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四更天,張嬤嬤就叫謝莫如起床了。


    梳洗後,張嬤嬤已命丫環擺上熱騰騰的餃子,謝莫如道,“嬤嬤坐下與我一道吃吧。”


    張嬤嬤應了,坐在謝莫如下首,紫藤忙添了幅碗筷。張嬤嬤對紫藤道,“你與梧桐先去用飯,一會兒就得跟著姑娘過去了。”紫藤梧桐行一禮退下,巧兒臘梅在一畔服侍,張嬤嬤看自家姑娘沒什麽精神頭兒,笑道,“一年就這一天,大年夜守歲,初一起得早。待中午回來,姑娘再好生養養神。”著夾個餃子給謝莫如放眼前的瓷碟裏,道,“姑娘嚐嚐,這是三鮮餡兒的。”


    謝莫如笑,“嬤嬤也吃。”


    餃子一共四樣餡兒,一樣三鮮,一樣羊肉,一樣魚肉,一樣豆腐青菜。


    謝莫如精神不足,每樣兒吃了一兩個,又喝半碗餃子湯,就飽了。正好素馨過來,素馨請了安拜過年,笑道,“太太說,今天公主二爺也要過來,讓我過來服侍姑娘早些過去。”


    謝莫如道,“你來得巧,紫藤,拿個紅包給素馨。”


    素馨笑著一禮,“謝大姑娘賞。”見謝莫如漱口,連忙過去一並服侍。


    大年初一,謝莫如也應景兒的換了身大紅衣裳,梳好發髻,簪好珠花兒,坐在外廳榻上。紫藤梧桐拉著屋裏服侍的上前拜年磕頭,張嬤嬤一人一個新年荷包。接著是院裏的小丫環與粗使婆子們,亦各有所賞。杜鵑院下人有限,待下人們拜過年,謝莫如與張嬤嬤交待,“要是有人過來拜年,嬤嬤看著打賞。”


    張嬤嬤應了,外頭天還黑著,又叮囑婆子提好燈籠把路照亮。


    謝莫如先去正小院兒外行了禮,便帶著紫藤梧桐,後頭跟著素馨,一並去鬆柏院。剛出杜鵑院,見寧姨娘與孫姨娘結伴而來,孫姨娘施一禮,“大姑娘,過年好。”謝莫如側身受半禮,道,“姨娘好。”寧姨娘沒料到會與謝莫如走個碰頭兒,她腳下微滯,見孫姨娘禮都要行完了,隻得跟著一道給謝莫如見禮,謝莫如依舊是側身受半禮。


    謝莫如道,“母親還在休息,不必去請安了。”


    孫姨娘道,“主母姑娘寬厚,是我等妾室福氣。隻是今日不比他日,我們不敢托大,在門外行禮也是一樣的。”


    謝莫如便不再多說,對梧桐道,“去同張嬤嬤說,預備給二位姨娘的過年荷包。”說完,對二人微一頜首,便帶著丫環婆子走了。


    寧姨娘自認為活了幾十年,定力自製力也是一流的,而且,她在牡丹院反省好幾個月,也明白自己畢竟是姨娘身份,方氏在一日,她定要守姨娘本分的。但是,麵對麵時當真是難堪難耐。不是謝莫如刻薄,倘謝莫如肯刻薄她,寧姨娘簡直樂意至極。偏生謝莫如隻是無視,謝莫如恪盡禮法,可是,從她的舉止言行中,你會清楚的明白,她的眼裏心裏根本對你視而不見,就仿佛你卑賤的不能入她的眼。


    寧姨娘深吸了口氣,見謝莫如已走,對孫姨娘道,“妹妹,我們去吧。”


    孫姨娘點點頭,她並沒有寧姨娘那種難堪屈辱的心情,她就是覺著大姑娘氣派十足,非常人所及。就是大姑娘眼裏不大能看到她這個姨娘,孫姨娘也沒覺著如何,她娘家落魄,尚書府出三千銀子,說是聘,與買也沒差別。大姑娘不過是看不到她,又沒有欺淩虐待她,孫姨娘反覺著,大姑娘的視而不見比二姑娘的思量琢磨的眼神要好的多。


    二位姨娘在杜鵑院外磕了頭,張嬤嬤出來,一人一個荷包,道,“姨娘們有心,大奶奶在休息,就不請姨娘們進來喝茶了。”


    兩人依禮道謝領了荷包,各回各院。


    謝莫如到鬆柏院,也是請安拜年這一套。


    謝莫憂謝芝幾人已經在了,丫環在地上擺上軟墊,謝莫如上前磕頭拜年,道,“願祖父祖母父親平安如意。”


    與謝莫如做姐妹十來年了,自記事起,每次看謝莫如拜年,謝莫憂都忍不住唇角抽搐。她們都是一個長輩磕一個頭,謝莫如倒好,仨長輩磕一個,可叫長輩怎麽分呢。


    謝太太笑,“又長了一歲,也盼你平安如意。”發壓歲紅包。


    謝莫如磕一個頭,得三個紅包。待她道謝坐了,謝莫憂帶著弟弟們給長姐拜年,兄弟姐妹之間不必大禮,謝莫如也備了荷包,紫藤連忙遞上,謝莫如給弟妹一人一個。


    略坐了一時,謝柏與宜安公主便到了。沒人敢叫宜安公主拜年,主要是大家給宜安公主拜年,宜安公主笑,“公婆與大哥切不要多禮,坐吧。”


    晚輩們給宜安公主和二叔拜了年,一人得了一個大紅包。謝柏給二老拜年,之後略說幾句話,謝尚書謝鬆謝太太連帶著謝柏宜安公主便要進宮,朝臣去給皇帝拜年,宜安公主謝太太去慈安宮給太後拜年。


    謝太太對謝莫如道,“家裏就交給你和莫憂了。”


    謝莫如道,“祖母放心吧,過年都是喜慶事兒。”


    謝太太笑,“這話是。”


    謝莫如又道,“我估摸過來拜年的族人肯定不少,內宅的事有我與二妹妹,外頭的事兒,吩咐丫環把外書房燒暖了,讓阿芝帶著阿樹阿玉,有大管家協理,也省得冷落族人。”


    這話,大出謝太太意料,謝莫如理事,精細周全是真的,對於謝芝幾人,也僅止於精細周全了。平素裏,謝莫如也不大與謝芝幾人說話,不想此時竟主動說讓謝芝幾人去外書房接待過來拜年的族人。而且,謝莫如安排的多麽妥當,讓大管家協理,肯定是不會出差錯的。其實就是讓謝芝幾人在族人跟前露個麵兒,先弄個臉熟兒。謝太太看向謝尚書,笑,“我看行。”


    謝尚書淺笑,“甚好。”


    宜安公主都不禁多看謝莫如一眼,倘不是知道謝莫如親自出手將寧姨娘幹掉,倘不是今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宜安公主都不能信謝莫如就這般自然而然的抬舉出謝芝兄弟三人。真奇人也,宜安公主有些明白駙馬焉何對謝莫如另眼相待了。


    謝莫憂的眼神都是感激又複雜,謝莫如仿佛就如同說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根本沒什麽特別反應。倒是謝鬆交待三個兒子,“好生招待族人,有什麽不懂的問大管家。”


    謝芝三人齊聲應了。


    謝莫如謝莫憂送至二門,謝芝三人一直送長輩到大門口。


    待回了鬆柏院,謝莫如便吩咐素馨過去外書房,親自瞧著,多籠幾個炭盆,罩上熏籠,熱水熱湯的供應上,命謝芝三人身邊兒的大丫環收拾出大毛衣裳送到外書房去,再命他們三人的小廝過去服侍。


    一時,謝忠媳婦帶著家下管事媳婦過來拜年,謝莫如命素馨將賞錢發了,接著又是各處婆子過來磕頭,管事小廝們於二門外磕頭,皆有紅包賞錢可領。


    安排好後,謝莫如捧著手爐靜坐,謝莫憂道,“大姐姐,男人們的賞錢,何不由外書房發呢?”


    謝莫如道,“家中接旨為何麵朝北方?”


    謝莫憂一時愣了,她是想讓弟弟們施恩,如何扯到接聖旨的事兒呢。戚嬤嬤悄聲道,“姑娘,陛下坐北朝南,下臣朝北,是麵上謝恩的意思。”下人們磕頭拜年,自然不是向著兩姐妹磕,媳婦婆子的能進二門,男人們在二門外,都是朝著主院兒的方向。謝莫如的意思,無非是說下人們領的是謝太太謝尚書之恩,而非謝芝幾人之恩。


    謝莫憂道,“我就是覺著那樣便宜,沒別個意思,大姐姐可別誤會。”


    謝莫如閉目靜坐。


    謝莫憂扯著手裏的帕子,撅撅嘴,也不說話了。戚嬤嬤暗歎,謝家家風寬厚,謝柏尚主後,以後有孩子也是養在公主府的,長房就這幾個孩子,嫡弱庶強,哪怕如今平分秋色,謝莫如心誌坦蕩,不大計較小節,不然謝莫憂這般不小心,倘換個人口複雜的豪門,怕早給人算計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及至中午謝太太謝尚書等人歸來,團圓宴已預備妥當,那碟昨日宮裏賜下的福菜也沒忘了。


    宜安公主也被謝柏請來一並吃團圓飯,宜安公主見著謝莫如還道,“太後娘娘問起魏國夫人。”


    謝莫如有些驚訝,道,“多謝殿下告知,隻是不知太後娘娘問家母什麽了?”


    宜安公主坐於上首暖榻,一身大紅宮妝,雍容華貴至極,笑,“也沒什麽,就是問我不知魏國夫人可好?”


    “既然太後娘娘有問,煩請殿下再有進宮時代為回稟,家母一切都好。”謝莫如笑意頗為歡快,她素來淡漠,宜安公主頭一遭見她如此快意,心下深覺蹊蹺,這事很值得高興麽。要知道,太後與大長公主也是頗多宿怨的。


    謝莫如似無意解釋,坐在自己食案之後,自斟一盞醇香果酒,慢慢飲了。謝太太笑,“太後娘娘恩典,知道你高興,這席還沒開,你也莫喝醉了才好。”得等公主開席啊。


    “何止恩典,簡直令我心驚膽戰。”謝莫如將酒盞往桌間一放,方道,“幸而太後娘娘是問我母親可好,倘她老人家要是問我母親可還在,豈不讓人多思多慮麽?”


    宜安公主臉色大變,放鬆的脊背倏然直起,連忙道,“莫如,你切莫多想,太後娘娘脾性直率,隻是隨口一說罷了。”這,這倘魏國夫人有個好歹,她可真是有嘴都說不清了。太後向來是想起啥說啥的,上次一提壽安夫人,就叫壽安夫人吃了文康長公主的掛落。其實說起來,壽安夫人何其無辜,可誰叫太後娘娘身份尊貴呢?她老人家即使有錯,倒黴的也是身邊兒人。這件事還不是吃掛落這般簡單,魏國夫人但有萬一,她同時得罪夫族與皇室,立足之地何在?這般一想,溫暖如春的暖廳內,宜安公主竟驚出一身冷汗。


    謝太太臉色也不大好,打圓場道,“是啊,想是太後隨口一說。”大過年的,真叫人提心吊膽。


    謝莫如並不是隨意糊弄的性子,她道,“上次陛下並無一言,直接賞賜母親,且賞賜的是綢緞古玩,可見就是賞賜。此次太後隻是一問,未有所賞。由此可知,太後身邊有小人哪。”


    謝莫憂都想說,唉喲,照謝莫如說,誰問魏國夫人,還就得賞點兒什麽東西才成啊。就聽謝莫如繼續道,“我們這等尋常官宦之家,過年都忙得暈頭轉向,何況皇家?太後娘娘主持宮宴,賞賜誥命,如何會突然想到家母?自我記事起,家母一直隱居杜鵑院,這十餘年,從未見太後娘娘問及。事反常必為妖,年節忙碌之餘,大節下,喜慶的日子,太後娘娘百忙之中問及家母,可見必有原因。”


    “家母得陛下恩典安居杜鵑院,太後娘娘若有心一問母親居杜鵑院境況,必如陛下一般,多少都會有所賞賜。既無賞賜,若有心一問,必是問生死。而聽殿下所言,太後不問生死,單問好壞,又無賞賜,由此可知太後此問,定由小人而起。”若胡太後問生死,倒有可能是皇帝秘授,如今這隨口一問,何等唐突,定非出自皇帝授意。那麽,隻能是身邊兒人挑撥了。


    宜安公主正色道,“太後身邊,皆是忠仆,莫如,你隻隨口一猜,並無證據,可不好這麽隨口妄言。”


    “我隨口一說,無傷大雅。朝臣尚有忠奸之別,何況太後身畔,別有用心者多矣。”謝莫如言笑自然,“我隨口一說,不過是想警告那些人,不要妄圖利用太後娘娘的信任,而令太後娘娘有失仁義之名。更有殿下,殿下心思良善,惜世間小人多矣,不知不覺,就受了他們的利用牽連。殿下乃太後娘娘親自撫育長大,情義親近,更勝母女。此事蹊蹺,若殿下覺我是胡言亂語,您身份高貴且又是長輩,想來不會與我計較,隻做無視便罷。倘殿下覺著尚有一二道理,當明諫太後娘娘,方不枉娘娘與殿下的母女情分。”


    宜安公主此時方知謝莫如厲害之處,她不過是傳個話,經謝莫如一分析,活生生的複原了太後身邊兒的一場圈套算計。她本不想多沾此事,偏生給謝莫如一席話說的,不沾是不成了!


    就宜安公主自身而言,也有些惱怒的,剛剛她已想到,倘魏國夫人真的因她傳的話出了紕漏,她真得替太後擔責了。不過是去宮裏拜年請安,就中了別人的算計!宜安公主也是公主身份,怎容人這般算計,她寒著臉道,“倘真有小人這般下作,我定不容他們!”略一思量,宜安公主就有了決斷,道,“娘娘有了年歲,又是大年下的,直接說怕要氣壞了她老人家。下午我去文康姐姐那裏,與文康姐姐商量出個主意,總不能叫娘娘受這些小人的蒙蔽算計。”


    謝莫憂與宜安公主熟悉一些,連忙勸道,“殿下息怒,既已知來龍去脈,小人也露了形跡,懲奸除惡不過是時間的事兒,若是被此等小人擾了新年的興致,也不值當。正是好日子,殿下嚐嚐,這是二叔釀的桃花酒。”


    宜安公主一笑,“也是,真叫小人擾了興致,倒抬舉了他們。”舉杯,“來,咱們幹一杯,祈盼今年風調雨順,平平安安。”對謝太太謝尚書微微致意,又看向謝柏。謝柏舉盞與她輕碰,宜安公主一笑飲盡杯中酒。


    大家都幹了。


    因公主在,團圓酒便是分案而食。


    待用過團圓酒,宜安公主與謝柏回駙馬府,在車上,宜安公主便忍不住問了,“駙馬,你說事情真如莫如所言?”


    謝柏道,“殿下心裏已有判斷。”


    宜安公主長恨恨一拍軟榻,“我以為隻是娘娘隨意一語,也是看到莫如才想起來,不料險釀禍事。”


    想來宜安公主的確未多想,不然給謝莫如傳話前,應該會與他商量的。謝柏道,“不如直接去長公主府。”


    “這個時候?”


    “自然。”對於文康長公主,胡太後可是親娘,宜安公主也是胡太後一手養大,難道明知胡太後被人算計,還要回府歇個午睡再去告知?


    宜安公主點點頭,良久無言,謝柏握住她手,“別擔心,有我呢。”


    宜安公主長歎,“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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