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自賈璉處得知事情原由始末, 狠狠將賈璉罵了一通, 連帶著東府賈珍夫婦一並叫過來,好一番教訓。


    “你親爹的孝還沒過呢,真是好兒子好媳婦給你兄弟做得好親!父孝期間, □□聚賭,你們真是好膽色的!”賈母老眼一瞪, 賈珍跟尤氏膝蓋發軟都跪地上了,這事兒, 尤氏最冤, 她根本做不了賈珍賈蓉的主兒,但凡真正能幹,雖說是繼母帶來的妹妹, 也不會任由這兩父子沒名沒份地糟蹋。何況王熙鳳是出了名的厲害,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給那位知道定不會善罷幹休的。現在倒好, 賈母先得了信兒, 想著老太太最有規矩的人,尤氏隻有拿帕子捂臉哭的份兒了。賈珍臉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呐呐道,“都是孫兒胡鬧,孫兒不孝, 孫兒不孝!”


    賈母啐道,“何苦拿話來糊弄我這老婆子,但凡有些人心人性, 哪能在父孝期間做出這種苟且勾當!且閉嘴吧!沒得玷汙這‘不孝’二字!那個女人,你們做姐姐、姐夫的,打算如何處置?”


    “一切聽憑老祖宗做主。”別說是玩膩的尤二姐,就是尚未得手垂涎三尺的尤三姐,此時賈珍也不想保了。他雖是賈氏宗主,無奈寧國府這支日漸式微,整個宗族的榮光皆在榮國府,賈母又是二府惟存的老祖宗,正一品誥命,賈珍心裏還是有些畏懼羞愧。


    賈母冷笑,“我?我何德何能,哪裏做得了你三等將軍、賈氏宗主的主呢?”話間已氣得混身發抖,指著賈珍道,“我活了幾十年,千奇百怪的事都見過,獨這種老父孝中□□做媒沒經過見過!你真是讓我老婆子開了眼哪!”


    尤氏哀哀低泣,賈母指著尤氏喝道,“這時候有臉流淚了,還不是你尤家的丫頭比別人更有臉!你也是大家閨秀出來的,到底是怎麽迷了心失了魂,就這麽國孝家孝期間迫不及待的硬把自己的妹妹塞過來做小,這是依哪家的禮……”


    “老祖宗,我早就不依,可有我管得住哪個呢。”尤氏忍不住嗚嗚的哭了起來。


    賈母寒聲問,“他們不聽,你不會過來跟我說!你是腿折了還是啞巴了!還有,我怎麽聽說,你那妹妹還是早有婚姻的?”賈母向來不會無地放矢,這兩府之事,隻有她不想知道,沒有她不知道的!何況此事外頭王子騰都一清二楚,真往朝堂上一擺,不孝乃大不赦之罪,查出點什麽,祖宗那點子陰德怕就全敗了!


    “已經退了親。”


    賈母輕闔上眼睛,半晌無言。賈珍偷覷了一眼,賈母仿若察覺,眼皮一挑,眸中寒光凜凜,驚得賈珍忙又垂下頭去,“你們自己說吧,一個姐姐,一個姐夫,總能做得了她的主。”


    尤二姐尤三姐之故,雖有賈珍父子無德,不過一個巴掌拍不響,又不是別人強迫,這兩姐妹立身不正也是原由,尤氏心中早就恨透了兩個繼母帶來的妹妹,自然不肯為尤二姐張目,隻是一味低泣。賈珍咬了咬牙,狠下心來,“都是孫兒糊塗的過錯,現今她們姐妹也大了,嶽父早逝,自然是由孫兒為她們做主。二姐再不能耽擱花期,府裏賴升家的幹兒子也是出息的,就配給二姐吧。”


    賈母冷笑,仿若已知賈珍私心,淡淡道,“你親小姨子,倒配給奴才,叫外人知道,豈不是我們賈家的刻薄了親戚!你這個實在想頭兒怕是委屈了你媳婦、小姨子呢。”


    賈珍自己抽了個嘴巴,疊聲道,“是,是,孫兒狹隘。這就著人張羅著去給二姐說親,讓蓉兒他娘給置辦份嫁妝,定薄不了她,三日內出嫁。”


    “花枝巷的房子早些收了罷。”賈母厲色道,“你也是當家作主的爺們兒,自小認得字識得書,也知道孝期不檢是什麽罪過!禦史一個本子上去,傾族之禍就在眼前!祖宗傳下的基業,都在你手裏了!”


    老人的嗓音中蘊著一股子陰寒狠厲,饒是賈珍胡鬧慣了的,也禁不住心尖兒驚顫,連連叩頭認罪。責退賈珍,賈母看了尤氏一眼,尤氏淚眼模糊,賈母指了指身邊的紅木六角凳,尤氏坐穩了,賈母方道,“若真是想把妹妹給你兄弟,何必偷偷摸摸的?你來跟我說,我是會不允還是鳳丫頭不能相容怎的?”


    “你既然默許你妹妹在外頭,想必也是想你那妹妹進賈家門的。”賈母看了鴛鴦一眼,鴛鴦抱著個綠皮兒包袱到尤氏跟前,賈母指了指包袱說,“不過,你妹妹的品性我也聽了些去,不大合式。這裏有五百兩銀子,給她置份嫁妝,忘了花枝巷的事兒吧,找個老實人好生過日子,比什麽都強。要是在外頭胡言亂語的拖累了府裏,你這三品誥命也就到頭兒了。”


    尤氏泣道,“孫媳對不起老祖宗,沒臉見老祖母。”


    賈母揮揮手,尤氏起身行了一禮,抱著銀子下去了。賈母疲憊的閉上眼睛,想起闔家男人,東府賈珍賈蓉品性已見;自己兩個兒子,知子莫若母,賈母比別人更清楚,賈政在工部員外郎的位子上混了二十幾年,方得了外任,也不知好賴。孫輩賈璉隻是捐了功名,隻得看賈寶玉的了。


    想到賈寶玉,賈母方打起幾分精神,賈寶玉是個有來曆的,以後定是有出息。


    ************


    賈寶玉自搬出園子,日日受賈母、王夫人的教導,要他好生習文念書。賈寶玉哪裏受得了這些,仍偷空便往園子裏找姐妹們玩耍說笑。


    探春惜春都在李紈處說話,簾櫳一響,賈寶玉進來笑道,“今兒你們怎麽沒去老太太那裏?”


    探春惜春皆起身迎了一回賈寶玉,李紈笑問寶玉,“早去過了,鴛鴦說老太太身子不好,我們也就沒進去打擾她老人家休息。你怎麽有空兒了,不是去學裏念書麽?”


    “讀書有什麽要緊,都好幾天沒見大嫂子、三妹妹、四妹妹了,妹妹們在忙什麽呢?四妹妹的畫兒可畫好了?”


    惜春一身素衫,精致的小臉兒上平靜無波,語氣都是淡淡地,“什麽畫兒,我早不動那個了,不過有空抄幾頁經,聽妙玉說上半日因果罷。”


    李紈隔窗瞅著外頭的天時,早上還是大晴天,晌午就開始發陰,問寶玉道,“你這樣出來,怎麽倒穿了薄料披風,到底是深秋,天也涼了。瞧著這個天,下雪都不一定呢。麝月向來周到的,如今也這樣著三不著兩了?凍著你可是如何好?你出來可有人跟著?”


    寶玉捧著素雲端來的熱茶暖手,笑道,“大嫂子這裏又不冷。昨兒個北靜王府下的帖子,我早上去了北靜王府了,沒去學裏,回來時順道往園子裏看看姐妹們。”


    探春笑道,“這就是了,聽說二哥哥除了去宗學,便是在房裏日日苦讀,我們都不敢去打擾二哥哥用功,否則豈不耽誤了二哥哥來年蟾宮折桂?”


    寶玉瞎聲歎氣,“如今老爺年晚都要傳我過去考問,”又轉顏笑道,“倒也不怕了,老爺不日就要動身赴任,到時我來找妹妹兒們玩笑就便宜了。”


    探春聞言勸道,“二哥哥,念書可是積年之功,人都學十年寒窗,像二哥哥三日打漁兩日曬網怎麽行呢。之前林表弟在咱家住著時,聽林姐姐說都是五更即起念書,到晚上用過晚飯都還要再寫會兒字呢。如今林表弟中了探花兒,也不枉林表弟苦讀多年。姑媽姑丈泉下猶能含笑,林表弟現在朝中為官,得聖上器重,誰不誇林表弟有出息能幹呢。二哥哥通透過人,稍一用功,就比世人都強的。待日後二哥哥中了進士,老爺太太老太太,連我們這些兄弟姐妹闔府上下誰不為二哥哥高興呢。”


    自從林謹玉中了探花,賈政羨慕得恨不能跟林如海換換位子,若賈寶玉能有此出息,他就是死了也是甘心情願的,每每教訓賈寶玉,必然要拿出林謹玉來比較一番,賈寶玉早便不耐煩,隻是向來畏懼父親,不敢多言,何況他素來最恨祿蠹國賊經濟仕途,聞探春此話,心下已惱,俏臉一冷,倒沒抽身走人,也沒口出惡言,隻是瞪著眼不說話。


    探春自知寶玉不愛聽這些話,她原是慧敏之人,又曾助王熙鳳理家,如今家中每況愈下,皆因闔族無出眾男丁之過,思來想去,惟賈寶玉還有些歪才,隻是老太太嬌寵太過,不肯用功。探春便硬著頭皮勸了這一席話,她向來機警,察顏觀色見賈寶玉不悅,便停住了不再開口,轉而端了茶碗,一下下的拂去茶水上浮葉,輕飲一口,不知是茶還是心頭,微微發起苦來。


    惜春麵上淡然無波,指尖兒慢慢撚動袖中念珠,默然無言。李紈本不是能言善語之人,此時也得硬著頭皮打破尷尬,強笑道,“前兒蘭兒他叔姥姥打發人送了些麵茶來,我嚐了還好。叫素雲衝幾碗來,你們也嚐嚐。”


    賈寶玉方緩了緩臉色,冷道,“林表弟以往瞧著也是好的,隻是可惜竟一味往朝中鑽營,入了祿鬼之流,又有何可敬可讚之處!可惜林表弟如今極少來咱家,我若見了他,定要勸他一遭才是。三妹妹素來是個明白的,怎麽倒欣羨起他來!”他以往與探春是極和睦,心裏對探春難免失望,不過見探春低頭無語的模樣,便忍住沒再多說。


    探春隻覺一口氣堵在胸口,越發悶了,低著頭一昧喝茶。倒是惜春抬起眼簾,靜望了賈寶玉半日,直看得賈寶玉不明白了,問道,“四妹妹看我做甚。”


    玉石念珠冰涼入骨,袖在手中半日仍不見一絲暖和氣兒,惜春轉頭移開視線,透窗見院中花已殘柳已敗,冷冷道,“林表哥自然無可敬可讚之處,我隻想起昔日清虛觀張道士說咱家諸多子孫,唯二哥哥最肖祖父。如今看來張道士的話卻是錯的,祖父襲榮國公爵,官至一品京營節度使,高官厚祿,想來是二哥哥所不屑向往的!”說完也不顧賈寶玉紫漲麵皮,起身道,“我要回去抄經了。”抬腳就要走。


    賈寶玉急道,“四妹妹不是最喜歡念經,釋迦牟尼說:吾視王侯之位,如過隙塵;視金玉之寶,如瓦礫;視紈素之服,如敝帛;視大千界,如一訶子。再有莊子也曾有鳳凰腐鼠之言,四妹妹這樣的六根不淨,眷怠紅塵,怕是不能了悟的。”


    惜春如冰如雪的容顏上綻起一抹飄忽的笑意,連同語氣也變得難以捉摸了,“時機一到,我必了悟。”扶著入畫的手走了。


    正巧素雲端了沏好的茶麵來,素雲不知屋內事故,笑攔,“四姑娘好歹嚐一口吧。”惜春恍似無聞,徑自離開。


    賈寶玉深覺無趣,自園中寶釵寶琴各自歸家,迎春邢岫煙出嫁,偌大園林,隻餘稻香村秋爽齋寥風軒三處,其餘為省人事都鎖的鎖關的關,已露淒涼景象。他這次來,原為是找姐妹說笑,隻是聚還未聚,惜春一頓冷嘲熱諷後去了,探春臉色也淡淡的,寶玉麵兒上掛不住,也未吃麵茶,就與李紈探春告辭,回府了。


    探春見寶玉去了,方道,“大嫂子,天這樣的不好,怎麽不派人接了蘭兒回來?一會兒下了雪珠兒就愈發冷了。”


    李紈握著探春的手,溫聲道,“似你說的,念書哪有不吃苦的。小廝們帶了厚衣裳,凍不著他。古人念書,囊螢映雪都有的,咱家因富裕些,把孩子們都嬌慣的過了。”


    “蘭兒有出息,大嫂子是有後福的。”探春笑了笑。


    “你倒會打趣我了,我也不指望他有多大本事,讀書識理罷了。”李紈慢悠悠的吃著麵茶,忽而放了碗歎道,“四丫頭這些天總是誦經禮佛,我著實擔心。前兒去她那兒,衾褥都換了素的,我勸了她半晌,都沒個言語,隻是在一邊兒念經敲木魚子,今兒個本想著叫你來,咱們一塊兒勸勸四丫頭……”說著又是一聲歎息。


    探春用調羹一圈圈的攪著麵茶,抿唇思量了半晌,“好像自那邊兒大老爺過逝,四妹妹從東府回來就跟變了個人兒似的,愈發沉靜,現在連話都懶待的多說了。我也問過她幾回,她倒是往妙玉那裏跑得勤了。這些佛家因果之類,到底咱們不易多沾呢。”


    惜春性子本就清冷孤傲,不是個多事的,昔日姐妹們一同玩樂,自有情份,如今見惜春愈發孤絕沉默,李紈亦有些不忍擔憂,道,“我原想著,那頭兒大老爺畢竟是四妹妹的親父,四妹妹要守孝,素淨些也是無妨。哪知她現在一應銀簪發飾都不肯用,閨閣小姐,到底有些過了。”


    探春也沒什麽好法子,隻得自相安慰道,“且看以後吧。咱們多叫她一塊兒說話玩笑,想來隻是一時傷心,慢慢會好的。”


    二人說了會兒話,探春也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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