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謹玉是被人吵醒的。


    徒景辰的笑聲實在太響亮了, 林謹玉揉著眼睛一肚子的抱怨, 做皇帝的不好好住在皇宮,天天往他家先生這兒跑,討厭不自知。不滿的哼了一聲, 掀被子下床,拿起衣服穿。


    徒景辰是懂武功的人, 而且還不錯,耳聰目明的, 當然聽到了隔間兒一聲極具怨氣的冷哼, 心道,林謹玉這小子剛回來不說回家抱老婆,往子文這裏膩歪個什麽勁兒, 還沒斷奶不成?


    兩人還沒見麵, 都對對方有了極大的不滿。


    “你小聲些說話,謹玉還在睡覺呢。”許子文道。


    “他府裏是沒床還是沒榻啊, 非跑你這兒睡覺。”總得來說, 徒景辰今日心情和悅,也不欲跟林謹玉計較,語重心長的勸許子文,“小孩子不能太嬌慣了,你就是慣得他。”


    “皇上這話真是讓臣聽了心寒哪。”林謹玉拿著腰帶趿著鞋走了出來, 頭發沒梳,散在肩上,懶懶的一笑, 坐在許子文身畔,捂著嘴巴打了個哈欠,嘟囔道,“沒睡醒。”


    “行了,現在睡飽了,晚上又會睡不著了。”許子文攏了一下林謹玉的頭發,笑道,“先去梳洗吧。”神出鬼沒的包子已經帶著仆從端著水盆布巾在門口等侯了。


    林謹玉去外間兒梳頭洗臉,徒景辰這才回過一口氣,攥著許子文的手問了一句,“林謹玉真不是你生的吧?”


    “無聊不無聊。”許子文抽回手,又好氣又好笑,“你看我們眉毛眼睛根本不像麽,謹玉眼睛像林如海,鼻子嘴巴臉型更傾向於他母親。”


    細看之下,林謹玉容貌與許子文並不相似,可舉止投足真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以往林謹玉胖些,還不明顯,畢竟包子跟餃子的差距太大了,那給人感覺也是完全不同的。如今林謹玉乍一消瘦,這走路的姿勢說話的口氣……徒景辰望向許子文,這人沒感覺嗎?


    “先生,你看我是不是變得英俊了。”林謹玉打整得俐俐落落,在許子文跟前轉了個圈兒,許子文拉林謹玉坐下,笑著捏了捏林謹玉的腮幫子,十分遺憾的說,“不跟以前手感好了。怎麽忽然就瘦了,是不是路上生病,還是出什麽事了?”


    “是太熱了。”林謹玉道,“我差點曬死在路上,看到那些飯菜一點胃口都沒有,每天買很多水果用冰鎮了吃,一下子就瘦了。”林謹玉聲音帶著江南人特有的綿軟風流,挽著許子文的胳膊,大半個身子都趴在許子文身上。


    徒景辰咳了一下,“坐正了,一點儀表都沒有。既然碰到了,先說說你們在平安州的差事吧?”


    林謹玉有些掃興,“皇上,我都四五個月沒見先生了,有好些話想跟先生說呢。”


    “先公後私,你就現在說吧,明天不必進宮了,給你半個月的假。其實我看你幹脆把家搬睿卓這兒來算了。”徒景辰諷刺了一句,問正事,“西寧真死了?”


    “我估計是詐死,”林謹玉抬頭摸了摸下巴,有些尷尬與不解,“其實我們去的路上就泄露了行跡,悅安銀莊的老板生意做得很大,不過,直到最後也沒表現出什麽惡意,一路平安。西寧王對瑞王和吳大人都很客氣,不過,他很討厭我,沒說過我一句好話,每次見麵都冷嘲熱諷的。”許子文臉梢一冷,問,“他都說什麽了?”


    “也沒啥,就是看到我臉就很臭,我說什麽都不對。”林謹玉笑著安慰許子文,“沒事兒,當他放屁呢,我根本不理他。”


    許子文臉色緩了緩,徒景辰接著問,“西寧王那裏,除了忠順王派了人,還有沒有別人去?”


    “嗯,在西寧王的書房裏,找到了一些忠順王來往的信件,雖然沒留下名號,不過字體上能辨別出來。另外,還有幾封密碼信。”林謹玉皺了皺眉,“這是另一種字體,估計跟忠順王無關。不過,要破譯這些暗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


    “悅安銀莊?”


    “不是。”林謹玉搖了搖頭,“我見了越安一麵,他說話的口氣很狂妄,字裏行間,仿佛能替西寧王做主的樣子。可見,他與西寧王的關係應該是很親密的。我覺得西寧王詐死的事,不是突然間做的決定,可能準備了很久。西寧王府發生火災後,找到了兵符,平安州裏西寧王的力量其實已經開始逐漸出現漏洞,吳大人派人追查西寧王的下落,結果追到港口,說是有相似的一批人出海去了。不過,懂行的人都知道這個時候並不是出海的好季節,很有可能是西寧王故意留下的這些痕跡。若是他們早便計劃著詐死離開平安州,該收拾該銷毀的要緊東西應該早都辦妥了,不可能留在書房等著我們搜查。書房留下的,必然是西寧秉棄不用,或者刻意留給我們看的。”


    徒景辰問,“那悅安銀莊的暗帳呢,你既然見過越安,有沒有找出來?”


    “沒有。”


    徒景辰深深的望向林謹玉的雙眼,林謹下不避不讓,正色道,“我與吳大人把每個角落都翻遍了,西寧王府沒有悅安銀莊的東西。或許是藏在別的地方吧。”


    “越安留著這個帳本子做什麽?其心可誅。”徒景辰眸中劃過一絲不悅,“既然你見過越安,能不能把他的畫像畫下來?”


    許子文笑著摸了摸林謹玉的手,感歎,“琴棋書畫,一竅不通。”


    林謹玉抓了抓頭,笑道,“先生,西寧王請我們喝了一種茶,叫鳳凰單樅。在越安的屋子裏,找到了這種製茶方法,我留下來了,先生不是喜歡喝茶嘛,明天我給先生送過來。”


    “什麽?你找到了鳳凰單樅的製茶秘法?”許子文狠狠的揪了林謹玉的臉頰一下,恍然大悟,看向徒景辰,擊掌笑道,“想到了!悅安,悅安,鳳永離,字越安。肯定是他沒錯,除了鳳家人,誰還知道鳳凰單樅的製茶秘法呢?原來他還沒死!果然是禍害遺千年哪。謹玉,趕緊回去把製茶秘法找出來,還有沒有其他越安留下的東西,一並尋出來,我在這兒等你。”


    “其他都被汶斐封存了。”林謹玉揉著臉,這個還是他徇私想著拿來討好許子文的。


    “去吧,先把這個拿來。”拍了林謹玉的後腰一記,許子文的唇角勾起一抹深切的笑意來,半眯著的眼睛裏閃過一抹亮色,讓林謹玉不禁懷疑,這位越安先生是不是許子文的老相好。


    林謹玉本還想八卦幾句,眼尾的餘光掃到徒景辰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黑來形容了,簡直是殺氣騰騰。林謹玉趕緊腳底抹油,先溜了。


    許子文自榻中起身,到窗前,推開半掩的茜紗綾花窗,西天殘陽已落,留下漫天晚霞映著半湖碧荷一池冷水。因花期已過,荷杆上結出一隻隻碧綠的蓮蓬,許子文溫聲道,“晚上做幾碗蓮子羹喝吧。”


    徒景辰拎起一領披風給許子文搭在肩上,“沒想到那個賤人還活著。”


    “殺氣太明顯了。”許子文笑,“唉,可惜越安走了,不然真想見他一麵。”


    “那個狗娘養的賤貨!”徒景辰惡狠狠的罵了一句,見許子文這副懷念的神情,氣道,“真看不出你當初是被他強迫的!”


    “多少年的陳芝麻爛穀子,你還記著呢。”許子文身子一歪靠在徒景辰肩上,輕聲道,“義忠王兄最後落敗,皆因他心慈麵軟,當斷不斷,若他肯聽從越安的建議,現在還不一定有沒有你我呢。雖然政見不同,不過,現在回憶起以前與他一起煮茶賞雪,談經論道,鬥酒賭棋的時光,還是有幾分懷念。我朋友不多,都漸漸的散了去了,聽到他還活著的消息,我心裏也是高興的。”


    徒景辰恨得咬牙切齒,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一會兒你就把越安的畫像畫下來,朕幫你找他回來,你們繼續花前月下吧。”


    許子文眸中流光轉動,“我可是為朝廷做出了犧牲哪。你不念幾分我的功勞,擺出這種嘴臉幹什麽。”笑眯眯地說,“現在想想都覺得越安有趣,若不是先遇到你,說不定我真會喜歡上他。”


    “我說你是沒完了,是吧?”徒景辰一聽到越安這個名子,心就跟針紮似的,那個賤人就站在他麵前,自若的微笑著說出,“隻求與許睿卓春宵一度。”虎落平陽,別說那時隻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王爺的徒景辰,就是如今的上皇當年的皇帝也一點辦法都沒有。發生那件事後,許子文就離開了京都,一走十年。


    上皇因此對許子文心懷愧疚,如今對許子文真是百依百順。


    徒景辰如今回想,都恨不得將鳳家的人自墳裏挖出來鞭屍,猶不能解心頭大恨!聽著徒景辰牙磨得咯咯想,許子文坐正,扳過徒景辰僵硬的臉龐,對視著那雙狹長的黑曜石一般的鳳目,嘴角翹了翹,溫柔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可惡的味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跟越安並沒發生過關係。”


    “怎麽可能?我……”徒景辰至今猶記得許子文紅腫的唇,身上的痕跡……多少年午夜夢回,都會重現的讓徒景辰無數次痛恨嫉妒的場景。


    “沒做到最後。你不了解越安,他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儒雅溫文狂妄偏執,他常說人生在世,總要在這名利場中走一遭,把該見的該嚐的都經曆了,才不枉這一生。義忠王兄其實並沒有得到他傾心相助,在為王兄策劃逼宮時,他已經備好了退路。後來王兄果真是中了舅舅的緩兵之計,義忠王兄太要麵子了,想效唐太宗對待唐高祖的手段,逼迫舅舅退位,完全看不清形勢異想天開?越安隻是借著和談的機會提了那個條件,其實根本不在義忠王兄的條件之內,是他擅自加上的。”許子文想到當年的鳳越安,忍不住感歎,“越安辜負了許多人,不過,他從未害過我,最後也是他指點於我。”


    徒景辰聽愛人用這種夢幻一般的溫柔的口吻說起鳳越安,更是火大,不過他關注的重點向來跟許子文不一樣,厚著臉皮問,“到嘴的鴨子,他能叫你飛了?”


    “嗯,沒做。越安不是凡人。你看到的那些,是晚上我喝多了,認錯了人,有些失德,挨了他一頓打。”許子文回眸,望著徒景辰有些釋然有些緊張的臉龐一笑,“不管有無此事,也是你們把我交出去的。越安放我一碼,是我的運氣。其實我自小就喜歡各地遊行,隻是一直瞎忙,後來才發現……”人這一輩子沒什麽是不能舍棄的……頓了頓,許子文道,“其實說走就能走,在外麵見得多了,心胸也會變得開闊。有時,真覺得奇怪,比起有血緣關係的大哥,越安更像是我的兄長。”許子文收起這個話題,拍了拍徒景辰的肩,笑中越發有幾分得意,“我知道你這些年都放不下這件事,覺得對不住我。以前不跟你說,是因為我曾經發誓,一定要折磨你二十年才能告訴你真相,不然真真難消我心頭之恨。”


    徒景辰捏住許子文的手腕,將那隻礙眼的手從自己肩上移了下去,冷笑問,“不錯,這還沒到二十年呢,怎麽提前說了?”


    許子文意味深長的看了徒景辰一眼,望向在門口探頭的林謹玉,笑斥道,“越發沒規矩了,站沒站相,賊眉鼠眼的幹什麽呢,還不滾進來!”


    “先生。”林謹玉忙進去,從袖中取出一卷素絹,奉予許子文,笑道,“先生,天也晚了,我跟琳姐姐先回去了。”


    “你等著。”許子文展開素絹,上麵是密密麻麻的上蠅頭小楷,許子文徑自到書案前坐下,林謹玉有眼力的沒跟過去,許子文在青玉筆筒裏取了一支小狼毫細細的謄抄起來,一盞茶的時間才擱了筆,轉身問了句,“帳冊子呢?拿出來!”


    許子文的聲音向來不高,卻像一個驚雷,劈得林謹玉心裏一哆嗦,林謹玉裝出一副莫名無辜,“先生,什麽帳冊子啊?”


    “悅安銀莊的帳冊。”許子文重複了一遍。


    林謹玉是個聰明人,估量著可能是這素絹上記載了些什麽,讓許子文看出了破綻,明明他檢查過的,就隻是一張製茶的方子!


    “果然是年紀大了,現在說謊有幾分道行了,若不是我多活了十幾年,又是這局中人,怕是得給你蒙過去。”許子文波瀾不驚的道,“那本帳冊你們藏起來也沒用,裏頭帳目的順序是被打亂的,缺少一個正確的引子。輕重緩急,不必我再教你了吧。”


    九月中,天氣已經有些發涼,林謹玉硬是嚇出了一身的冷汗,臉色慘白如蠟,喉喉發幹,雙手緊張的不知道該往哪兒放。許子文也不說話,悠閑的吩咐包子煮茶,離了書案,與徒景辰一並坐在榻上,將寫好的東西遞給徒景辰。


    林謹玉是個很關於下決斷的人,如今瞞是瞞不過去了,一咬牙,轉身走到倆人跟前,曲膝跪下,低頭輕聲道,“是我同吳大人把帳本子燒了。”


    林謹玉不敢看許子文的神色,膝下是漆黑冰冷堅硬的地磚,他聽到一聲極淺極淡的歎息,許子文風馬牛不相及的問了句,“明天是要去看你姐姐嗎?”


    “嗯。”林謹玉喉嚨裏哼出一個音節,可惜因為太過緊張,聲音有些模糊。


    “去了,把該說的話都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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