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子文在宮裏住了三天才腰酸腿軟的回了府, 大熱的天, 穿了件高領春衫,回到家一頭薄汗,臉上透出淡淡的紅暈, 不知道是熱的還是尷尬的。他老娘好不容易來一趟,他竟然在宮裏跟情人滾床單, 真是……有點,不孝。


    公主倒不覺得什麽, 早差人送了信提前回京打點, 房屋什麽都是整理好的,直接住就可以了。倒是許玉琳第一次來,這京都許府雖然比不上濟南的侯爵府氣派, 不過精美雅致更勝一籌。她挑了個喜歡的院子, 便去林府轉了一圈兒,這也是林謹玉的意思, 結婚前總得裝修屋子, 之前他住在外院,主院還要重新收拾才好住人,那以後就是許玉琳的屋子,叫她看著弄比較妥當,省得不合她心意。


    許子文回家時許玉琳不在, 天熱公主懶得動,在家消暑,見兒子來請安臉上露出歡喜, 笑道,“回來了,過來坐。”


    公主半靠在竹榻上,兩個丫環在身邊伺候,一個打扇,一個捶腿,邊兒上一個湘妃竹幾擺的纏絲白玉荷葉盞裏放了一串水晶葡萄,許子文過去坐了,眉尖不易察覺的皺了一下,腰還是有些酸,溫聲問,“娘親住得可還合心?”


    公主盯著兒子的臉,忍不住笑了,手指微微一動,兩個丫環順從地退下,公主笑道,“我穿薄衫還嫌熱呢,你倒換了高領春衫,行了,你不用說我都猜得出來,把衣服換了吧,在家裏沒人笑話你。你父親出去了。”


    被母親如此調侃,許子文稍微有那麽些不好意思,耳朵都紅了,“那我先去換衣裳,一會兒過來陪娘親說話。”


    公主拍了拍兒子的手,眼光一閃,執在手裏看到許子文完美無暇的指節上一個淡了的牙印,挑眉眨了眨眼,直到兒子臉紅透了將手抽了回去,公主方意味深長的說,“你還是先休息休息吧,不必過來了,你爹晚上才回來呢。”


    許子文落荒而逃。


    賈璉回了榮國府,先把自己的猜測與王熙鳳講了,王熙鳳猶不信,“要說這事兒跟許家有關,還有可能。林表弟個七品官兒,怎麽能請得動瑞王?”


    “唉,”賈璉喟然一歎,肘撐在小炕桌上,頭湊過去,與王熙鳳低聲道,“你沒見瑞王到林表弟那裏,通傳都不用,可見是常去的。不管有沒有關係,林表弟與瑞王關係肯定不一般,瑞王正管著吏部,這事兒瑞王能不知道嗎?我倒不曉得該從哪兒下手了。其實你想,咱們跟許家瑞王向來無交情,唯一同林表弟走得還算近些。這幾年也遠了,可是又關係到幾個妹妹的終身,又是陰私之事,要怎麽開這個口求情?二妹妹若再被退婚,可隻有出家一條路走了。三妹妹四妹妹也不必嫁人了。”


    王熙鳳咬了咬唇,一握粉拳,“若真是林表弟做的,可是忒……”


    “你也講些道理吧。”賈璉便是挺理解林謹玉的做法,“你想想許家是何等門第,承恩侯女兒下嫁,再看看咱家,三妹妹雖是個好的,可斷無法跟人家相比。這事兒,老太太做的也有點兒過了。真想結親,大大方方的跟林表弟提,也不至於有今日,倒耽擱了二妹妹。”


    “依你看要怎麽辦呢,我好跟老太太說呢。”


    “你還是去問老太太吧。”賈璉也愁呢。


    王熙鳳想了半晌也沒好主意,隻得將賈璉去林家的事連同賈璉的猜測原原本本跟老太太講了,隻等著老太太拿主意。老太太歎口氣,她也沒料到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不管是許家還是林謹玉托的瑞王,總之這件事林謹玉肯定是知道了,就看林謹玉願不願意放迎春一碼了。自家理虧,難就難在,不好跟林謹玉直麵求這個情。


    賈母眼睛一眯,道,“我看迎丫頭這幾日精神不大好,不如讓她出去散散心才好。”王熙鳳沒反應過來,賈母道,“林丫頭大婚這麽些日子,以前,她與姐妹們玩兒得最好,送迎丫頭去林丫頭家裏住幾日吧。林丫頭心善,也好開解開解迎丫頭呢。備份厚禮,到底是打擾林丫頭清靜了。”


    林謹玉絕不是好相與之人,這事麵兒上說出來,少不得被林謹玉一番冷厲嘲諷,這還是好的。若是他有心,什麽讓人意想不到的事兒都能做出來,賈母也怵了他。事已經做下了,後悔也沒用,從林謹玉處不好下手,林黛玉卻最是心軟,姐妹情誼,總不會把迎春逼入絕境。


    王熙鳳道,“隻迎丫頭一人去,倒打人眼了,不如送三位妹妹都過去找林妹妹坐坐,說說話兒也好呢。隻是寶丫頭那裏……”


    賈母淡淡地,“寶丫頭絕不能去,之前可不都是因為薛家,咱們才與林家生分了。不然,謹玉的婚事我也不會出此下策。送她們姐妹去就罷了,寶丫頭身子也不大好,就不用車馬勞頓了。”


    於是,向來行事最講規矩臉麵的榮國府諸人,做了回不速之客。


    林黛玉在家同丫環們裁剪衣衫,聽到人回稟:榮國府璉二奶奶與三位姑娘到了。著實吃了一驚,微雨接過姑娘手裏的剪刀,訝然道,”可真是奇了,怎麽連張帖子都沒有,就這麽大咧咧的上門來了。姑娘,要不我差人回了她們,就說姑娘去郡王府了。”


    “算了,之前咱們住在榮國府,璉二嫂子與姐妹們待我都是極好的,請進來吧。”林黛玉笑了笑,這定是有事的,一味躲著就怕榮國府想別的招兒了。若說之前林黛玉對榮國府還有些香火情,可自從賈母進宮請旨主持她的小定禮後,林黛玉心中那絲牽絆就斷了。親外祖母竟然做出這種毀外孫前程的事來,林黛玉想著自己姐弟進京,榮國府無半分照拂不說,百般為難,還擺出魚死網破的架式。那件事,林黛玉擔憂了許久,幸而有許先生照看,弟弟也算有福之人,方遇難呈祥。不然,弟弟這一輩子怕要斷在賈母的一張嘴上了。


    經過這些事,林黛玉倒修練出一種寧和的心態來,不急不徐的命丫頭們去準備茶點。


    穆府隻是個四進院子,跟榮國府斷無法相提並論,一路走來,院中花木扶疏樓閣雅致,倒有幾分江南庭院的秀美。林黛玉在與臥室相連的小廳等侯,見人來了,笑盈盈的起身相迎,“二嫂子、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拉著手廝見過,笑引著眾人入坐。微雨紫鳶奉上茶點,便在一旁侍立。


    林黛玉笑道,“你們也別站著了,這大熱的天兒,帶著姐妹身邊的丫環去歇歇腳喝杯茶,我們姐妹也說些私房話兒。”


    “還是林妹妹周到。”王熙鳳笑,“你們且去吧,有事自然會叫你們的。”


    貼身丫環們退下了,林黛玉笑道,“二嫂子姐妹們都是稀客,第一回來,雖比不得府上吃□□美,到底來一遭兒,也嚐嚐我這兒的茶點。”


    王熙鳳端起茶來喝了一回,味道並不比她常用的差,眼睛不著痕跡的打量了小廳的擺設,不多的幾件古董花瓶字畫懸掛,可件件都是精品,再想黛玉自個兒當家做主過日子,上無公婆立規矩,下無小姑妯娌打交道,真是難得的清淨日子。


    迎春自知命苦,她向來話少,隻是低頭喝茶。探春卻與王熙鳳想到了一處,想著林黛玉剛到榮國府時,探春因王夫人不喜林黛玉,對黛玉也多有疏離。想著林黛玉隻有一弱弟,姐弟兩人與榮國府鬧翻,那時探春還感歎林黛玉品貌上佳,可惜無家族依恃,不知是個什麽結果。卻不料林黛玉得了機緣,與東安王府長子成親。如今林謹玉中了探花,林黛玉這一個弟弟,倒比別人家兩三個兄弟都要頂用。探春再思及家中整日與丫頭廝混的寶玉,心中不由暗暗歎息。


    倒是惜春,天真無邪,喝了茶吃了點心,讚道,“林姐姐,你這兒的茶水果子都比我在家裏吃得味道還好呢。不像家裏的東西,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歪歪的。”


    黛玉也最喜歡惜春,笑道,“這點心倒是尋常,多是南方的味兒,這廚子是我們從揚州帶來的,最擅長做茶點。妹妹喜歡,一會兒走時裝一匣子去,也是姐姐的心意了。倒是茶難得,聽謹玉說是上貢的,許先生勻了幾兩給他,姐妹們不知道,謹玉吃食上不怎麽講究,好茶給他也是糟蹋了,都被我要了來。給姐妹們吃一遭,也是這茶的造化了。隻可惜是夏天,若是冬日下了雪,取了梅花上積雪來烹茶,味道最好不過。”


    這人閑了才有心情研究詩啊茶的,林黛玉嫁給穆離,日子倒與以前差不多,悠閑自在。


    探春笑道,“之前園子裏起過幾次詩社,隻是姐姐當時在備嫁,不方便外出,也沒叫姐姐。少了姐姐這等風雅之人,詩社到底是有些不足了。”


    “什麽風雅不風雅的,我如今每日柴米油鹽醬醋茶,最是俗人一個。”林黛玉笑道,“光顧著說話了,我還沒問呢,不知老太太舅舅們身子可好?”


    “都好都好。”王熙鳳笑道,“這嫁了人與做姑娘時不一樣,萬事不能自主,妹妹也不方便出門。老太太心裏最掛念妹妹,吩咐我送了些東西來給妹妹使喚。”


    林黛玉接過禮單看都沒看便放在桌子上,撫著腕間的羊脂玉鐲,笑道,“我這兒什麽都不缺,下次可別讓老太太破費了,有好東西留著給二表哥使吧。”


    “在老太太心裏,妹妹跟寶玉還不是一樣的。”王熙鳳親熱的笑道。


    林黛玉彎了彎唇角,心中不由冷笑,“二嫂子快別這樣說了,我可當不起。”王熙鳳度其顏色,歎道,“我來,是有事拜托妹妹幫忙呢。”


    “二嫂子請講。”林黛玉笑道。


    王熙鳳先紅了眼圈,撚著帕子拭了拭眼角,“二妹妹原定的孫家,不承想那孫家忘恩負義,竟然退親了。”


    林黛玉成日在家,這事兒榮國府也不會到處宣揚,她還真不知,一看迎春,低著頭混身輕顫,眼淚一滴滴打在裙擺上,半露的小臉兒慘白如雪,探春惜春忙過去勸,“二姐姐,不過是那家子人沒見識,很不幹姐姐的事呢。”


    林黛玉心中惋惜,臉上帶出了幾分黯然,王熙鳳忙道,“三妹妹四妹妹,帶你們二姐姐去梳洗梳洗吧。二妹妹也放寬心,不必跟那起子小人一般見識。”


    “雪雁,請姑娘們到西廂梳洗,取我的妝奩給二姐姐使喚。”林黛玉喚了雪雁進來,順勢將三春請去西廂,王熙鳳待三春離開後,無奈的歎口氣,道,“二妹妹這個綿軟性子,偏遇到這等混人,可不是沒福麽?”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林黛玉想到迎春的境遇,也是一歎,道,“二姐姐想必是同那家人無緣吧。”


    “唉,有緣無緣的,女孩兒閨譽最是要緊,經此一事,我們大老爺也息了讓二妹妹攀高的心。我私下同你璉表哥商量,二妹妹的性子,莫過於找一戶清靜簡單的人家兒才好過日子。”王熙鳳道,“隻是發生了這種事,二妹妹每日在家茶飯不思、長噓短歎,我們勸了又勸,唾沫說幹,二妹妹這淚也沒斷過。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老太太說讓二妹妹出來散散心,親戚家住幾日。可咱家那幾門親戚,妹妹也知道,我娘家、史家都是亂糟糟的,光府裏的婆子媳婦丫頭,沒一個省事的,再有那起子小人口舌,二妹妹過去怕是無益。想來想去,唯妹妹這裏最是清靜,妹妹又是個細心有見識的,會開導人,能不能托妹妹照顧你二姐姐幾日?待風聲過去,我再接二妹妹回家。”


    林黛玉看著王熙鳳,忽然一笑,柔聲軟語的回絕,“原是可以,隻是有一事,璉二嫂子也知道謹玉定了許家的姑娘。父母早去,林家隻餘我們姐弟。許家那頭兒大長公主回京親自看著三姑娘備嫁,我也得去請安,兩家算日子,大定、迎娶,哪樣都不是簡單的,馬虎不得。二姐姐過來,怕不相宜了。要我說,老太太雖疼孫女,舍不得姐妹們出門子,不過,二姐姐這個年紀也不能再耽誤了,憑二姐姐的品性容貌、貴府的門第,二姐姐求一良婿並不是難事。”


    王熙鳳臉色一僵,強笑,“是啊,是我慮事不周了。”


    “二嫂子也是一片真心為二姐姐著想。”林黛玉眉尖兒微蹙,“我雖在貴府隻住了兩個月,薛家的事令人傷心,不過與姐妹們是極好的。我成日在家也不知道外麵的事,聽二嫂子說了,也著實為二姐姐傷心呢。”


    王熙鳳心思靈動,見黛玉不似做假,歎道,“妹妹有所不知,二妹妹被退親之事,裏頭有說不清的內情呢。”遂將孫紹祖來京求官兒,攀貴求親,無故退親,後得實缺的事兒同林黛玉說了。


    “不至於吧,姐妹們平日裏養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誰會無故與二姐姐為難呢?”林黛玉掩著唇猶自搖頭,心裏想大約是榮國府得罪了什麽人呢?


    王熙鳳苦笑,“我們府上,至今也曆經百年了,這其中結了不少善緣,便也有惡緣。至今仍查不出到底是何人所為?倒是無故牽連了二妹妹,給二妹妹再說人家容易,隻是若再被人惡意攪活散了,一個女孩兒平白被退親兩次,不說外頭人怎麽想,就是二妹妹也沒活路了。”說著掉下淚來,“出了這等事,府裏少不了碎嘴婆子混帕媳婦們架事兒,二妹妹病了好幾場,這才好些,還是我強拉了她出來透透氣。”


    林黛玉呷了口茶,“誰能料到二姐姐這樣無欲無求的一個清白女兒家,竟遭此天降橫禍呢。王大人乃當朝相爺、一部尚書,若是王大人也查不出源由,可真是令人難以思量。其實我倒有個法子,不知有沒有用呢?”


    “妹妹請講。”王熙鳳就指著林黛玉出手相助,此時急忙問了。


    “我小時候聽母親說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世代聯姻,如今薛家已經敗落,不必再提。王、史兩家,總是信得過的,族人裏定有溫文識禮的人家,總不會人人都是見利忘義的吧。”林黛玉溫聲道,“這樣若真有人再使壞,順藤摸瓜也能查出來不是麽?”


    王熙鳳這些日子一門心思的想著如何請林家高抬貴手,如今被林黛玉一點,瞬間也醒了。看來,林黛玉對林謹玉做的事一無所知,也好,這事兒原不是能說出口的。賈璉已經給林謹玉送了重禮,算是賠罪,隻可惜沒個準信兒。林黛玉說得也有理,如今王家族長王子騰,自個兒的親爹,王家都中五房俱以父親馬首是瞻;史家在都十房,以史家兄弟為首;給迎春說別人容易出事,說史王兩家的族人就是瑞王也難下手了,榮國府朝內無人,不代表王子騰與史家兄弟是吃素的。再者,與林家到底是姑表親,林謹玉也不見得會把事做絕。


    王熙鳳那顆七上八下的心總算著了地,笑道,“還是妹妹好見識。”


    “二嫂子快別笑話我了,二姐姐也是我的表姐,大家姐妹一場,能幫上忙我便不會袖手旁觀。”林黛玉道。


    一時請了三春過來,聊了些詩詞閑話,中午用了茶飯,林黛玉收拾了些參茸藥材,托王熙鳳一並帶給賈母,客氣的送走了這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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