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謹玉在王府吃酒吃得痛快, 卻不知榮國府此時真是鬧翻了天, 老太太厥過去了。


    原因其實也簡單,今日雪景大妙,賈母素來喜歡熱鬧, 命人在園子裏置酒賞雪,同王夫人邢夫人鳳姐探春姐妹玩笑了大半日, 下晌午就有些倦乏,晚飯沒吃幾口, 又擔心晚了天黑路滑, 便讓探春惜春姐妹與李紈早些回了園子休息,隻留王夫人王熙鳳在陪著賈母說話。就見賴大家的匆匆進來,吞吞吐吐的倒一個勁兒的朝王夫人使眼色, 賈母眼睛雖花, 也不是瞎子,便道, “怎麽你現在話都說不俐落了。”瞧著賴大家像真有事兒似的, 心中也起疑。


    賴大家的也不敢隱瞞,道,“老太太聽了且不要急,是史家,外頭來了史家的兩個下人, 說他家被抄了,還,還帶了幾口箱子, 下頭人不敢處置,特……老太太,老太太!”


    老太太沒聽完,直接翻白眼兒了,把眾人嚇得六神無主,還是王熙鳳指揮著去請太醫,鴛鴦拿來紫芝定魂丹和了溫水喂老太太服下,又給老太太揉胸順氣。還好賈母坐榻寬敞,平常躺個人兒沒問題,琥珀拿來被子給老太太蓋好。諸人這一通的忙活,就把外頭史家人給忘了。


    如今府內,女眷這邊兒亂作一團,史家那兩個家仆也等得心焦,再三求人去問。現在賈府裏賈政到江西做官去了,賈璉出去吃酒未歸,賈寶玉凡事不理,就剩賈赦了,這邊兒管事跟賈赦一說,賈赦一聽有七八口箱子要寄放,頓時動了心,大手一揮便叫人抬他院子裏去了,後才匆匆的叫了邢夫人去看望人事不醒的老娘。


    賈母沒一會兒就醒了,默默無語、兩行老淚、神情頹委,雖諸人安慰,賈母隻是搖頭,還是賈赦湊上前道,“母親放心,兒子已經叫璉兒回來了,明兒個早上就讓他出去打聽,史家的來人兒子已經讓人安排妥當了。”


    賈母掙紮著起來,倚榻靠著,“快,快叫他們進來,我得問問……好好兒的……好好兒的……”怎麽會被抄家呢?這是她的娘家,史家兩兄弟對她這個做姑母的向來敬重,那一府的老的老少的少,賈母如何放心的下,諸人苦勸皆不聽。


    賈赦等無奈,隻得命人把兩個仆從叫進來,那二人跪地上連嗑了幾個頭,賈母已命王夫人等都退下,此時屋內就隻有賈赦侍立一旁,賈母強撐著一口氣問,“現在你家是何情形?你家兩位老爺呢?”


    一人哭道,“一大早上的家裏闖進了好些兵勇,老爺們上朝就沒回府,太太急將房裏的幾隻箱子命小的們給老姑太太送來,隻說孝敬老姑太太了,求老姑太太看在我家老爺是您的親侄兒、少爺是您的親侄孫的麵兒上,托人替我家老爺打點一二,不求脫罪,隻要落得闔家平安就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了。因白日惹人眼目,奴才們找地兒躲著到了晚上方敢過來。”


    賈母聽了,垂眸沉吟許久,方道,“府上被抄了,你們就是逃奴,在這城裏不是長法,被人查出來就是一個死!”這二人十分惶恐,賈母道,“若你們願意,到我們府上莊裏躲上幾日,待風聲過了,與你們銀兩自去。”


    二人無有不願,齊聲叩道,“都聽老姑太太的。”


    “如今你們就改名叫李大、李二,去了莊子上隻管悶頭做活,萬不能露出史家半個字,否則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們。”賈母看向賈赦道,“赦兒,你去安排!也不必套車趕馬招人耳目,明日叫個識路的小幺兒領了他們去。”


    賈赦忙應了,自去吩咐安排。賈璉聞聲也回來了,其實這一日他根本就沒閑著,史家的事他在外頭早一步聽一說了,不過他素來有幾分機伶,知道慌頭馬一般回家也無用,先去各個衙門打聽了一番,一進二門就聽說老太太病了,趕緊過去請安,賈母有問,賈璉道,“說是早朝時被賈雨村參了一本,聖上大怒,下旨抄家問罪,兩位表叔當朝便被押入邢部大獄裏去了。”說著拿帕子拭了回眼淚,接著道,“孫兒回來時去史府街前打了個轉兒,外頭全是官兵,也不知裏頭的情形,隻得等一時再求人疏通打點。俗話說,罪不及妻女,有甄家在前比照著,聖上仁德,老太太請安心吧。”


    “甄家、甄家……”賈母喃喃,“竟要衰敗至此麽?”


    賈赦賈璉都不言語了,外頭太醫已侯著呢,賈赦忙命賈璉去請了進來,一時診脈開方子煎藥,直忙到二更天,諸人才去歇息了。


    王熙鳳身子日漸沉重,賈璉怕路上積雪路滑,遂半扶著王熙鳳,頗有幾分體貼,王熙鳳精神還好,到了房裏也難免惋惜感慨,“史大妹妹早些嫁了也是有福氣的。”


    平兒自服侍王熙鳳梳洗,另有小丫環豐兒伺候賈璉去衣洗漱,賈璉坐在炕沿洗腳,問道,“史家的事兒一大早的便發了,怎麽不瞞著老太太?忒沒個眼力,老太太萬一有個好歹可怎麽著呢?”


    “難道我連這個理兒也不知道麽?”王熙鳳道,“我跟二太太是晌午陪老太太吃酒時得的信兒,哪裏敢說?還不是賴大嫂子,越發沒個機伶,怎麽就連編個謊兒都不會呢?老太太才一問,就跟倒豆子似的沒半點兒存貨全都招了。老太太年紀大了,哪裏經得了這個?見老太太暈過去了,直嚇得我這心縑稅肴眨睦鋟鷚盍思蓋г狻!


    賈璉一笑,摩挲著王熙鳳水潤潤的兩瓣紅唇,“你不是向來不信什麽僧道的麽?”


    王熙鳳一巴掌輕拍掉賈璉的手,明眸流轉,笑吟吟地咬了下紅唇,留下一個極淺的印子,“老太太向來禮佛念經,無比虔誠,我是替老太太念的,如今老太太平安,可見是有佛祖保佑的。你跟我說實話,史家的官司到底如何了?大老爺先一步把那幾箱子東西扣下,妥不妥當還兩說呢?叫人查出來可就是私瞞贓物的罪過?”


    小丫環鋪好熏香錦被,平兒扶著王熙鳳到炕上安置,笑問,“奶奶這一天比一天的身子沉,今兒又站了大半夜,腰可酸麽?要不要奴婢給奶奶捶捶?”


    “覺著還好。”


    賈璉順手摘下平兒頭上簪的絹花,放在鼻下聞了聞,笑道,“好丫頭,今兒你奶奶不必你伺候,有爺呢。下去吧,你也早些安置。”


    平兒又羞又氣嗔瞪了賈璉一眼,奪了簪花回來行了禮,低頭去外頭守夜。賈璉哈哈一笑,又吃了盞茶,才到炕上去,對王熙鳳低聲道,“你心裏有數就是了,我聽人說史家不大好了。這次的罪名兒可不輕,誒,今日已是遲了,怕明兒個老太太也得催著我去嶽父那裏打聽呢。”


    王熙鳳垂眸道,“咱們四家幾輩子的交情,若有施為的地方,我父親不用說也會援手。就如甄家的事兒,咱家難道不急,隻是有什麽用呢?朝中的事沒咱想得那樣簡單。”


    “還有要命的呢,好不好兒的竟然是賈雨村那個畜牲主審,”賈璉恨聲道,“昔日不知道怎麽叫他給寶玉做了先生,還抬舉他為官!真真是忘恩負義,不是個東西!上回不是連林姑丈都給他咬了一口,因這個咱家跟他也不好了。今日史家就是這個畜牲上的本子參奏,早朝剛升了大司馬、內閣行走,這回史家落在他手裏,定是難以善了的。”


    王熙鳳咬牙道,“老天爺真是沒長眼睛,怎麽就叫這種雜毛畜牲發達了起來!真是沒個天理了!叫你說就一點兒法子沒了?他即與林家有仇,能不能請林表弟幫忙,林表弟肯定也盼著賈雨村倒黴呢。”


    賈璉歎道,“朝上的事哪裏有這麽簡單,現在賈雨村風頭正盛,官職什麽的都比林表弟高呢。且再說吧,原是三堂會審,又有賈雨村旁聽,這個時候也沒人能隻手遮天,我今兒隻顧得打聽原由,邢部是怎麽著也進不去的,明兒看吧。你好歹略眯一眯,身子要緊。”


    兩人又說了幾句,都累極睡去不提。


    賈母第二日也起遲了,因藥中有安神藥材,一夜好眠,倒是養好了精神,隻是一味心焦史家的官司,又派賈璉出去打聽。賈母自嫁入賈府也有六十餘年的光陰,曆經三朝,閱曆深厚,見多識廣,命賈赦將史家送來的幾口箱子抬到她房裏。


    賈赦心有不願,搪塞道,“老太太,依我看表弟家的官司也要打點,少不得銀兩花費。”


    “沒見識的東西,甄家史家都抄了,你是不是還要連累得咱家也要抄了才罷!”賈母指著賈赦,怒其不爭的斥道,“凡大家族裏財物,一紙一筆皆記錄在案,這些東西你還要留著,隻嫌招不來禍患呢!”又叫來王夫人、邢夫人、王熙鳳,歎道,“我老婆子如今八十了,凡世上該見的該吃的都享用過了,這輩子算得上大富大貴,立時死了去見太爺也不薄屈了。所不放心的,唯有你們。昔日我們四大家族是何等風光,外人頭說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薛家沒落,史家也抄了,還剩我們賈家和王家安然無恙,到底不知道以後呢?我們家赫赫揚揚百餘年,都是祖宗出兵放馬九死一生掙到的功勳,皇家賞賜的富貴。你們也不必覺得宮裏有娘娘,有靠山,史家也是一門雙侯,還不是說抄就抄!說敗就敗!大廈傾頹,不過一瞬!”


    史家也是親戚,幼時賈赦也與兩人表弟玩耍過,此時聽了也有幾分難過,愧道,“都是子孫不肖,累得老太太為我等操心。”


    賈母手微搖,“我還能操幾日心呢。你們也都大了,做祖父祖母的人了。若有你父親在,我老婆子也用不著多這個嘴。”說到先夫,賈母禁不住淚流滿麵,眾人苦勸方漸止住,“我跟著你們父親,也見識過一些。你父親活著時便常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當時不覺什麽,事兒到眼前細思量,可不就是如此麽?眼瞅著不過半年,甄家、史家都抄了,咱家裏,隻有你兄弟在外為官,大老爺有爵位無差事,此時卻是好事。如今有甄史兩家前車之鑒,咱們也得縮著頭過日子方可何一時平安。沒事兒就少出門,有人求到咱們頭上的事兒也少虛應,一切有國條律法可,咱家雖富貴,又不是衙門,不管著了斷這些事事非非的。若有祖宗庇佑熬過這一兩年,局勢稍穩,再作打算。”


    諸人皆應了。賈母叫人開了史家的箱子,隻見滿滿的八大口銅釘老紅木箱裏俱是金銀珠寶古董器物,好不耀眼奪目。賈母揮揮手,叫人重新鎖了,賈母道,“人都說患難見真情,何況史家與咱家世代為親,可是這東西沾了就有私匿贓物的嫌疑,傳出去怕要牽連家門。大老爺也說了史家的事也要銀錢打點,這些東西說是孝敬我的,可我老婆子怎能收他們這個救命錢呢。這東西不能這樣放著,大太太、二太太,你們看著把裏頭的東西典當了去,全都是死當,一件不能留!”


    王夫人邢夫人對視了一眼,輕聲應了,賈母道,“不要走明麵兒上的當鋪,容易被人查出珠絲馬跡,明白嗎?”


    兩人見老太太如此精明,心裏那點兒小算盤瞬間煙消雲散了去。


    賈母覺得累了,讓眾人退下,隻留鴛鴦在一旁服侍。中午也吃得不多,晚上特意留王熙鳳賈璉在身邊兒說話。


    “咱們家自祖上到如今已曆經五世,你們是嫡長孫嫡長孫媳,這話我隻跟你們說,”賈母自身邊兒拿出個紫檀香木金包角的小匣子,匣子外頭有一把極精致小巧的梅花型的黃銅鎖,賈母拿了鑰匙打開,齊齊整整的一匣子銀票,約摸有萬金之數,賈母道,“自甄家事發,我這心就無一日的安寧,如今史家也遭了官司,做老祖宗的不能不為你們小輩謀算哪。”


    王熙鳳忙勸道,“老太太,咱家斷不會有事的,再不成,宮裏還有娘娘呢?娘娘雖不是中宮皇後,到底也是皇上的妃嬪,咱家也是國之外戚,真有了事就是皇家臉上也不體麵不是嗎?”


    “鳳丫頭啊,”賈母拉王熙鳳挨身坐下,撫摸著王熙鳳的手,長歎,“我雖老可還不糊塗,這裏是兩萬銀票,你拿去托給你母親收著吧。”見王熙鳳臉梢泛白,賈母拍了拍她的手,溫聲道,“別怕,咱家現在還好好兒的,你也說了,宮裏頭有娘娘呢。隻是做人一定要留後手,尤其咱們這們世家大族,若真是一敗塗地,真是辜負了世族的名聲,我也是以防萬一罷了。”


    賈母的話非常鎮定,似乎有安撫人心的作用,二人的神色都好了許多,賈母看向賈璉,“你跟鳳丫頭是結發夫妻,鳳丫頭是要強了些,可哪樣不是為你著想,心是不差的。璉兒,你是咱家的嫡長孫,日後襲爵之人,別再出去胡鬧了,也當思量著做些正經事。以前,太爺總跟我說子孫後代還是要科舉晉身,立世書香方是長久之道。你二叔當年讀書也是想考科舉,聖上憐惜太爺早逝,便賜了官。如今到你們這代,你是個不愛念書的,寶玉,要等三年才能春闈,怕是來不及了。”


    王熙鳳垂淚勸道,“老祖宗,寶兄弟是大有來曆之人,最有福氣不過。三年後,定能金榜題名,重震家風。”


    賈母歎道,“卻不知寶玉的福分是應在哪裏的。”賈母是個明白人,她平生最大的錯事就是任由王夫人把林謹玉給得罪慘了,而賈寶玉,她當然疼愛,隻是賈寶玉如今無官無職,又不喜對外交際,家裏的忙是半點兒都幫不上的。就是三年後真是中了進士,也隻能隨大溜兒入翰林院,一個翰林院的七八品小官兒對一個芨芨可危的家族是無甚大用的!唉,若是賈寶玉同林謹玉換個位子,賈母如今也能稍稍安心。可惜啊……想著丈夫生前的苦心安排都付諸東流,賈母悲戚更甚、悔不當初。


    雖然賈雨村入了內閣,不過林謹玉的日子並不難過,他早跟內閣的那些人混熟的,而內閣的那些老家夥們也不認為賈雨村有啥了不起的,單就首輔徐碩而言,他根本沒去喝賈雨村入內閣擺的酒席,隻是叫兒子送了份賀禮罷。


    賈雨村這人以前還斯斯文文的充一充正人君子,如今乍登高位,雖才入內閣,因他官職極高,如今又得皇帝寵信,儼然將自己當成了內閣第一人,竟然與徐碩稱兄論弟,把個林謹玉惡心的夠嗆。


    林謹玉叫小太監倒茶,吳憂與他坐對麵,笑道,“你五行缺水吧,怎麽一個勁兒的喝茶?小李子腿都要跑斷的。”


    小李子恭敬的捧了盞新茶,林謹玉道,“嗨,不知為何,這些天常犯惡心。”


    “不會有了吧?”


    徐碩“撲哧”笑了,直搖頭,“吳大人這張嘴哪。”


    林謹“啐”他,“你才有了呢?吳兄,”眉毛一挑,端起茶盞笑,“錯了,我有何德何能跟吳大人稱兄論弟呢。從年紀上說,吳大人居長;自科考算,我差吳大人一界;吳大人何等威高望重、泰山北鬥之人,竟然敢跟您論序齒,排大小,這臉皮哪,比照著秦長城長得吧。”


    王子騰一口茶給噴了,徐碩也是哭笑不得,賈雨村這張臉的顏色就格外好看了,咬咬牙,冷著臉問,“林大人這是在說本司馬呢?”


    “什麽死馬活馬的,賈大人是說死馬當成活馬醫麽?”


    吳憂“咳”了一聲,裝模作樣的教訓林謹玉,“什麽賈大人,是賈大司馬大人,連話都不會說,你也就配分分奏折了。”


    賈雨村剛要反駁,徐碩已道,“趕緊著吧,過年事兒就多,哪兒來這些話,一會兒萬歲有問,你們也這麽積極回話就行了。”這次排班真是不巧,竟然將吳憂林謹玉兩個擱一起。


    類似於這種冷嘲熱諷,隔日都要上演一回。禦前對答,隻要賈雨村說一,林謹玉必然說二,吳憂在邊兒上活稀泥,王子騰休閉口禪,徐碩頭疼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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