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嶺之事峰回路轉,委實令人目瞪口呆。


    不過,修築書樓的確是利民盛事,想一想前一個修築書樓的皇帝獲得何等盛譽,再想一想前一個主持修築書樓的大儒獲得何等讚譽,不少人都覺……我靠!江北嶺果然不是吃素的啊!


    當然,以上是不少人的內心活動。


    譬如江北嶺的朋友、家人、學生、仰慕者當然是另一種看法,這些人都覺……普天之下,除了咱們江大師,還有誰配主持築書樓之事麽?


    穆元帝命江北嶺修築書樓,江北嶺領命。


    就這樣,江北嶺大儒留在帝都城。


    李宣也得了官兒,收拾收拾去宮裏做侍衛了。


    胡太後聽說外孫來宮裏做官兒了,她老人家但凡有空就召外孫來慈安宮吃飯,還時不時著人給外孫子送水果點心啥的,搞得李宣滿頭黑線。


    李宣休沐時來謝家尋謝莫如說話,李宣來了,今日正巧是休沐日,謝尚書也在家,李宣是永安侯府的世子,便是謝尚書招待的他。李宣雖有身份,但謝尚書也是朝中重臣,李宣這一來就要見人家孫女,你就是侯府世子人家也得問一問原因啊。


    李宣笑,“我今日得閑,來瞧瞧莫如妹妹。莫如妹妹先時問我打聽我家裏一套書,我給莫如妹妹帶來。”


    謝尚書也不好說,書我轉交啥的,還是帶李宣進了鬆柏院。


    謝太太正招待三老太太婆媳一大家子呢,謝莫如謝莫憂做陪。謝尚書先令丫環進去傳話,謝莫如帶李宣去了臨水亭。


    李宣厚著臉皮來謝家,並不空手,還帶了禮物,兩匣珍珠兩匣寶石一套家中藏書。李宣道,“我家裏都是男人,沒人用這些,妹妹拿著玩兒吧。書的話,妹妹抄一套,再還我。”


    謝莫如雙手接過,“聽文休法師說過你家裏有這套藏書,前朝戰亂,不想還有保存。”


    李宣道,“曾祖父離開前朝時,身上隻帶了紫玉青雲與這套藏書。這書不算稀罕,在大鳳朝時時常借人抄閱,因此書涉唐神仙,方沒有刊印。大鳳朝之後,前朝太\祖皇帝不喜神鬼之說,廟觀不知毀去多少,這書也沒人借了。誰曉得前朝末帝篤信神仙術,祈願長生,覬覦這兩件東西,家祖無奈,方離開前朝。”


    “前朝末帝也算求仁得仁。”謝莫如笑笑,“自古帝王無神仙。”


    李宣祖上與唐神仙相關,對神仙一向敬重,並不認同謝莫如的說法,道,“黃帝生而神靈。”


    謝莫如道,“三皇五帝,皆與神靈相關,隻是彼時尚未有文字記載,口口相傳而已,有何為證?再或者,神靈的年代已經過去。也有可能,他們本身也隻是凡人,離得遠了,咱們從幾千年後往前看,覺著都是神靈。”


    李宣從未聽得此奇言,一時怔忡,“這怎麽可能?”


    謝莫如眨眨眼,笑,“我一家之言。”


    李宣忍不住笑,“你就說自己瞎編就是。”


    “百家爭鳴時,各家自有論斷,何來胡編一說。”謝莫如還是與李宣商量,“文休大師指點我極多,你家這書,我就借文休大師看一看,無妨吧?”


    李宣自然並不介懷。


    李宣問謝莫如,“妹妹當初怎麽想到築書樓的法子的?”


    謝莫如並不相瞞,笑道,“二叔以前偶爾會帶我去翰林院的藏書樓借書看,每次去,頗多異樣眼光。我就想,倘有個地方給平民借閱書籍,就方便多了。這樣的事,並不是多麽稀罕,大鳳王朝時武皇帝便做過,如今不過效仿。”


    李宣神色誠懇,“這麽些人,也隻有妹妹你想到這效仿的主意。”


    廊下兩隻畫眉鳥叫聲悠長,伴著梧桐樹葉被風吹動的颯颯聲響,謝莫如麵色淡淡,“世間無人不可動。”張嬤嬤送來煮好的涼茶,微褐的茶水帶著微微的花香與藥香,謝莫如與李宣一人一盞,謝莫如淺啜一口,繼續道,“許多人都覺著北嶺先生懷念前朝,我倒並不認為如此。包括請北嶺先生來帝都的寧祭酒,其實都想錯了北嶺先生的為人。”


    “醉心名利的人,覺著天下人對名利都是有追逐的。清高的人,眼睛看誰都帶著一些清高氣。北嶺先生在先帝時不肯出仕,諸多人認為他是眷戀前朝。但前朝有何可眷戀之處?土地兼並、末帝昏庸、民不聊生、兵戈四起,彼時,一斤鹽貴到八百錢。就是朝中,亦是奸佞當道。北嶺先生的師傅薛東籬便是抑鬱而死,這樣的前朝,有何可戀?”


    李宣道,“那為何先帝三番四次延請,北嶺先生猶不肯出仕。”


    “世子,伯夷叔齊因何名傳千古?”謝莫如道,“這兩人,於史書上並未見功勳建樹,更不見安民撫民之舉,他們最出名的事就是有骨氣,不食周栗而死。文人愛名,一身侍兩朝,猶如一女侍二夫。自名聲論,北嶺先生不出仕,要比出仕的名聲更好。再有一樣,但凡國朝新立,新貴元勳尚安排不過來,何況降臣?那些追隨先帝打江山的功臣勳貴,哪個是易與之輩?要說到國朝動蕩,除了末朝亡國就是新朝開國了。當年隨先帝的元勳功臣,現今何在?而當年婉拒先帝延請,不肯出仕的北嶺先生又如何?”


    男人多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他們大多時候將女人視為男人之外的次一級生物。男人眼中的紅顏知己當然要有才華,可一旦女人的才華超過男人,許多男人的心胸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寬廣。


    好在,李宣並不是那大多數的男人。


    李宣年紀較謝莫如長了四歲,可能是其母文康長公主素來強勢的原因,李宣很容易接受女人的強勢,這裏麵就包括謝莫如不同凡俗的見識。


    聽了謝莫如的話,李宣都不能信,不恥下問,“難不成北嶺先生那時就考慮到了這個?”這也忒有遠見了吧。說來他們永安侯府也是開國元勳之一,當然,永安侯府是從前朝投奔的先帝,可再往遠裏說,永安侯府在前朝的前朝大鳳王朝時就是赫赫有名的人家了,他家的曆史絕對是流水的王朝鐵打的李家。就這樣,東穆王朝開國不過三十幾載,永安侯府也逐漸失去軍中影響力。


    謝莫如道,“北嶺先生經曆過一個王朝的覆滅猶全身而退,他當然想得到這些。世子,你肯定聽說過,當初先帝率大軍破城,前朝末帝自盡,前朝各官員惶惶不安。唯北嶺先生帶人將各部文簿集冊整理清楚,存放妥當,先帝率軍進城時如數上繳,當初漢高祖入鹹陽城,蕭河所為,亦不過如此。先帝要賞他,他卻上書懇請先帝允許他們為末帝斂葬。北嶺先生一直目光清晰,心誌堅定,他婉拒出仕,卻在江州傳道授業,故此方能與薛帝師成就南薛北江之名。這樣一個人,他這樣的年歲,俗世名利在三十年前就不能令他動容,何況如今?修前朝史,自有翰林院執筆,皇子師之職,更適合名利場中人去鑽營。北嶺先生願意做的事,必是大利於民的事。但有這樣的事,必能令他動容。”


    李宣心悅誠服,舉起茶碗敬謝莫如一碗,謝莫如笑,“休要打趣我。”


    “哪裏哪裏,妹妹說話,比我家裏的先生都明白。”李宣道,“我敬妹妹,是妹妹見識高遠,為我解惑了。以往我隻覺著北嶺先生是想著詩書傳家,不想裏頭還有這等利弊權衡。”


    兩人喝著涼茶,李宣又與謝莫如說了不少外頭的事,末了,李宣道,“我大哥又回郊外住了。”


    當初謝柏去西寧前,曾與李樵深談過一次,李樵要等秋闈下場,便未與謝柏去西寧州。不過,李樵與北嶺先生相熟,想來李宣說服北嶺先生留帝都之事,李樵沒少出力。兄弟二人必然關係不差,李宣方這般突兀的提起李樵來。


    謝莫如道,“世子既惦記九江先生,有空多去看看他就是。”


    李宣想著,反正謝莫如對他大哥的事也清楚,低聲道,“莫如妹妹,你說,有沒有法子讓我父親與大哥親近些個。”


    “人跟人之間緣分不同,有些人,即使至親,也天生緣淺。既是緣淺,無需強求。你有你的機緣,令尊有令尊的機緣。”


    李宣真心建議謝莫如,“莫如妹妹,廟裏你還是少去些啊。”現在就機緣來機緣去的,李宣真擔心謝莫如哪天看透紅塵,去廟裏修行啥的。


    謝莫如笑,“我去廟裏又不燒香拜佛。”


    ……


    李宣時常來謝家,此番便留在謝家用午飯。


    謝尚書心下都覺著,李宣與謝莫如這交情也忒好了些。以往都是謝柏在家,李宣過來,謝柏會叫了謝莫如過去一道說話,如今謝柏都外放了,李宣幹脆直接上門,大大咧咧的來拜訪謝莫如,你倆啥時候有這麽深的交情啊!


    午後李宣告辭,謝尚書悔的夠嗆。


    他已通過老妻從貴妃女兒那裏知曉,李宣之所以能說服北嶺先生,完全就是謝莫如給李宣出的主意。說到這個,謝尚書就更悔了。


    天地良心,寧祭酒的確是來他家裏發牢騷,抱怨江北嶺太難說話。至於為什麽沒將江北嶺欲離帝都之事告知謝莫如,實在是先前覺著謝莫如對於江北嶺來帝都之事挺抵觸的。但陛下卻是希望江北嶺留在帝都,如今滿朝都在想法子留下江北嶺,謝尚書是擔心謝莫如給拆台,才沒告訴她的。誰曉得謝莫如轉頭想了這麽個絕妙法子,結果,給了李宣。


    謝莫如不會多想了吧……唉,其實依謝莫如的腦袋,不多想也不可能啊。


    這個,要怎麽跟莫如解釋解釋,別叫莫如誤會了才好。


    謝尚書都後悔,與老妻道,“真不該瞞著莫如。”白便宜了永安侯府。


    謝太太道,“你不是跟我說莫如不喜歡北嶺先生留在帝都麽。”


    “是啊。”謝尚書想了想,決定還是要跟謝莫如澄清一下,畢竟於今時於將來,都不易同謝莫如留下嫌隙。


    於是,謝尚書尤其在晚飯後,把謝莫如叫到書房道,“哎,我還以為你不喜江北嶺留在帝都呢,就沒同你說江北嶺這事兒。”


    謝莫如其實真沒把謝家瞞她之事放在心上,謝家瞞她,是謝家的損失。謝莫如有些了然,“這個啊,沒關係。隻要不是因為寧祭酒就好。”要是江北嶺因寧祭酒留在帝都,她有何喜。如果江北嶺是因她的提議留帝都,自然另當別論。


    謝莫如笑的意味深長,“要是祖父把個外人放到我之前,我才要傷心。”


    “哪裏的話。”謝尚書如實相告,“寧大人過來,不過是抱怨江北嶺難說話罷了。哎,他先時也是十足把握方請江北嶺來帝都。”


    謝莫如真不知要如何評論這位寧祭酒了,謝莫如問,“修前朝史?修前朝陵?從江家子孫入手?”


    謝尚書點頭,寧祭酒的手段雖不甚光彩,但也不算卑劣,就是手段而已。


    謝莫如道,“這就是為何他隻是個小小祭酒,而北嶺先生能與薛帝師齊名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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