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公公真的不想活了,他這輩子大事小情的見識不少,不過,還是頭一遭遇著傳旨沒傳出去。偏生,這沒將聖旨傳出去的倒黴催的正是他自己,於公公實在無法,隻得自己又將聖旨捧回去了。


    於公公活到現在的位置,那絕不是個蠢人哪。朝廷已經決定讓謝莫如聯姻西蠻了,這會兒怕是不會怎麽著謝莫如,可他這跑腿兒的肯定難逃遷怒。多倒黴啊,他傳旨多年,出來傳旨,好事兒壞事兒,都少了不得些孝敬,這還是頭一遭,得了一肚子心驚肉跳回去。


    其實,比於公公更心驚肉跳的還有謝家一家子,原本謝莫如聯姻西蠻就夠苦逼了,結果,謝莫如還把聖旨封駁了。知道啥人才有聖旨封駁權不?以前是三省六部才有這權利,後來這權利轉到六科言官那裏。但是,謝莫如一個丫頭是絕對沒這權利的,何況這是經內閣商討過的國之大事。


    謝太太臉色煞白,生怕下一刻就要有人來抄家。


    謝莫憂也是戰戰兢兢,謝莫憂此時方意識到,她與謝莫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血親。


    主子們都這樣,底下奴才仆婢就更不必提了。


    唯有謝莫如還是波瀾不驚的老樣子。


    於公公哭喪著臉回了宮,沒敢直接陛見,穆元帝身邊的首席大太監鄭佳看他這臉色,先私下問一句,“你這是怎麽了?”


    於公公眼淚都下來了,自袖中取出聖旨,捧在掌間。


    此時無聲勝有聲。


    鄭佳大驚,壓低了聲音問,“你不是去謝家傳旨了麽。”


    “謝姑娘說,她有爹有娘,嫁去西蠻可以,但絕不過繼。”於公公苦著臉道,“我苦勸,謝姑娘都不肯接旨,說叫改一改,她再接旨。”


    “聖旨還有改的?”鄭佳也不曉得要如何了,無奈之下道,“你跟我進去吧。”


    於公公將聖旨捧至頭頂,佝僂著身子進去,鄭佳先一步上前同穆元帝低聲把事說了。穆元帝素有城府,隻是微一蹙眉,問於公公,“她怎麽說的,原封不動的給朕學一遍。”


    於公公照模照樣學了,並不敢添油加醋。他隨侍帝側多年,深知這位陛下的脾氣,無能或者免不了責罰,但要敢自作聰明蒙蔽陛下,唯有死路一路。


    穆元帝吩咐鄭佳,“宣蘇相、李相進宮。”


    蘇相在這件事上沒發表過多意見,主要此事乃李相一力促成,蘇相自然不會多言。如今謝莫如不同意過繼,李相也有些傻眼,瞠目結舌半日,喃喃道,“目無君父,實在目無君父!”世間竟還有此等無視朝廷之人!這位謝姑娘也好笑,真以為有些輔聖公主的血統,她就是輔聖公主重生了?


    蘇相靜默無言。


    李相喃喃兩句,無人搭言,李相道,“還請陛下嚴加訓斥,不然,此等無君無父之女,毫無馴服之意,縱使聯姻西蠻,怕也是禍非福啊!”


    穆元帝道,“那就有勞李相親自走一趟,同她講一講道理。”


    李相道,“聽聞謝尚書家教森嚴,此等小事,倘有臣代勞,豈不是令謝尚書顏麵無光。”


    穆元帝傳謝尚書,謝尚書聽聞此事後真心實意的邀請李相道,“我那孫女素來有些執拗脾氣,我是勸不動她的,李相不必顧忌我的顏麵,你我同殿為臣,都是為陛下盡忠,李相倘是麵兒上抹不開,我陪李相一道去我府上,李相隻管勸她一勸,我先謝過李相了。”反正他閨女在宮裏做貴妃,陛下怎麽著也不能誅他九族,謝尚書索性也不要這臉麵了。


    謝尚書乍不要臉,李相實難招架,隻得同謝尚書去了。


    說實話,李相勸人的本領還不如於公公呢。


    這位內閣次輔開篇就給謝莫如講起了王昭君文成公主兩位前輩,謝莫如聽他絮叨了足有半個時辰,仍是悠悠然的吃茶,直待李相住了嘴,問她,“我看姑娘慧質蘭心,定明白其間深義。古來多少女子青史留名令人敬仰,姑娘此去,說不得也是一番天大造化。”


    謝莫如覺著這位內閣次輔名不符實,頭腦不大清楚,於是,謝莫如重複道,“李相,我從來沒說過不願意嫁給西蠻王,我說的是,我不會過繼陛下為義女。”


    李相傻眼,“不過繼為陛下義女,姑娘以什麽名義出嫁呢?”


    謝莫如上下打量他一眼,“若事事要我操心,要朝臣何用?”


    李相給噎的不輕,他亦是靈光之人,另辟蹊徑,勸道,“姑娘為公主,嫁過去西蠻王也要對姑娘另眼相待。倘是臣女身份,我實怕姑娘去了西蠻會受輕慢。”


    謝莫如淡淡,“李相是聽不明我的意思嗎?我不過繼皇室,而且,我嫁必為王後!這兩樣,都要合我心意!我才嫁!”


    李相還想再勸,謝莫如一抬手,“送客!”將李相打發了出去。


    李相自從入了內閣,哪怕朝中刀光劍影爾虞我詐,大家麵兒上總還是一團和氣的,再未遇到過這種當麵被攆的情形,何況還是被個女孩子攆,李相臉色都青了,拂袖道,“姑娘還請為家族考慮一二吧?”


    “你給我站住!”謝莫如一聲厲喝,於公公這等宦官無甚見識隨口說說倒罷了,堂堂內閣次輔也敢說這話,謝莫如冷聲問,“李相是什麽意思!為家族考慮!我嫁去西蠻,對我家有何好處?我不嫁西蠻,對我家又有何害處?請李相給我說個明白!”


    謝尚書就在外頭聽著呢,聞言立刻進來,正對上謝莫如冷冽質問,“莫不是祖父與朝廷有什麽私下交易!”


    謝尚書也急了,謝莫如這事兒,他老人家沒少操心費力的,無端端的怎能背這口黑鍋,扯著李相道,“李相,你這是什麽意思?”


    謝尚書拉扯著李相又進了一次宮,在穆元帝麵前評理。謝尚書老淚縱橫,“臣在朝多年,唯忠義二字已,自覺未有愧對朝廷陛下之事。李相去臣府上,動輒以臣闔族榮辱性命相威脅,臣不知李相何意。”


    李相剛被謝莫如掃了顏麵,還琢磨著是不是姓謝的老狐狸算計自己呢,聽這話也不能坐著等死,遂道,“謝尚書既知忠義,緣何教出這等目無君父的孫女,想來謝氏家教亦不過如此!”


    “我謝氏家教不過如此,是我謝氏女為國聯姻,李相滿口忠義,不知李氏女有何忠義之舉?倒是聞所未聞!不過,李相愛女下嫁王家,膝下無子不說,王家連歿四位庶子,我也隻得可憐那些庶子投胎時沒看好嫡母是出自大家大族,家教良好的李家了!”姓李的攛掇他家孫女聯姻,謝尚書對李家也不是沒有調查。


    李相當下氣得仰倒,謝尚書轉而上稟穆元帝,“當初臣力諫陛下,莫如性子執拗剛烈,脾性不與常人同,李相一意讚謝氏家教,如今李相又質疑謝氏,想來李相對莫如未有了解,便一意促成莫如聯姻之事,不知李相此舉是出自何心何意!”


    李相鬧個沒臉,穆元帝幹脆也不勞他了,與蘇相商量。蘇相道,“觀謝莫如這品性,老臣還得說一句,實不是和親上等人選。”


    穆元帝問,“那依蘇相看,要如何?”


    要如何?


    總不能令朝廷君上無顏麵。


    蘇相道,“既然謝姑娘不願意過繼帝室,索性罷了。不封公主,上敘輔聖公主之功,可議封郡主。郡主不若公主位尊,就在封號上補償一二。依臣看,義和二字與謝姑娘性情不符,觀她性情,不若靖烈二字更合適。”再怎麽說也是叫人家大老遠的嫁到西蠻去,能滿足還是滿足,如李相那般,謝家也不是吃素的。


    穆元帝道,“可。”


    蘇相躬身道,“還請陛下加恩魏國夫人。”


    良久,蘇相方聽到穆元帝道,“就依蘇相之意,魏國夫人加雙俸。”


    這次傳旨,蘇相想了想,同於公公走了一趟,總不能再叫人將聖旨駁回,那樣朝廷可真就顏麵不存了。蘇相此舉,於公公簡直感激涕零,還悄悄同蘇相道,“唉喲,相爺你可悠著點兒。謝姑娘可不是尋常姑娘家,奴才看她一眼就肝兒顫,不知哪裏不合她意,她就要發做哪。”


    蘇相“唔”了一聲。


    雖然沒少聽蘇不語在耳邊念叨謝莫如,蘇相卻是從沒見過謝莫如,這還是頭一遭。


    蘇相畢竟是內閣首輔,也沒給謝家使過絆子,不同於李相,故此,謝尚書頗是客氣,帶著長子次子相迎。略寒暄兩句,待謝莫如出來,蘇相先是一愣,繼而不著痕跡的掩飾過去,側頭示意於公公頒旨,此次旨意比較合謝莫如的心意,她雙手接了,於公公心下籲了一口氣,總算過了這一關。


    謝尚書請蘇相花廳用茶,蘇相道,“吃茶倒不急,此次聯姻,事關邦交,郡主若有什麽打算,可與我說。能安排的,我一定盡心為郡主安排。”為國為民的話,蘇相很明智的沒提。聯姻之事已定,謝莫如當為自己打算,他過來,也是提醒謝莫如一聲,莫為嘔這口氣執拗到底。以後在西蠻,還是得靠謝莫如自己了。


    謝莫如道,“我希望快些看到朝廷給我的嫁妝單子,先跟蘇相說一聲,我家裏還有東西,我會一同帶走。”


    蘇相鬆口氣,道,“郡主放心。”又禁不住擔憂,這樣理智強硬,真是聯姻的最佳人選麽?蘇相寧可是朝廷擇一綿軟些的閨秀。


    謝莫如沒其他吩咐,蘇相方好與謝尚書父子去吃茶。謝太太叫著謝莫如說話,一進屋兒,謝太太眼淚就下來了,可算是鬆了心了,她老人家這輩子也是頭一遭見有人能將聖旨打回去重寫的。當然,謝莫如聯姻西蠻的事鐵板釘釘,謝太太也是傷感。


    謝莫如道,“祖母,我先回了。”


    謝太太回神,是啊,怎麽也得跟方氏說一聲,謝太太道,“哦,去吧,晚上過來,咱們一道用飯。”


    謝莫如意興闌珊,“過幾天再說吧。”


    謝莫如沒什麽心情,嫁到西蠻對她而言不算什麽,她唯一為難的是,怎麽同母親說呢?她一走,這杜鵑院該是何等的人煙冷清。


    謝莫如回杜鵑院時已近晌午,方氏坐在杜鵑樹下一張紫藤細榻上望向門口,那種姿勢,似是等待良久,以使她可以第一眼望見進此門之人。謝莫如舉步過去,方氏依舊是家常妝扮,烏發隨意的挽了個髻,斜簪一枝玉白色的杜鵑花簪,目光恬淡安然。謝莫如坐在榻畔,輕聲道,“你等著我,總有一日,我會回來。”


    方氏握住女兒的手,輕輕的拍了拍。


    謝莫如不是傷春悲秋的人,方氏亦不見傷感,母女倆如往日那般用過午飯,用過晚飯,倒是張嬤嬤說了一句,“姑娘到哪兒,也讓我跟著才好。”


    臨睡前,謝莫如道,“嬤嬤明日把咱們院裏名項東西的冊子拿來給我,我有用。”


    張嬤嬤放下錦帳,道,“我記得了,姑娘睡吧。”


    第二日,謝莫如照常起床,張嬤嬤道,“天有些陰,姑娘多睡會兒吧。”


    “這個時辰起慣了,睡也睡不著。”


    丫環攏起帳子,外頭果然比往日暗些。


    張嬤嬤帶著紫藤幾人服侍謝莫如洗漱,張嬤嬤道,“今兒是龍抬頭的日子哩,我叫廚下烙春餅,姑娘看配什麽粥?”


    謝莫如道,“紅棗粥吧。”


    張嬤嬤應了,謝莫如去園裏散步,她自來有這習慣,隻是今日天氣委實不大好,沒走幾圈,天空開始飄起細碎冰渣,還帶著絲絲冷風,實不是散步的最佳天氣,謝莫如便回了紫藤小院。


    張嬤嬤將手爐捧給謝莫如,道,“看著要下雪哩。”


    “都春天了,倒下起雪來。”


    “以前還有三月天下雪的事兒呢,老天爺也說不準。”


    主仆二人說會兒話,素藍過來送了幾樣配春餅的小菜,說是謝太太叫送過來的。謝莫如道,“替我謝太太。”


    紫藤請素藍出去吃茶,素藍忖度謝莫如麵無殊色,仍如往常,暗歎大姑娘與眾不同,倘是別人要嫁那老遠的蠻人地界兒,嚇都嚇死了,不想大姑娘依舊這般從容自若,心下不禁多了三分敬意。


    用過早飯,謝莫如就開始整理自己這些年存下的東西,張嬤嬤進來問了回午飯,謝莫如道,“今兒天冷,讓廚下加個熱鍋子。”


    張嬤嬤笑,“我已命人加了。”


    謝莫如道,“那嬤嬤去問問,母親那邊兒可好了。”方氏起得晚,素來不用早飯,一向是午、晚飯與謝莫如共用。


    張嬤嬤領命而去。


    方氏的死沒有絲毫預兆,她就那麽帶著些許恬淡安然的躺在床間,身上蓋著一床杏子紅綾被,仿佛安眠。謝莫如心下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悲痛,這是她曾經用過的被子,她的母親,因她而死,她不想拖累她,不想成為朝廷牽製她的質子,所以,她選擇了永遠的離開她。


    可是,你這樣走了,我這些年殫精竭慮、步步為營又是為了什麽呢?


    我的母親。


    謝莫如踉蹌的後退數步,喉間滾過一陣急遽的腥甜,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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