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淨靈雪山,是一個初秋的傍晚。九月將過,裕西關往南仿佛還浸在遲遲未散的暑氣裏,泥土地吸飽了整個夏季的太陽,一點一點滲出來。


    空氣輕薄、幹燥而親膚,點綴著從再南邊一些的城鎮傳來的丹桂香氣,令人感到久違的放鬆和舒適。


    剛過桑榆鎮,再往北行五十裏就是裕西關。有兩人並轡而行,都是尋常路人打扮,兩匹馬一灰一黑,瞧著倒還精神,就是蒙著仆仆一層風塵。


    灰馬上的瘦削身影看著是個少年,身量未滿,肩背單薄,背上縛了個鼓鼓囊囊的不知何物,比他人還高,在馬上顛顛簸簸,感覺隨時都要稀裏嘩啦掉出一地的雞零狗碎。


    他一邊引著馬避過人車,一邊兩隻眼睛滴哩咕嚕四處亂看,恨不能多長一對招子把這條集市街上所有的熱鬧瞧個遍。


    大概是此次任務有驚無險做得漂亮,加之回程一路順暢,天氣又如此可心,眼看著裕西就在眼前,想來也不會再有什麽變數,有人按捺了一路的尾巴終於藏不住了。


    “……哎你看那個包子鋪人是不是很多?你說為什麽會有人排隊買包子?又不是什麽稀罕物事兒……包子嘛,還不都是那個味兒!好像也就比我吃過的那種個頭大點兒……”少年一邊嘀咕著,一邊瞪著那個人滿為患的包子鋪目不轉睛,還無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他的同伴眉目一動,一眼掃過去把他望眼欲穿的樣子看了個徹底,又轉回了眼,抖抖手腕,繼續讓座下馬兒不急不緩地走著。


    少年勾頭繼續瞪著那個包子鋪,仿佛有什麽執念,拗斷脖子也不在話下。


    “……嘖,還真他媽香……一個破包子,它怎麽就能這麽香!”他像在跟誰置氣似的大聲說,喉嚨動了動,仿佛又咽了一口氣急敗壞的口水。


    回應他的,隻有車馬轔轔,還有包子鋪前鼎沸的人聲。


    “……咳!算了。”少年最終,決定咬牙屈服在那香氣裏,


    “我……就去看一眼。”他停了馬,收回了黏在包子上的目光,偏頭看了看黑馬上沉默的同伴:“喂鹿九,你餓不餓?要不要一起?”叫鹿九的人小幅度地搖搖頭,抬眼盯著少年,手腕微用力,讓馬也住了腳。


    似乎是對鹿九的各種神情極其熟悉,少年壓根沒等他進一步動作就大剌剌擺手,一張頗有些嬰兒肥的臉上掛上了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竟也不違和,還有些可愛:“知道知道知道,三天,最多三天我就回去報道!放心我有數,座首大人反正隻要一顆人頭,其他的,他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群黑烏鴉想找我麻煩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有的是法子躲他們。”鹿九也沒說話,隻眨了眨眼,表示聽見了。


    “唉……你說這奔忙了大半旬,又是費身又是費心。你這才剛傷了幾天啊,也不說緩緩……今兒你從早到晚水米都沒沾牙,全在馬上顛著,現下竟還熬得住,包子也不肯吃……鹿九你真是要成仙了。”黑馬上的人,看身形,似乎比那灰衣少年還要小一號。


    但看氣質倒不顯小,約莫是一路倦風塵,以及寡言語的緣故。他瞥了少年一眼,還是不做聲。


    憑龍四對鹿九的熟悉,他總覺得剛那一瞥裏似乎有嘲諷。哎,現下鹿九若能說話,照這人麵冷如冰內毒如火的個性,定是在冷嘲一句:哼。


    死吃貨。灰衣少年也不知道是被鹿九還是被他自己想象裏的鹿九逗樂了,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一通。


    他驅馬走近,右手拍了拍鹿九懸在馬側的一個灰布袋:“這個你帶回去。這次……那一刀,多虧你。”說完像是又被勾起了什麽回憶,龍四眼睫顫了顫,脖子後麵仿佛有實質的刀鋒擦著汗毛劃過,激起了他條件反射一樣的戰栗。


    他看著身旁一路同行的鹿九,瞳孔微縮。然而隻一瞬,他就調整過來了。


    像條小狗似的甩甩頭,搓搓手,自己給自己呼嚕毛,龍四又變成了那個咋呼而多話的少年。


    鹿九垂著眼,像是什麽也沒察覺。


    “快去吧,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活人酒’!”龍四把手背在頭後,隻憑腰力驅著馬掉頭,向鹿九擠了擠眼睛,


    “喝一口,保管你的嗓子就好了!”鹿九想了想,點點頭,又探手入懷,取出了個青瓷小瓶,看也不看扔給少年。


    等龍四看清瓶子裏的藥丸再霍然抬頭,鹿九早就騎馬走遠了,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裁剪成了零碎淡漠的影子。


    龍四愣了愣神,手中的青瓷瓶溫溫的,輕嗅仿佛還有一點隱約的薄荷味道。


    少年坐在灰馬上,任憑身後不遠處,他心心念念的包子被人搶光了也沒有回頭。


    把嘮叨、貪吃又懶骨頭的龍四扔在桑榆似乎是一個正確的決定,鹿九一個人的腳程快了不止一點兩點。


    不到兩個時辰,裕西關在身後變成了蒼黃色的剪影,而淨靈群山愈發迫近視野,如同天邊拔地而起的一圍掌根,指腹隱在半山腰以上的積雨雲裏,露出的山體半灰半青,隔絕了關內的溫熱暖濕,整個氣溫似乎驟降了。


    再過最多一旬,人馬呼出的氣都要開始翻騰出白霧來。一路跑馬,鹿九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粘著衣料貼著皮膚,讓人不舒服。


    他開始想念自己房間裏的那隻木桶。他下馬,整整行囊,牽著黑馬走向一座山腳——今日的最後一縷夕陽正好照在那裏,將一個破敗的小酒肆塗抹得暖黃,髒到幾乎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門簾遮掩著裏麵,細弱的光線在上麵分界出了晨昏。


    用腳想都能知道裏麵有什麽。鹿九一邊走,一邊不抱任何期待地想。破桌爛椅搖搖欲墜,但這麽些年好像釘釘補補也從來沒有換過新的;櫃台後麵常年站著個圓胖臉笑眯眯的掌櫃,鹿九曾經疑心他是不是被種在了那個酒櫃後麵——因為從來沒見他出來過,一直在那方圓幾寸的小空間裏撥弄算盤珠子,也不知道在算什麽;掌櫃身後的牆上掛了一塊被蟲蛀得斑駁的大木板,上麵零星掛著幾個菜名酒名,一看就是做戲做得很不誠懇,那字寫得沒有人能看懂。


    掀開簾子走進去的一瞬間,鹿九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其實他是鬆了一口氣的。


    像是繃緊的弓弦驟然散了摧枯拉朽的力量,像是挺直的脊背一下子抽掉了那根支撐骨,像是在冰霜風雪裏與天地角力的野獸,突然回到了破舊的、髒兮兮的,但是安全而熟悉的樹洞,它收起剛毛和獠牙,蜷成一團,開始被極端的疲憊侵襲。


    一直到一杯茶


    “篤”地被放在眼前,鹿九才兀地一驚,手指習慣性的縮緊,指尖摸到了袖中刀被捂熱的柄。


    這時候他才反應過來,剛剛自己竟是坐著睡著了。麵前的壓根不是什麽茶盅,就是一個木頭酒碗,紋路和經年的裂紋沉在茶底看得清晰。


    聞著味,該是雪頂長青——這一勺子茶葉拿到市場上去賣,怕是能換十鬥金和幾百間這般大小的酒肆。


    偏偏被人糟踐,用煮艾葉似的粗獷方式折騰得橫七豎八蔫頭搭腦,橫陳在破碗底,像是一團爛糊糊的水草。


    鹿九靜默無聲地歎了口氣,垂著眼,抬手拿著酒碗。一抬腕,飲盡了爛水草煮的茶。


    放下空碗,剛在身邊站著的人已經在對麵坐下了。


    “你太大意了。”他沉聲說。鹿九下意識挺直了身體,垂頭聽訓。這人一向不怒自威,更何況他現下,看著頗怒。


    對麵的男人已不算年輕了,玉冠束發,高挑勁瘦,月白對襟披風裏穿了天青色的深衣,若不是腰間該佩羽扇玉玨的地方束了把不倫不類的傘,隻怕見過他的人十有八九會以為此人是個頗有幾分樣子的文人。


    他慣是嚴肅的,現下沉著臉審視著鹿九的樣子就更是冷硬。但和衛部其他的人不一樣,鹿九並不太怕他。


    身在這個位置,訓練起來不近人情也好,殺起人來鬼神辟易也好,都是應該。


    何況衛首惡歸惡,凶歸凶,但不曾苛待下屬,從來都是領最難的任務,身先士卒,義無反顧;手下有人犯錯,關起門來罰得凶,出去了對著上麵的人卻是罪己為先,對於屬下能保就保,不能保也要爭個利落體麵。


    這樣的人,讓鹿九莫名覺出了安全。鹿九在很多方麵遲鈍笨拙地令人咋舌,對某些事卻又能表現出異乎常人的敏慧。


    約莫是因為見過最純粹的善意和最直接的惡念,他對於人的劃分是總是依據直覺,粗暴稚拙得近乎偏執:惡人傷我,好人反之。


    現在坐在他對麵的人,冷冷地盯著他,像是隨時要暴起砍人。但鹿九剛灌下去的茶,是他煮的。


    從夜秦奔波返程,


    “纏骨絲”餘毒未清,連日來鹿九都無法說話。一路風餐,更是沒有保養調息的機會,嗓子裏火燒火燎,像是時刻炙了塊燒紅的炭火,吞咽中有血鐵鏽般的味道。


    那碗雪頂長青裏,怕是還有點別的什麽東西。鹿九摸摸咽喉處,清清嗓子,感覺那種難耐的灼痛一時間輕了許多。


    他抬眼看了看對麵人陰雲密布的臉,莫名有點心虛,複又低垂了頭,嘴形一動,是一句無聲的


    “衛首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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