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謹玉在天擦黑時方捧著一箱子筆墨紙硯回府, 臉黑得如鍋底一般。


    徒汶斐現在處於一種新婚的興奮溫情之中, 迎出門去,見林謹玉帶著渾身的怨念,垂頭喪氣的睨了自個兒一眼, 招呼都沒打,無精打采的坐在床上, 話都懶得說,沒半點兒往日的喜慶。給林謹玉倒了盞茶遞過去, 才問, “怎麽了?失魂落魄的,皇祖父為難你了?”


    喝了口茶,林謹玉差點兒哭出來, 撇著嘴道, “上皇跟先生說了大半天的書法畫技,我根本不大懂, 站在一邊兒當了整整三個時辰的木頭樁子, 自卑死了。”吸了吸鼻子仰頭關心了下自個兒的小美人兒,問,“你晚上吃飯沒?”


    “我估摸著皇祖父肯定會賜飯的,就先吃了。”


    林謹玉自出生以來從沒受過這樣沉重的打擊,他剛中了探花兒, 其實心裏還是稍稍的些小得意的,覺得自個兒也得算高級知識分子……真是人比人該死,林謹玉氣得直捶床榻, 喊道,“瑪瑙,把圍棋拿來,我跟小斐下棋。”他真是被打擊慘了,想著也許不是自己棋藝臭,是上皇太厲害了。要是能在徒汶斐身上找些自信回來也好,沒想到,跟徒汶斐下棋更受打擊,林謹玉氣得一晚上沒搭理徒汶斐。


    林謹玉背著身子,徒汶斐盯著他雪白的小脖子勸道,“這琴棋書畫隻是陶治情操罷了,喜歡呢,多學上幾日,不喜歡,撂開手也無妨。你才幾歲呢,之前一門心思的準備考功名,哪裏有空在這些東西上下工夫。像你這個年紀能考上探花兒的百年來也沒幾個,誰不說你有才學呢?快別為這個生氣了。”


    “你怎麽都會的?”徒汶斐也沒大自己幾歲啊。林謹玉不是個小氣性子,扭過身問徒汶斐。


    “我?”徒汶斐笑攬著林謹玉肉肉的腰,道,“我那時跟舅舅念書,什麽都得學?記不住會受罰,每天睡三個時辰,除了吃飯習武,就是做功課。他年輕時脾氣不比現在柔和,父皇又不管他,我怕挨罰,自然拚了小命的念書。”


    林謹玉馬上來了興致,有些惡劣的問,“先生都怎麽罰你的?”


    “嗯,對著牆根兒罰站,腦袋上還得頂著銀盤,盤裏平放一滿杯的酒。他坐在我身旁講文章,什麽時候我背熟了,他就把酒取下來喝掉。”徒汶斐笑歎,“我那時候恨不得捅他兩刀子,每天在心裏詛咒他,後來他離開京都,其實我還是會想起他。等真的長大了,覺得其實他心地不壞,他不喜歡我,照樣教導我長大。”


    林謹玉暗笑,先生還真有創意啊,正兒八經的說,“呐,嚴師高徒就是這個道理了。你看,他對我跟放羊一樣,我現在才會被人嘲笑。”


    把林謹玉哄得身心舒暢了,徒汶斐溫聲道,“早些睡吧。”


    許子玄是顆奇葩,倒不是說他哪裏古怪,不過上有許俊卿那樣威嚴暴烈的父親,下手許子文這樣悠然雅致的弟弟,咋會養出許子玄這樣老實好脾氣的性子呢。


    以前聽徒汶斐說許子玄最喜歡撫琴,林謹玉以為肯定是世外高人,沒想到這樣的平凡。許子玄容貌隻能算一般,見誰都是和顏悅色的,是真老實,他第一遭見林謹玉就說了大實話,捏著林謹玉的胳膊拍了又拍,讚道,“這就是小玉啊,長得真結實,不賴,比子文小時候強多了,他那時跟高粱秸杆兒似的沒二兩肉細不伶仃的。”


    “師伯,我打小身體就好,從不生病啥的,男人嘛可不就要粗養,以後才好養家糊口。”林謹玉笑著拍拍胸脯,親熱的奉茶,“師伯,您路上累了吧,喝茶潤潤喉,這是先生藏起來的貢茶,平日都不給我喝呢。”


    “不就是一口水嘛,”許子玄一口灌下大半盞,對許子文道,“你還是打小那些毛病。”窮講究。


    許子文笑道,“大哥還不一樣,給你喝陳年粗茶怕你都嚐不出來。”


    “那倒不會,你這兒的東西比路邊茶館兒的是要好一些。”許子玄認真的說,沒得給了許子文當頭一棒。他就是這樣的人,好的差的都照樣用,許子文完全是貴公子脾氣,他就算在揚州呆了八年,起居用度都是自己用慣的搬到揚州繼續使,他從小到大,從沒睡過外頭的枕頭被褥。


    林謹玉捂著嘴巴偷笑,許子文瞪他一眼,訓道,“沒見你師伯的茶喝完了,還不去續上,一點兒眼力勁兒都沒有。”


    “沒事,我不渴,不必倒了。”許子玄先說正事,道,“上皇萬壽的禮我都帶來了,明天你跟我一道進宮請安吧。還有,咱爹娘給小玉挑了七八家子的姑娘,你大嫂都看花了眼,等著你們趕緊去定下來呢。啥都不用準備,家裏都備好了,人去就成。”歎口氣,許子玄說起另一樁心事,“子文,不是我說你,小玉這樣有出息,又是你的弟子知根知底,你怎麽倒求爹娘相看別人家的姑娘,三丫頭今年十五,正好要找人家嫁人呢。我看小玉挺好的,為人實誠,比那些繡花枕頭強多了,我也不想著把三丫頭嫁進那些高門大戶,關鍵得人好。”許子玄自個兒說親,對林謹玉道,“小玉,你沒見過我家三丫頭,性子爽俐,活潑可愛,不似別家千金那樣扭捏,跟你一定合得來。怎麽樣,你倒是給我個話?”


    許子玄會這樣問也是有原因的,許俊卿嘴巴極嚴,這事兒除了自個兒老婆沒對第三人講,夫妻兩個就一門心思的張羅著給孫子相看,那真是翻遍了山東世家適齡女孩兒。平常在家說起林謹玉都誇得跟朵花兒似的,天上少有地下無雙,春闈後許俊卿一打聽,嗬,還中了探花兒,高興了在家擺了一天戲酒。許子玄心腸粗大,沒想太多,倒是許夫人是個心細的,人嘛,都是為自個兒著想,能叫老爺子公主這樣看中的少年定不簡單,自家小叔子唯一的寶貝徒弟,以後家裏能不關照嗎?前程能不好嗎?女兒嫁過去,能吃虧嗎?這樣的年輕俊才,怎麽倒說給別人家呢?許夫人將嫁給林謹玉的種種好處說了,央求丈夫來京順道相看相看林謹玉,這年頭兒,講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許子玄也沒把林謹玉當外人。見林謹玉雖然讀得書多有學問,卻不像外頭那些書生酸了巴唧的說話,身體結實,長得也不錯,就直接開口提親事了。反正林謹玉將親事交給許家張羅,父親母親也是,這樣喜歡林謹玉,應該留在家做孫女婿才好呢。


    林謹玉驚悚了,嘎巴嘎巴嘴,沒說出話來,這位師伯真不是一般的豪氣,好像才剛見麵吧,怎麽就開始推銷子自己的女兒了。許子玄這人非常直接,有啥說啥,笑道,“你別怕,家裏聽說你中了探花,都高興著呢。你大伯母就天天念叨,直說你有出息,這正好趕上給三丫頭說親,她就挑了東家挑西家,沒一個對她心口的。正好你中探花的消息傳了回去,她就每天一門心思的在我耳根子邊兒嘮叨,我快給她煩死了。想先跟老爺子說,這也不知道你啥意思,萬一你不願意,我也就不用在老爺子跟前兒提了。”


    林謹玉唇巴嚅嚅的動了動,“這個,這個,先生同意就成?我,我也不大懂。”


    許子玄哈哈一笑,對弟弟還是有信心的,擊掌道,“子文,你給我句痛快話吧?”


    許子文正發愁回家解釋的事兒呢,索性先結下戰友,溫聲道,“大哥主動提親,這是謹玉的福氣。隻是這件事,大哥,你絕不能跟任何人講。有人打聽三丫頭,你就說婚事由咱爹娘作主,你管不了。不瞞大哥,謹玉的婚事,原本上皇想賜婚,是我攔下了,這樣出色的少年,怎能便宜了別人呢?自然先偏著咱們家自個兒的女孩兒。”


    林謹玉忽然覺得自己仿佛成了菜市場案板上待售的豬肉,許子文笑道,“大哥一見他就喜歡,這可不就是緣份嘛!舅舅那人,你也知道,越來越不講道理,嚷嚷給他聽道,說不得什麽時候就翻臉呢?他一道聖旨頒下,咱們就得咬著牙吞了。瞞過這幾天,一回山東馬上成親,父親那裏也不必大哥出麵,我來說。”


    “你放心,我聽你的。”許子玄自知朝中事不如弟弟精通,向來以許子文的動靜為方向標。


    待許子玄去休息,林謹玉才小聲問,“先生,你不是說……那我跟你侄女成親,不就露陷兒了嗎?這可是欺君之罪。”


    這都是舅舅多管閑事,害他一個接一個的撒謊,許子文冷哼,“汶斐跟你說了?怕什麽?舅舅現在已經退位了,再說,就算他不退位也不能殺了我。放心吧,我有法子對付他。”


    “師爺呢?怪不得師爺忽然對我這麽好,還張羅著給我說親,你肯定是騙他了。”林謹玉早想明白其中關聯,隻是一直沒合適機會問,此時見許子文仍是一副老神在在處變不驚的模樣,便知自己猜得沒錯,不由倒吸口涼氣,站不住腳的來回轉了幾圈兒,碎碎念,“完了完了,先生,你別回山東了,我跟著師伯過去,把三姑娘娶回來就成了。你要是去了,估計得給師爺一棒子打死。要是你實在想回去瞧瞧,先找皇上要道保命的聖旨吧。”


    “行了,一點兒沉不住氣,船到橋頭自然直。”許子文依然慢品香茗,揮了揮袖,“去吧,這幾天別總跟汶斐卿卿我我,先把你嶽父哄高興了再說,別耽誤了正事。”


    林謹玉再次傻了,你,你不是在我家安奸細了吧?許子文仿若一眼看透人心,淺笑,“別胡思亂想,是你這兩天滿臉春情,我是過來人,自然能看得出來。去吧,別來煩我了,你跟誰好都無妨,不過,既然你要成親,日後也要擔當起一個男人的責任來,明白嗎?”


    許子文說話極少嚴辭厲色,這幾句話依舊溫和清雅,可是裏頭也有一番鄭重的告誡,林謹玉垂手應了,才恭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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