓大奶奶有空過去說話。”


    “有什麽好說的,無非就是問裴如玉傷的如何。有的是人服侍,關關窈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問她們就好。”白木香已經打定主意,親爺爺是當朝一品,裴如玉都能叫陛下打成這個狗屎樣,都能把裴老爺子氣的一下朝先回家臭揍他一頓,可見這人幹了什麽好事。跟著這麽個昏頭找死的狀元,白木香真情願和離單身,重與小九叔跑生意掙生活去。不然,哪天被裴如玉連累的抄家滅族,沒的還得搭上一條小命。


    既是要和離,裴家女人的態度不再重要,反正白木香也從未覺著她們的態度有什麽重要的,以往她不過是不想先出錯,才略做禮節性的忍讓。如今,得想想和離的辦法了。


    畢竟,裴老爺子是當朝一品,她不想得罪裴老爺子。可是,與裴狀元的日子也不能再繼續下去。裴狀元完全看不起她,她不能把時間浪費在改變裴狀元對她的看法與態度上。


    她寧可嫁一個不如裴狀元但瞧得起她的男人。


    白木香此人,倒不怎麽怕吃苦,最煩的就是被人看不起。偶爾看不起也沒什麽,她做生意時也常奉承那些官太太、有錢人家的太太,可也不能時時刻刻的被人這麽看不起啊。


    一時間,卻又想不出好的和離辦法。


    白木香索性在裴狀元書房裏尋了本書閑來翻看,春光最好,白木香拿著本書踱步到院中,小財置好圓幾搖椅,茶水瓜果,白木香邊吃邊看,順便聽著裏屋傳來的裴狀元忍不住的小聲吸氣忍痛的聲音,甭提多麽的心順意順了。


    藍莉帶著丫環過來探望,見到白木香這幅悠閑模樣,先叫了聲“表嫂”,白木香沒撩眼皮看她,聽聲音也知道誰來了,隨便道,“你表哥在屋裏,自己去看吧。跟他說,忍不住就喊出來吧。”


    藍莉都不知該怎麽答白木香這話,深覺自己與這粗俗女人沒有共同語言,便隻一歎,扶著丫環的手,心焦情切的屋裏探望裴表哥去了。


    藍莉坐了有大半個時辰才出來,白木香都以為她要留下吃晚飯。藍莉出來時說一句,“姑祖母、大太太都記掛表哥的身體,表嫂你是不是過去回稟一二。”


    “要真有這麽記掛,你一來就該說啊,這會兒才說,可見也不是非常記掛。”白木香轉眸瞥藍莉一眼,拿個楊梅含在嘴裏,咬一口,紫色汁液沾唇,白木香吐出個小核,眼睛望著藍莉,揚聲道,“關關,隨藍姑娘去老夫人、大太太那裏回稟一聲你家大爺的傷情。”


    白木香不過是點破藍莉話中不合常理之處,藍莉卻仿佛受了莫大侮辱,冷冷一哼,轉身就走。關關連忙趕出來,見白木香忽地沉了臉,不敢多言多問,微身一福,跟上藍莉去了。


    直待藍莉主仆出了院門,猶能聽到藍莉丫環憤憤聲音,白木香隔牆喊一嗓子,“這時候說話,除了顯示你們主仆的愚蠢外,可沒有任何意義!”


    牆外立刻沒了聲響。


    屋裏裴如玉卻是受不了,怒孔,“白木香,你給我進來!”


    白木香起身就進去了,怎麽著,你這落架鳳凰還想發威,你是皮子癢還是欠收拾!屋內一股子藥香,她高高站著,打量著死狗般趴在床上一幅豬頭樣的裴如玉,雙臂一抱,挑眉尋釁的問,“我進來了,如何?”


    “你莫欺人太甚!”裴如玉大概是被揍的狠了,說話都有些不清楚。


    “我哪裏過分了,又欺誰了?”白木香冷冷問。


    “表妹性子軟,她來者是客,你客氣些的好。”


    “來者是客,就要守客人的本分!不守本分,就是惡客!我也沒對你家表妹怎麽著吧,我說什麽了,叫你這麽不痛快?是戳了你的心戳了你的肺,還是動了你的心肝兒肉啊?!”


    “白木香,你少血口噴人!”


    “裴如玉,有句話叫惱羞成怒,就是說的你啊。”白木香看一眼床邊明顯被人坐過的地方,唇角一牽就笑了,拉了把椅子坐下,忽然就轉了口氣,無比體貼的說,“我早知道,你有心儀之人,你們互相愛慕。”


    裴如玉開口要反駁,白木香一笑掩住他的嘴,聲音徹底溫柔下來,“咱們認識大半年,還沒有好好說說話吧。好好說會兒話如何?”


    裴如玉真不習慣白木香露出這種通情達理的模樣,心下生疑,麵上卻不動聲色,隻嘀咕一句,“難道是我愛與人吵架?”


    “當初,老爺子要見我,我去見他老人家,是帶著你的庚帖去的。我說的是,裴白兩家門第不相宜,我希望能退掉親事,兩家隻做朋友來往。這件事,你可以去問他老人家,我可有一字差錯。”白木香柔聲道,“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要嫁給你的意思。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詩書滿腹,我勉強大字認識三籮筐,琴棋書畫一樣不懂。我這人,性子也不是很柔順。我是真不想嫁你。老爺子非要履行諾言,我沒嫁妝,他給我一堆聘禮讓我做嫁妝。你們老家管事先時無禮,他教訓了管事,他真心要我嫁入裴家,我也就嫁了。我不知道,你是這樣的不情願。可我自認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不願,我也沒強迫過你什麽。我在你們裴家,晨昏定省,從無失禮。”


    “如今我總算是知道了,強扭的瓜不甜。裴如玉,如果我們隻是朋友,你何需總對我冷麵以待,你對別的女孩子可都挺和氣的,獨對我這樣,無非是我占了不屬於我的位子,對不對?”白木香柔聲細語,如春風一般善解人意,“藍姑娘又何嚐是個刻薄性情,她獨對我不喜,無非也是因此罷了。而我,我在我家,一樣有我親娘百般嬌寵,我想,如果我退回到舊交家姑娘的身份,咱們三個應該都能平和下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裴如玉不可置信的望向白木香,“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願意與你和離,把裴家大奶奶的位子還給屬於他的人。我願意成全你們,我希望能過回我以往的日子。我不願意,我不勉強你。我們不合適,不必強求做夫妻。”白木香聲情並茂,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動了,“裴如玉,我們三個人,是時候各歸各位了。”


    裴如玉百般震驚傷痛中硬是笑了出來,“白木香,人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剛倒黴,你飛的倒挺快啊。”


    白木香實在受不了裴如玉如今的形象,她別開臉去,看屋頂看地磚才覺著眼睛不受豬頭臉折磨了,與裴如玉商量,“裴如玉,我真求你了,你能不能別用這張豬頭臉笑啊。”


    裴如玉貌比美玉,大概從未聽人說過真話,一時氣煞,再不肯理白木香。


    白木香知道今天想要和離書是難了,她很遺憾的起身,到外頭吃晚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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