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二人心照不宣。


    說過正事,裴老夫人神色緩緩放輕鬆,拉著孫子的手,從袖管裏摸出個荷包塞給他。裴如玉驚的將手一縮,卻是被祖母含笑握住。


    裴如玉,“祖母?”


    “傻小子,哪兒能錢都給媳婦收著,這個拿著做私房,以後萬一有個什麽事,手頭兒不緊巴。”裴老夫人眼睛裏射出兩道狡猾視線,親自傳授孫子心得。裴如玉輕咳一聲,問,“祖父也有嗎?”


    裴老夫人當即眉毛倒豎,瞪眼,“老東西敢藏私房,反了他!”


    裴如玉默默的看祖母將荷包塞給他袖子裏,秘密的叮囑他不要把私房錢給媳婦發現,整個人都不知對祖母的雙重標準說些什麽。其實,白木香雖有些財迷,有些摳兒,卻並不小器。他覺著,就是把錢給白木香收著,也沒什麽的。不過,裴如玉聰明的不與祖母爭論這個,他委實推辭不掉,隻得接了祖母給他的私房錢。


    裴如玉回自己院時,院中一片人心渙散,不少婆子丫環竊竊私語,見他回來急急跑來服侍,關關窈窈臉上依稀帶著淚痕,獨白木香悠閑的坐在廳裏榻前的搖椅中,手裏拿著張紙看。見裴如玉回來,拈著紙張的手下移,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


    裴如玉便知無甚大事,過去坐在榻上,自己翻開茶碗倒杯涼茶,一邊問,“怎麽了?”


    “沒什麽,咱們院裏的人都各有了新差使,這不安排下來,關關窈窈兩個,一個派了太太那裏的差,一個派了你那狗腿妹妹的差。”邊說邊向後一仰,把寫著仆婢新差使的紙遞給裴如玉。


    裴如玉接來粗略一掃,嘴裏說,“你對茜茜客氣些。”見關關窈窈兩人垂淚,對她二人道,“太太、茜茜那裏我打聲招呼,你們去了與在我這裏是一樣的。”


    關關拭淚道,“自幼服侍大爺,奴婢隻願一輩子服侍大爺。”


    窈窈也瞪著一雙哭腫的眼睛說,“死也不離了大爺。”


    “看你倆這話說的,你倆也都是大姑娘了,以後也得成親嫁人,還真能跟裴如玉一輩子啊。裴如玉要往北疆去,山高路遠的,你倆常在內宅,不是我說,這些年養的細皮嫩肉,等閑我們縣裏財主家的閨女也不及你們嬌貴的,你們走不了那麽遠的路!太太和大姑娘那裏都是好去處,你們都熟的,好生幹上幾年,有這些年相處下來的情分,她們虧待不了你們的。”白木香擺擺手,“你說呢,裴如玉?”這畢竟是裴如玉的丫環,還是要裴如玉做主。


    裴如玉依舊是那副冷淡神色,“院裏的事,自然聽你的。”


    “行了,你倆下去洗洗臉,別這麽哭天抹淚的了,什麽大事。”白木香眼珠轉轉,雙手一撐搖椅扶手,自椅中起身,過去與裴如玉隔小榻桌而坐,一臉狐狸笑的問,“回來了。”


    一見白木香那笑,裴如玉頓時心生警覺,偏又不動聲色,隻應一聲,“嗯。”


    “老夫人跟你說什麽了?說這麽久。”


    “不過叮囑我些話罷了。”


    白木香眼珠又轉了兩下,勾唇一笑,自幹果碟子裏拿個杏仁擱嘴裏,“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


    裴如玉如老僧坐定,不起絲毫微瀾,“一般使詭計詐人的時候都這麽說,仿佛什麽都知道,其實什麽都不知道。”


    “我可不是使詐,我是真的知道。”白木香身子微微向裴如玉傾過去,奸詐的笑出聲來。


    裴如玉隻覺一陣木香花的花氣幽幽纏繞,心下微有些不自在,聽到白木香的奸詐笑聲,裴如玉坐正了些,曲指摩挲著手裏茶盅,眼中浮現一絲笑意,卻不說話,隻側瞥白木香一眼。


    白木香見裴如玉不上鉤,強忍了笑意說,“裴如玉,你自小到大肯定什麽東西不必你開口就有了,你也從沒為銀子發過愁。你是真君子,對祖母也是一片孝心。不過,你今天攔我,可是沒笑死我。”


    白木香自己忍不住“嗤嗤”笑兩聲,眼如彎月,對著裴如玉不動聲色的俊臉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晃了晃,“第一,你對祖母說,母親給了我們一萬,這是要告訴祖母,母親給過錢了,錢夠用了,不用祖母再給了,是不是?”


    裴如玉不覺自己哪裏有錯。


    白木香強忍了笑道,“真是傻,祖母一聽母親給了,她不會不給,隻會也給我們一份。你想想,要是家裏哪個堂弟出遠門,其他人都給了儀程,堂弟也夠用了,你就不給了?”


    “這如何一樣?”


    “沒什麽不一樣。理就是這個理,各有各的心意。”白木香笑的直哆嗦,“唉喲,你還跟祖母說,母親給了一萬。你說一千,祖母給咱們兩萬,這沒什麽,給咱們兩千,也沒什麽。可你說的是一萬,祖母是婆婆,母親是媳婦,婆婆隻要有,是不會讓媳婦壓一頭的。你這一萬的數字一出,祖母給咱們的錢怎麽會少於一萬呢。”


    裴如玉眼睛瞪圓,不動聲色的俊臉直接風化為石頭了,這,這,還有這些講究?自家人還要這樣嗎?不都對外人才這樣的嗎?


    白木香歡樂的拍著裴如玉的手臂,空著的一隻手直揉肚子,“唉喲,可是笑死我了,你一去,我還以為你給我拆台去了。結果,你是給我幫忙去了!哈哈哈!”


    瞥一眼笑到前仰後合的白木香,裴如玉無奈,“可是讓你看笑話了。”給白木香這樣一說,他還真是幫了白木香一把。裴如玉無奈的揉揉額角,白木香非但是個財迷,還是個奸詐的財迷,這些內闈的彎彎繞繞,他是外行,叫白木香看笑話了。


    白木香笑了一回,拍裴如玉手臂一記,強斂了笑,白木香翹著唇角,兩隻眼睛閃閃發亮,“你就沒別的要交待的了?”


    “別的還有什麽事?”


    “還想糊弄我!祖母怎麽可能隻是跟太太齊平,那一萬是明麵兒上的,私下定給你私房銀子叫你收著,以後有什麽事便宜,是不是?”


    白木香篤定的盯著他看,裴如玉莞爾,輕輕的把還沒袖暖的荷包推到白木香麵前,喝口涼茶感慨,“真是不得了,你們女孩子的心都這麽細麽?”


    “這叫什麽細。男人成天往外跑,忙的是外頭的事,女人也就是這些家長裏短了。”白木香數了數,竟也是一萬,悄悄與裴如玉說,“祖母可真有錢。”


    “你就是這樣不好。長輩的錢是長輩的,有本事咱們當立自己的事業,不能總惦記長輩的東西。”


    “我知道,我就這麽一說。”白木香把銀票卷一卷放回荷包,那荷包就塞自己袖子裏了,“我算是明白你們高門大戶為什麽隻願與高門大戶結親了,你看祖母、太太,隨隨便便就是上萬銀子給你,我嫁妝攏共一萬兩,還是祖父給的聘禮叫我折了過來。”


    “你現在才自卑啊。”


    “切,我自卑什麽!她們有錢那就是生在富貴人家,陪嫁多罷了。我要生在富貴之家,那也一樣。我就是投胎時沒瞅準,投了個窮胎。可你看看我這個人,我這人品、才學、相貌,也配得起你了。再說,我錢雖不比她們多,可我的錢是自己掙來的。會投胎是一門本事,可自己會掙錢,也是一門本事啊,是不是?”白木香天生沒長自卑那根筋,她眼眸明亮,說話那口氣比裴如玉這個狀元可自信多了。


    白木香還要再發表些高論,兩個婆子提著兩隻大食盒進來,白木香透窗望去,見西方天邊雲霞蒸騰,夕陽隱沒,已是傍晚時分了。白木香喜霞景絢爛,與裴如玉道,“今兒個天氣好,這會兒天也不黑,昨兒院裏剛熏過蚊蟲,咱們別在屋裏吃晚飯,在院子裏吃吧,那架薔薇開的正好。”


    “好。”裴如玉寡淡的臉上終於浮現些許興致,白木香已經心急的跑出去指揮著丫環婆子在院中擺設桌椅、安置酒菜了,裴如玉搖頭淺笑,真個急性子。


    薔薇架下,伴著習習晚風、馥鬱花香,便是裴如玉也添了幾分雅興,令關關去燙些酒來。白木香更是眉飛色舞的講起她們老家的木香花架,“裴如玉你還記得不,我家那架木香,大的能遮住半個院子,每年春天開花時,那花香的,能從我們村香到我們縣裏去。曾經我們縣的財主出五兩銀子要買我家木香花,我都沒賣!”


    “那可不容易,在鄉下,五兩銀子能起新屋娶媳婦了。”關關斟上燙好的酒,裴如玉端來淺酌。


    白木香瞥見裴如玉酒水入喉,便一本正經的說,“是啊,可誰叫我清風明月、不慕錢財呢。”


    裴如玉險一口酒噴白木香臉上,眼見裴如玉嗆了,白木香給他背上啪啪兩下,“好端端的,怎麽嗆著了!”


    “白木香,吃飯時不許講笑話。”還有,你不是借機打我吧!


    白木香偷笑,撿筷子涼拌銀耳給裴如玉放碗裏,“壓一壓,壓一壓就好了。”看邊兒上的關關一眼,“關關也給我倒杯酒。”


    關關連忙另取了一隻翡翠杯來,要斟酒時,白木香的手往杯上一蓋,正擋住酒壺,“這杯不好,黃灑色若琥珀,用翡翠杯看不出漂亮來,換水晶杯。”


    關關小聲告罪,放下酒壺去屋裏取了水晶杯。這回,連窈窈都看了關關一眼,關關是這院的頭等大丫環,窈窈因差她一等,平常頗有不服。可關關的確行事周到,性情溫柔,讓人挑不出半點不是。窈窈不禁看一眼大爺在用的翡翠杯,也覺著關關今天有些反常,不似往日妥帖。


    白木香頗有酒量,叫著裴如玉劃拳,她自認是個劃拳高手,不想竟被裴如玉壓得死死的,於是,一壺上好紹黃,裴如玉沒喝兩口,大都進了白木香的肚子。比讓白木香輸了一晚上更加生氣的是,裴如玉這家夥竟還說風涼話,“肯定是想多吃酒故意輸的。”


    尼瑪,誰會故意輸一大晚上啊!


    可真氣死她了!


    不過,看在裴如玉還算老實,主動上交私房的麵子上,她就心胸寬廣不作計較了。


    裴如玉把白木香扶進屋安放在床,眼見白木香還未洗漱就已熟睡,這女人,無奈一歎,俯身拈去沾落在白木香發間的一片緋紅薔薇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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